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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越众生的坚果

2007-05-14王小妮

意林 2007年5期
关键词:潜滋暗长报酬坚果

王小妮

有一个少年,他和他鲜艳剔透的感觉刚刚离开。我小院子的门,还在忽闪。

少年从内地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高。就在深圳这种喧嚣炎热的环境中长大。一直长到了17岁。七八年前,我认识他父母的时候,他正在住宅区西北角一片芜杂的茅草中飞跑着,扑着青绿的秋蚂蚱。

这中间,横着穿过了持久的高温和吵闹、升迁和陨落。石头水泥都没有变。只是生命们,衰老着,新生着,频繁交替,改换着脸面。

春节前几天,我的门被拍响。一个细高的少年,站在污浊朦胧的淡弱阳光之下。他从耳朵里取出耳机的两条黑细的线,弯下腰解着黑的鞋带。我不能想到,当年捉虫的孩子长到了门楣。晒的是深圳的太阳?吃的是深圳的食物?他问我:什么是职业?

职业?一个人付出了时间和劳动,换取报酬的方式啊。

他又问:现在这报酬就是指钱吗?

差不多。我回答得相当含糊,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说:职业是可以不计报酬的。这报酬完全可以是别的。比如快乐本身。比如我,将来要做一个摇滚歌手,这就是我选定的职业!不管我爸爸妈妈怎么反对。他们不能用自己的幸福代替我的幸福。我这一生绝不像他们,平庸、单调地活着。当个摇滚歌手,灯光刷地打在你身上。台下的人像海潮涌起一样为你疯狂,不比赚钱更神圣吗?那种一呼百应、千应、万应的辉煌,不值得一个人为它付出终生的代价吗?

一个人可以怀疑一切,断不可以怀疑一个人17岁时候的理想。我定睛地看着这个进了门以后,连茶水都不喝的少年。

少年走的时候,天空开始透明。原来消失了的树影们,突然又出现在绿地上。少年说走便走,他反正也不会寒暄,不回头地站起来就走回世界中,带着他心里那些有光芒的幻想。其实,天空的晴朗和暗淡,与人无关,它不能浸透到人的内部。

完全可能,他的幻想破灭。他赤手空拳,他徒有热情,最终共鸣寥寥。但是,他的抉择,使我看到了另一种只萌生于人内心深处的永动力。

艺术的不灭绝,像泉。无论海里,湖里,山里,都有它源源涌出。艺术是活的,它使一代代的人们看到,它是一颗比玉莲之籽还旺盛不衰的坚果。它对外在的环境绝无要求。它要生长,它自己就发生了,正像那已经走远到人群之海的少年之心。

我们的17岁是无可选择的。我们唱京剧。我们爱军帽。我们同情整个地球的三分之二。我们的年代,这么快就成了舞台荒诞剧。旧的痛苦,现在开始被不断变形地描述、强调、夸张和演绎。

然而,很少有人留意到,正在人们摆弄旧年代西洋镜的同时,一个更加无可选择、无力抗拒的年代正在潜滋暗长。孩子们自然而然地从会走路到会唱歌,由新的风雨裹挟来的激动、疼痛、荒谬、纷乱和强暴,还没有人去正视与回味。人们似乎正自觉自愿地为它经受艰辛,强暴年华。

终于有另外的。他活着,就挑战潮流。这样的人在任何年代、任何地域都会出生。

对于公众来说,他背离群体,主动地选择了“放逐人格”。

这种放逐,完全不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有超过千万的青年,被强行散布到落后偏远的农村去。这是另一种心的放逐。

没有人遣送,没有人驱使。在深圳,终于也有细高的影子,自己走出喧闹,向着漫漫无际的荒凉,向着他内心的那束初光。我终于看见了我以后的人,在我以后应该出现的人。

晚上,少年的父母打电话来。他们生怕生下一个露宿街头的儿子。我清楚,我正站在“异端”的一方,站在未来不可测的这一边。但是,我要措辞婉转。我先说,你家里真的出了个好孩子……

(平珠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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