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下”医生的“地上”心路
2007-05-14孙冉
孙 冉
医生张宁时刻处于矛盾之中。在心底,她坚决反对女性从事性服务;在现实中,她却在不断地教导那些女孩子安全接客的种种办法。
诊所里,一个白大褂坐在前台,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电脑。看到有人进来,眼皮不抬,就知道来者的三六九等。
既然不是来看病的,她对记者说,这里不欢迎你。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民营诊所,坐落在一个新式住宅区旁的商铺一条街,写着“健康中心”四个大字,被五金店、杂货店、小餐馆、浴池淹没了。不了解的,或许以为这是一家经营欠佳的美容院。
这个50岁出头、短发、清瘦的女医生。叫张宁。如果不是刻意板着脸,她倒时刻透着和蔼。张是诊所的负责人,专门治疗皮肤性病,之前曾担任当地市医院的性病科主任医师。如今,她工作的重点是干预性病和艾滋病的传播,每天服务的对象就是社会上俗称的“小姐”。
医生的诊所位于青岛胶州市。
她的想法是让自己接触到的每一个“小姐”,懂得保护自己。她期望在她不断的干预下,病毒不至于在这个群体里肆虐传播。
这些年下来,医生三缄其口。她说,她有太多的压力,外人无法感受;她的工作使她注定像那些女孩子一样需要隐藏着自己。
后来,她似乎又忘记了记者的身份,自言自语地道出这些年的经历。这种欲说还休的矛盾状态持续着,直到她终于不肯再说,见到记者就转身离开。
她说,我只想有个地方安静干活,不希望被人打扰。
诊所的冰冷现实
医生的日常工作,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多的时候是她形容的那样——枯燥。
顾客多在中午时分到访,适逢医生午休。忙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医生和同事连饭都顾不上吃。来看病的,行色匆匆,进门和大夫相视一笑,直接上二楼做检查。
她们多是三两结伴,或者被年长的“妈咪”带着,再或者被蹲在门口不敢露面的神秘男友陪着。
诊所里面静得要死,任何铁器的声音,都能穿过层层幕帐。诊所外面车水马龙,来往的汽车扬着尘土。路伸向远方,尽头是黄岛港码头——胶州市每天最忙的地方。白天,集装箱从此排队集散。夜里,粉红色笼罩码头,路的两边都是安静的小店,白天在诊所检查的那些“小姐”,晚上开始顾盼流芳。
“冬天零下十几度,她们就在这种破屋子里上班。”顺着医生的手指,街对面是一排异常简陋的小店,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工地的窝棚。
“他们好多在塑料泡沫上铺个席子就开张营业。有时我们去做外展,随行的年轻姑娘也会被客人骚扰。”外展是医生的主要工作,每周三次,就是直接走到“小姐”群体中,普及卫生知识和做妇科检查。
外展一般在晚上5点下班后出发,一去就是两小时,回来已经没有车。医生和同事就站在路边等,看到往胶州方向去的车,拦下来,说是大夫,卡车司机们也不拒绝。
路边店的“小姐”收入不高。光顾的多是当地渔民、农民工以及卡车司机,
这些女孩的故事,让听者瞠目结舌,医生却说得很平静,她看到的太多了。
刚去做外展,医生很难突破。她通过一些认识的“小姐”,陆续摸清一些路边店的分布。然后主动找上门,说自己是大夫,想给她们看病。
起先医生的工作经常被误会,对方以为她是来骗钱的,或者是来举报的。频繁遭遇白眼、冷漠,也曾被黑恶势力团团围住,她都忍了。白眼见多了,小姐也就都熟识了她。
有些做外展的人,对“小姐”们说,我们是来给你们发安全套的,来教育你们的。医生却不,她觉得没有必要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她说,“我是来给你们提供信息的。”
医生很多时候是先跟那些女孩交流,问问近况,告诉她们哪些女孩不做了,并教些防御的办法和业务上的小窍门,慢慢地,“小姐”们开始接受这个“怪人”,
越深入这份工作,医生越发现,这些女孩子无知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们大多年龄很小,许多是从偏远农村被拐卖过来。大部分甚至不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有个女孩怀孕5个月,还总以为是涨肚。
从最基本的生理构造教起,医生拿着宣传小册子,一点点告诉這些女孩子怎么清洁下体,怎么判断客人是否有病,怎么避孕,怎么巧妙说服客人使用安全套……后者开始爱搭不理,一听到这些与她们相关的事,纷纷四散离去。一些年纪大的妇女反应更加强烈,甚至不屑一顾。
医生时刻处于矛盾之中,在内心,她坚决地反对女性从事性服务;在现实中,她却在不断地教导那些女孩子安全接客的种种办法。这种矛盾让她时刻显得很分裂,面对那些女孩子,医生有时候真不知道是该循循善诱,还是该金刚怒目。
刚开始,她也曾不知疲倦地循循善诱,但发现这些女孩要么不吐真言,要么真的无奈,一年后她就闭口不谈,只告诉她们事情的危害性,让她们自己去选择。
几年下来,医生在当地的圈子里,渐渐有了名气。现在一些“小姐”大多主动找上门来,看自己有什么毛病。有些关系好的女孩子,还会叫医生来给新来的姐妹们做检查。
离诊所不远,是胶州著名的夜总会一条街。在这些地方从事性服务的女孩子档次较高,医生只和她们保持着简单的联系。她接触最多还是那些底层女孩,她们包括洗头房、路边店以及站街女。她们贫困、没有竞争力、生活环境恶劣且无知。她们是高危人群,也是最易被人们忽视的群体。
医生参加一些NGO交流会,经常与同行感慨实在做不下去了。五年来,都是发安全套做问卷,天天都在重复。因为这些“小姐”总在流动,短则3个月,快则半年,小姐换了一拨又一拨,医生们的工作从来没个头。
最让医生感到沮丧的是,在她耐心讲解那么多卫生知识后,很多“小姐”依旧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工作。这些人的理由很单纯,她们在一天没有客人光顾,甚至连饭都吃不上时,根本不可能坚持什么安全措施。一些年纪大的“小姐”对医生说,自身本来就没有竞争力,更不会采取安全措施,她们甚至把此当作拉客的资本。
现在惟一能解决的是,当这些女孩子有病时,医生的诊所给她们低价且信得过的治疗,很多去外地从事性服务的小姑娘,经常向医生抱怨,外地看病太贵,即使是在北京和广州,花上千块也看不好病,还会遭受歧视。她们索性带姐妹不远千里回胶州看病,病好了再回去。
诊所成为了“小姐”们有困难寻求帮助的地方,医生的手机成了热线,她每天都要接到很多“小姐”打来的从生理到心理的求助电话。
一个城市和一个医生的昨天
医生身后的这座城市,历史上颇有渊源。4000多年前,先人在这里刀耕火种,创造了举世闻名的三里河文化。唐宋时期是全国五大商埠之一,长江以北的惟一通商口岸。后来,胶州在历史上空白了很久。直到今天,胶州与青岛海滨城市的形象也相去甚远。如今它隶属青岛市,在这个城市中经济发展名列第二。
当地人乐于把胶州称为三大“机”场,第一是“军用机场”,自古以来便是战略要地,驻军少不了,第二是“国际机场”,当地有许多日韩的外资企业,第三是“民用机场”,一些知名企业的配、备件生产基地设在那里,还紧邻一个大型的货运港口。
如今,这个城市有80多万人口,以及500多家外资企业,流动人口占到四分之一。3条铁路和3条高速公路横穿市区,交通发达、人口密集。
早在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初期,胶州李哥庄镇“十字坡”,就以林立的路边店,闻名全国。据记者拿到的一个报告,如今市内KTV约300多家,洗浴中心40余家,洗头房200余家。当地人俗语“去火车站”,就是寻求廉价性交易的意思,那里有不少站街的年轻女孩子。
医生原来所在的医院开设性病门诊,她那时开始接触“小姐”。她发现来医院看病的这群人,很难对大夫敞开心扉;医药费对她们来说也难以承担。
2002年,她开始跟山东医学院心理健康中心的主任张北川医生做预防艾滋病的项目。在青岛培训,组织者问谁愿意参加深入农村的外展活动,张宁不假思索地加入,自此跋山涉水。她后来才知道,当初报名18人,但后来都放弃了,唯剩她一个。
兼职做了3年,到2005年3月,张宁已经从事30年的医疗工作,随即办理离岗手续,开了这家“爱心健康咨询中心”。跟着她一起来的,是医院化验科的同事周庆华。
名为咨询中心,其实就是一家主治皮肤陸病的诊所,由香港乐施会和香港紫藤资助。本来面对“小姐”的检查全是免费的。从今年开始,她们实行20元年检制。张宁说,这是想让诊所逐渐走上一个正规的轨道。
医生回忆,诊所能开起来很不容易,从注册到税务都得想尽办法。开业前两周,就不断有人来找茬。能一路走到今天,她很知足。
诊所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楼下是个简单的会客厅,抬头即是防治艾滋病的宣传画,随手就能翻到诊所印制的《爱心专刊》。角落铁柜里,摆满安全套等计生用品。楼上分为检查室和沟通室,窗几明亮。
诊所除了疾病干预,还提供很多免费培训,如美容美发、按摩和打字,一是为小姐们将来转行做准备,二是让小姐们有个沟通的机会。医生还组织春游,今年诊所就和30名小姐妹一起去崂山旅游,医生的考虑是既体现自己和她们不只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也让这些小姐不至于那么自卑、孤独。
诊所有3名正式职工,义工不断地来,不断地走,门口的招聘启事从来没有摘下过。
外展需要同伴教育,医生一直在寻找一些主动的“小姐”加入其中。有的小姐也想来,但后来都打退堂鼓。她们觉得自己本来是“小姐”,还“道貌岸然”地去教育别人,很不好意思。
曾经有个和医生混得很熟的“小姐”,被人包养,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干。医生和她说,诊所正需要人手,不如过来帮忙。
那个“小姐”干了一年多,每月领800元工资,帮忙接接电话,一起做外展。后来她跟那个包养她的人关系不好分手了,再后来就嫌弃诊所来钱慢,又回去做老本行。
医生为此气得不行,到后来也理解了。
外展工作颇为辛苦,下乡要不停地走,要走两个小时20多里地。医生已经干得欲罢不能,她身边的人也都不愿参与,觉得这事太累。医生找一个下岗的老同学来帮忙。老同学觉得这事不光彩,做好事还要偷偷摸摸。
医生终于明白,自己执著的事情,一般的人都接受不了。别人问她是干什么的,她就说是看病的,看什么病也不说。张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地下”医生,在给一个地下人群看病。
不干了的念头经常浮现。去年身体不好,医生想过放弃。皮肤性病现在是热门门诊,在医院里坐专家门诊,既高薪又轻松,病人还会很尊敬她。她下去给“小姐”查体,并非人们想像的天使到人间,受惠者感恩戴德,笑脸相迎。“小姐”们也有心情不好,她们经常被小姐骂。查出病了,“小姐”不领情,反而说好端端地怎么就被你查出病了。
医生经常因为这些郁闷不已。那种时常掩饰不住的失落感,总是不知不觉地爬上心头——“干吗要给你们这种人看病,弄得自己又辛苦又没面子,你们还不理解。”
她又无法痛下决心,喃喃自语,“我和这群人打交道这么多年,现在放弃确实挺可惜的。那些人真的很不容易。来了客人,害怕客人伤害自己;没有客人,又害怕沒饭吃。”
医生的明天
医生大部分时间待在诊所,听外面呼啸来去的摩托车声,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处理文件,安静地等待。
看似波澜不惊的工作,却时刻隐藏着风波。
最近,医生在检查中发现,感染梅毒的人日益增多,原因是当地盛行“溜冰”。“溜冰”是对吸食冰毒的俗称,前年开始传人胶州,在包工头和个体户中最多,这些人把“溜冰”当请客。大部分“溜冰”的人,也是“小姐”的客人。他们既乱交,又没任何安全措施,逐渐形成一个传染链条。
另一方面,以前“小姐”以外地为主,而据今年的统计,本地“小姐”的数量已经激增到三分之一。“小姐”接客遇见熟人,碰上初中老师的事情,是最常见的笑谈。
随着事态的发展,医生的工作开始变得更全面。她把人身安全保障作为今年工作的重点。
医生在对洗头房的外展中,与“小姐”进行单独访谈,或把相邻几家组织起来共同讨论。了解她们各自在哪些方面有比较有效的方法,然后再把这些经验,与其他姐妹一起共同分享。
诊所还提供一些响铃等可以防范的工具,指导她们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及时报警,来保护自己的财物和人身安全。医生正在编写一本保障自身安全的小册子,将来打算分发给“小姐”们。
医生总在讲,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有很多你无法想到的难处。我们是民间团体,万事诸难。作为民间团体,只能靠“小姐”这个群体的慢慢认可。认可了又怎样呢?很多老板都与医生熟络,可小姐不停地流动,老板也在不停地换。诊所的宣传资料年年都在印发,印刷厂的人都觉得奇怪,你们怎么总是发同样的小册子,医生只能苦笑。
她偶尔参加一些同行的交流会议,发现根本不能指望别人给出什么建议,每个地区情况都不一样。在胶州,小姐和客人的素质都很低。在内地现行的法律环境下,这些人的身份依然模糊,想帮她们的人往往孤立无援。医生说,在诊所开业的近两年中,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很多地方都曾有类似的救助项目,为什么后来都做不下去,因为有着太多无法承受的压力。
也不是一点成绩都没有。养成查体习惯的“小姐”,逐渐与性病无缘,客人也不找她们麻烦。刚来的小姑娘毫无卫生观念,经过培训,两三个月后就可以教别人。最重要的是,医生与她的同事在多年持续与“小姐”的接触中,将艾滋病的发病率一直控制在很低的水平。
仅去年一年,诊所为“小姐”查体3876人,外展干预项目覆盖人群达10000余人,提供免费安全套4000余只。
有这么个段子:路边店的小姐总被客人问,你们有病没有。小姐说放心好了,大夫每月都给我们查体,一点问题没有。
医生说到这里,第一次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