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历史与人生之重
2007-05-14康慨
康 慨
阅读本书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有时我整天躺在同一个地方,举不动这本厚重大书,就让它立在我的前胸。我困倦了,它变得越来越重,重到难以承受。
每一本伟大的书都有它内在的重量。《爱与黑暗的故事》就像死海之水的全部,压迫着我卑微的人生。阿摩司奥兹宏大的回忆追述的也许只是狭小国度的寒酸斗室,所述亦不过十数年光景,它却像死海的咸汁,拥有超乎寻常的密度,将广阔与深刻的叙述,融铸成一部关于爱与恨,生与死,家园和放逐,个人精神归宿和民族身份认同的非凡史诗。
阿摩司12岁那年,母亲范妮娅在大雨中两次离家散步,回来后吞药自尽。从那时起,“直至如今,直至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几乎就从没有谈起过我的母亲,没和爸爸谈起,没和夫人谈起,没和子女谈起,没和任何人谈起。爸爸死后,我几乎也没有谈起过他。仿佛我是弃婴。”
母亲的死是阿摩司·奥兹成长过程里的中心事件,但他几乎在歉疚中沉默了一生。他提起千钧之笔,写得细密,刻意保持着冷静,却终于不免泣血失声:
“要是我在那一刻,在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或八点四十五分,和她一起在哈娅和茨维家可俯瞰后院的那间屋子里,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向她解释为什么不能这样。如果解释不成功,我会尽可能唤起她的怜悯之情,让她可怜她惟一的孩子。我会哭,我会不顾羞耻地恳求,我会抱住她的双膝,我甚至可以假装晕倒,或者殴打抓挠自己,直至流出鲜血,像我看到她在绝望时刻所做的那样。或者我可以像凶手—样打她,毫不犹豫用花瓶砸她的头……骑到她身上,把她的双手捆在背后……”
自徐晓的《半生为人》以来,我还不曾在阅读中有过类似的锥心之苦。我们怎能这样躺在远处,观看着别人的痛苦?但愿我们能够因此拯救自己,在黑暗中看到光亮,在平庸中找到希望。
1939年,阿摩司·克劳斯纳生于耶路撒冷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移民家庭。母亲死后,对于父亲,“我尤其通过改姓的方式来灭掉他”。父亲再婚,他搬出家,成为阿摩司·奥兹——年轻的基布兹社员和日后的大作家。
他回溯了双亲自立陶宛和乌克兰到巴勒斯坦的家族史,以孩子的眼光记述两次大战之间耶路撒冷的许多重要人物,包括其叔祖约瑟夫·克劳斯纳,声名显赫的希伯来学者,及其文学死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格农。
这也是活生生的社会史。不仅有耶路撒冷的街巷、市场和家居生活,以及希伯来语在日常生活中的复苏,亦让我们看到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流变,看它怎样从崇尚阳光理想的社会主义主流,演变成了嗜好铁血的民族主义狂潮。
他以少年时代的亲身经历,描述了以色列建国前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之间终将酿成灾难的深刻隔膜:互不信任,互相伤害,及至全面战争。
短文虽短,我仍要向钟志清女士致敬,她一定是以非凡的学识和毅力完成了本书的翻译。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也许就是本年度最好的译文。
(作者为《中华读书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