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立:“父亲”26年
2007-05-14丁尘馨
丁尘馨
一画成名,《父亲》带来的冲击与变化令他始料未及。
却也似冥冥中的宿命,要他从此背负一生
26年前,油画《父亲》横空出世,在社会上瞬间引起的爆炸反响,使它毫无争议地成为中国美术史,甚至艺术史发展的重要里程碑,也将那个阶段的中国美术托举到其他时代作品难以超越的高度。不久前,一场主题为“农民•农民”的专题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250件作品中,《父亲》在相隔1/4世纪,中国社会发生最激烈变化之后,竟仍是观众注目的焦点。
作者罗中立说,直到现在,碰到不认识的同龄的人,很多人还会跟他提起当年他们看到《父亲》时的震撼和感动。
《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也许经过百年,人们仍然能穿越他深邃忧苦的目光,与中国曾经经历的那个时代心领神会。
而罗中立已不是当年的罗中立。作为惟一一个以一幅作品成名并奠定画坛地位的画家,《父亲》带来的冲击与变化令他始料未及,却也似冥冥中的宿命,要他从此背负一生。
从画家到“父亲”的挣扎
似乎已被安排好,1981年1月,当罗中立得知,《父亲》在当年全国惟一的美术评选——第二届青年美展中全票获选一等奖,并且作品在展览中引起轰动时,自己的儿子刚刚降临人世。
从那时起,晋升为父亲的罗中立,因为《父亲》,命运和预想的越离越远。
《父亲》随即成了全中国“最有名”的油画,2年后,罗中立因此成为文革后中国文化领域第一批10名公派出国学习的人之一。
1986年,他回到了母校——四川美术学院。至今。
中国新闻周刊:回国后,你就有具体的目标和计划吗?
罗中立:我86年回来的时候,刚好学校在调整领导班子,老院长跟我谈话,希望我成为学校第三梯队领导班子的预备队成员。
我说,我不想。那时刚从国外回来,有很多想法,想搞创作,我不能让行政事务牺牲我很多时间。我还劝老院长,你也不要当了,说:你正是出作品的时候,不要局限在学校,你是属于中国的,属于人类的。历史永远记得住作品,而不会记住哪一任院长。
当时还以为自己很有责任感,有更多的眼光和国际视野。以后和老院长谈到这事,他说当时很生气,对我很失望。(笑)
中国新闻周刊:后来你就在学校当了十几年普通教师,自己搞创作,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罗中立:老院长退了以后,学校遇到了行政官僚,管理非常松散,可以说每况愈下,甚至到了快要散掉的境地。
那个时候,刚好成都重庆两地分家。成都那边希望我们一批非常好的人过去,我自己也非常想去。
这时,全院也在换班子,学校教职工投票把我推出来了。我考虑了很久,当初犹豫和最后决定留下,都是一样的原因:一是,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二是,对我创作的冲突,这也是我最看重的。那时候我每年都有个展,全是提前两年预定好的全球巡回展览计划,我害怕上来以后,这些计划都流产了。
结果,学校有人挺胸出来愿意帮我分担,有一大帮人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教委也找我谈话,愿意找人帮我分担行政工作。就这样,我们这批人留了下来,一直到今天。那时候我除了是全国惟一一个非党员的院长,也是惟一一个没有做过任何行政工作,连小组长都没做过,就直接担任院长工作的人。
中国新闻周刊:从专注于自己画画,到学院之长,从心理到行动,你用了多长时间适应?
罗中立:刚上任那半年,我确实是在挣扎。那种内心痛苦,只有搞专业的,而且是对自己的事业目标非常有数、非常有计划的艺术家,才能理解。
一上来那几天,开会开得天昏地暗,突然好多你从来没有想过、关心过,但都知道的问题,要你来承担、考虑怎么解决。
每天晚上(开完会),还是习惯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当初,我就是坐在这里,面对这些画稿,那是哭不出眼泪的一种哭、叫!你看着所有的画稿,那些本来为明年的展览准备的画稿,全部都停下来了。好像一个钟,一夜之间它突然停摆了。你的生命中,得以最大价值体现的艺术,具体就是这一个一个作品组成的展览——没有了!
那时(感觉)所有的稿纸都在我眼前飘,好像都在说“你不应该”“你不应该”,觉得特别凄凉。就像一辆装着一箱油的汽车,如果一切顺利,是可以到达某个目的地,那也是我一直追求和向往的目标。突然一天,有人让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你知道,你的油,不够了而这个拐弯又是你人生当中从未考虑过的、不需要的。
“可没有人知道你!他们只知道利用你!”从这个角度想,那半年我非常挣扎,内心非常反叛,我老是想,“赶快退出”。
就在这种矛盾交替,犹豫当中,慢慢走过来了。
“我要重现川美77、78级的辉煌”
完全没有经验,但罗中立想好了要什么,“所有我在附中、大学和做普通教师时,对学校最希望、最向往、最热爱、最讨厌的是什么(去实现或者摒弃它),这就是我做院长的全部愿望。”
1999年上任至今,罗中立已当了两任川美院长。他从上任初时浑身是劲,恨不得脱衣撩袖,“要把有些浑蛋赶出学校、有些机构砍掉、把破制度改过来”的冲动,到逐渐明白“一个人想去吃教育体制这一只螃蟹,力量太微弱了”的现实,再到如今他和他的班子频频打着体制的“擦边球”,去实践做学生时就向往的学校的样子。7年间,罗中立一直在学习如何做好一个全校四五千名孩子的“父亲”。
他不想让孩子们做只会读书的“三好生”,因为自己学生时就“很疯”,他想学校恢复他当年的氛围,何多苓、罗中立、张晓刚、高小华、叶永青等等这些当今中国美术界很有影响的人,都出自川美77、78级,数量之多,甚至被美术界称为“川美现象”。他相信,那时自由而热烈的创作氛围是他们成长的关键。
中国新闻周刊:你一上任最想立刻改变的是什么?
罗中立:就是把那些不称职的老师赶出去,真正实现聘任制。
这7年,我其实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都跟体制有关。可所有事你试着去做的时候,都被碰的头破血流,最后还是投降了。
不过,现在有些议程开始排上来,应该说比7年前,时机更好了。所以我又悟到一个道理:凡事要讲求时机(笑)。要敢碰硬、不硬碰。
我现在力所能及地在体制内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把学校办成我们当年自己希望的样子。包括坦克仓库。
中国新闻周刊:你用上千万买下一个旧的坦克仓库,并改成学生老师的工作室,而不是教学楼宿舍,这在全国其他院校没有先例,也很冒险。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中立:把旧坦克仓库改建成一个艺术中心,这是我个人人生中非常有意思的经历。它把教学与实践相结合,是相应游离在体制外的东西。
对坦克仓库,我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想法,就是把我们手里的非常优秀的学生留下来。这些有创作才华的人在历年中也数不出几个,他们有些人,可能因为外语不及格,或者文化课不及格、调皮捣蛋,留不下来,这对教师来讲,是最痛心的。而他们走向社会以后,很快会被现实生活消解了。
办学,最希望的是出人才,结果你心里有数的人却出去了,而一些中不溜秋不可能成材的人反倒留下来了。这是最大的资源浪费。
坦克仓库是修炼的好地方,像当年延安的窑洞,他们留下来,在工作室里,把在学校时的创作状态,再保持两三年,也许就培养了对艺术目标的自立和自信。实际上,就是再送他们一程。
中国新闻周刊:你想给学生们什么样的学习氛围和目标?
罗中立:我们一直在打擦边球,比如我早早提出取消英语研究生六级考试,这点我和陈丹青意见非常一致。我们当年就是因为英语的制约吃了很多苦头,好在通过很多“不法”手段,混过来了。
学校的好坏,不是教育部评的优或者良,而是看最终在美术史上,有多少有影响的作品。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专业研究生都是半路转行的,因为他们的英语成绩过关了。根据教委规定,这些人都合格了,但这个结果是错的。就是过程对,答案错,这是很怪的一个现象,非常值得检讨。
川美是一个很自由的地方,可以乱叫、乱跳、乱吐痰。如果允许我自己办一个美院的话,会比这些走的更极端。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有利于他们出来。不过,对学生的教育,身心健康是第一。如果作品出来了,名气很大、市场也卖很贵,但人非常自私、损害社会公益,这是教育的失败。
中国新闻周刊:但这些已经和你最初想做属于人类的艺术家的愿望相去很远了。
罗中立:已经由不得你了。
不过有了培养新人更好的环境,比如,工作室建立起来,学生在里面画画,你看着晚上这里还亮着灯光,会觉得回到当年你读书时,为自己的艺术目标奋斗的那种状态,他们由于你建造了这些好的环境,也能像你当年那样了。这就是川美的希望。这种回报是心灵上的安慰。
时刻准备回到自己的频道
当院长的这些年,罗中立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甚至他在学校做的那些令别校同行羡慕或吃惊的事情,也少为人知。他说并不是自己低调,而是因为“最怕说官话”,“一个画画的人,他的语系(和官话)不在一个系统里”。
无论站或坐着,罗中立始终会保持端正挺拔的姿势,加上名人及院长的光环,不熟悉他的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外表严肃的人,私底下,却是非常随意甚至“调皮”的。因为家中排行第二,至今相熟的大人小孩,都还喊他“罗二哥”。在说到学校规划和大学时代的经历时,罗中立很快暴露了善于“摆龙门阵”的本性,语速快且流畅,充满童趣和理想主义的叙述,使人很难与他58岁的年龄对应。
中国新闻周刊:儿子罗丹今年研究生毕业,听说你对他的教育,就一直是“放任”的态度?
罗中立:我教育我的孩子,在学校及格就行,及格是最好的学生,不要优秀。但是我最后有句话:你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喜欢的事情上,一定要做到全班、全校最好。哪怕(喜欢的)是玩,你都要玩的最棒。
我对朋友的小孩也是这个态度,所以他们特别喜欢我,都喊我“罗二哥”,我从小灌输给他们:不要听你们爹妈的,小考小耍,大考大耍。现在不要努力,你喜欢什么就把什么玩好就行。(笑)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想要重画《父亲》?
罗中立:中国美术馆前几年搞中国肖像百年展。他们选了《父亲》,希望我再画一幅新的作品。那时起,我就考虑重画《父亲》。之前,我也一直考虑画一个“父亲”的变体系列,但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案。
我觉得,《父亲》对于我个人,对于中国美术史都成为这样一幅作品的时候,确实值得我从个人艺术发展的角度,去重新思考这个作品。它的变化,能代表我现在艺术的目标和思考,会是我另一个艺术阶段和标志。这也是一直让我激动和动心的地方。
中国新闻周刊:但重画也有很大风险。
罗中立:是有风险,因为它已经是盖棺定论的东西。
那个《父亲》是无法超越的。它是一个大的历史背景造就的,无法替代。即使重画出来,两者不存在比较的问题,它们是两个时代背景下不同的呈现方式。
中国新闻周刊:《父亲》的高度会成为你艺术生涯的阻碍吗?
罗中立:这个高度应该怎么看呢?它是时代给你的一次机会,如果你没有画,李中立、王中立也会去画。在时代转折中,一定会出现一个东西来打破这个历史,成为历史的符号。
如果单从技术上讲,现在的学生都能画的出来,但他们没有这个(时代)背景了。
还有两年,罗中立就满60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其实一直都在准备,等着能重新单纯地画画。他说现在任何时候都带着一个本子,不管任何场合,比如“在不必要的会上”,都在下面画自己的。
院长7年间,他取消了所有的个人展览,少画了很多正式的作品,但画了很多草图,“无论这些草图之后能不能成为作品,关键你要保持这个状态。”他盼望着,等回到自己的频道时,图像还会依然清晰。
罗中立说,不久前陈丹青来四川美院时,不太敢相信,现代的教育体制下,还有这样一个“另类”的地方。他很满意这种“另类”,他就想川美是“出有很怪想法人才”的轻松宽容的地方。而作为罗中立的得力帮手之一、国画系主任冯斌担心:现在川美还能有一些个性可以挣扎一下,可如果这种强人的时代过去的话,以后可能就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