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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证

2007-05-14张英秋

杂文选刊 2007年21期
关键词:纪念章抗日战争官兵

方 军 张英秋

七十年前,“七七事变”发生时,韩立才正在北平,他参加二十九军已经一年多了,在冀察绥靖公署军务处做科员,军衔中尉。七十年前的二十九军官兵多是文盲,或者说:七十年前的中国军人多是文盲,而读过高中的韩立才先生那时就是“大知识分子”了。他曾对我说:“……自1949年以来,我和中国大陆一侧二十九军原官兵通信四千六百多封,和台湾的原二十九军官兵通信五百四十封,全部认真保留。1983年以来,我写的文史资料有五十万字。”

如今,九十六岁的韩立才已患肝癌晚期,肝腹水。医生和周围的同志们都不告诉他。韩立才本人见了我很高兴,说:“今年是卢沟桥事变七十周年,我要抓紧把相关的回忆录写出来。我的病会好的,我是个士兵!”我听了心里很难过。医生对我说:“他病很重,最多两个月。——这张病床是他人生最后的归宿。”

韩老对我说:“我希望给二十九军小孩连的二百二十八名年轻的军人们树碑立传!不贵,一万块钱就立起来了。我出钱。我还死不了,我要完成这件事!”

韩老回忆:1937年初,卢沟桥事变前,也就是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主持冀察公署以后,宋哲元每次回山东乐陵扫墓,乡亲们总是托他给小孩找出路。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不好推辞,就把小孩们带到北平南苑,编成了一个小孩连。小孩连应该是二十九军的子弟兵,他们小的十二岁,大的二十出头。这支小孩连半天学习文化,半天学习军事。在卢沟桥事变爆发前夕,小孩连有军人五百七十名,他们直接归二十九军军部管理。

韩立才回忆说,卢沟桥事变后,二十九军撤出北平,小孩连随军到达保定。当部队到河间整编,准备投入残酷的战争前,宋哲元派人把十六岁以下的二百八十名小孩送回了原籍。十七岁以上的二百九十名小孩军人随军行动。1938年4月宋哲元辞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的职务,他把小孩连交给了张自忠。

韩老说,几乎所有的战争史料里都没有记录他们。但是,自己一直关注他们的命运。1983年9月,韩老到陕西陇县普乐村普乐大队,采访二十九军小孩连排长余安详。“方军哪,二十多年前,我和你一样,也是自费四处采访。采访余安祥那年我七十二岁,在余安详家住了十天。”

余安详说,临沂之战战斗到最后,情况紧急,无援军到来,张自忠将军下令把小孩连拉上去!韩问余安详:小孩连是哪一天拉上去的?

阵地在哪里?

拉上去是守卫阵地还是向敌军进攻?

他都回答不上来。

他只记得全连两百多人占领了一个山顶,日本兵又攻上来了。小孩连很顽强,与日本兵展开白刃战!小孩连都是同乡,打起来一股劲!而且,我们人多,两三个小孩对付一个日本鬼子,即使是咬,我也要咬死你!余安详说战斗结束时,只剩下他和两个小孩。韩老回忆:“采访在家种地的余安详非常沉重和压抑。余安详大哭,我也大哭。”

今年是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七十周年。七十年前中国的电影是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但是,七十年后的影片还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章子怡的照片可以刊登一个版,电视专访可以一小时;但百姓不可能在电视纪念节目中看见亲历卢沟桥事变这最后几位老兵的身影。今年的纪念节目会和往年的如出一辙,念念千篇一律的台词:“1937年7月7日晚,日军号称演习时丢失一人,要求驻守卢沟桥宛平城的 二十九军打开城门搜查,遭到二十九军的严辞拒绝……”

——二十九军官兵七十年前后都没有文字、图像的专门采访!

我一直主张电视节目介入。数年来,我不但在人民网日本版上和盘托出、大力宣传,而且,身体力行地给各个电视台的编导、策划打电话。我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们亲历七十年前“七七事变”的最后几名二十九军老兵的地址、电话。

二十九军官兵当年在卢沟桥抗日的画面只有一分钟的资料影片,表现一队官兵手提步枪出宛平城门跑向卢沟桥。时隔七十年,他们连当年的一分钟也不可能有了!

我这次采访韩立才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和同去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人员张英秋写好一张纸条:“我百年之后、希望把所有信笺,及其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中,我随手带走的冀察绥靖公署军务处的一只皮箱送给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韩立才看了看笑了:“方军哪!坏人哪!想蒙我老头儿?门儿也没有!我不签字!我死不了。”

“您的信笺上下七十年,关系数百人命运,联系台海各方,关系中国抗日战争历史的大部分过程。”光他的信笺,就使二十九军官兵三十七人在历史上得到平反昭雪!他的信笺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中国国民党官兵在抗日战争中所起的作用,以及怎样在后来的国内战争中走上革命的道路。后来,又怎样融入建设新中国的心路历程和人生轨迹。

“如果编辑起来,是一套不错的历史书籍呢!”我这样说。

九十六岁的韩立才瞪着眼睛说:“盼我死!想得美!我偏不死!”

“我如果不在了,我的财产要捐给希望小学!”他对我笑着说:“可我完不了!”

韩立才一直想加入中国共产党,可一直未获批准。

韩立才对我说:“我应该得到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年,由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颁发的纪念章。”他使用的是“应该得到”而不是“希望得到”。我今天文章里所提到的数位亲历七十年前“七七事变”的 二十九军老兵,竟然无一人领到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章。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时候,国家八部委联合发了一个通知:“参加抗日战争的原国民党军人,少将以上军衔的人物才可以颁发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纪念章。”所以,各地民政、政协、统战部门都依此文件精神办理。

我一直研究侵华日军的战斗力的问题。根据来自于日本国的最新的统计,侵华日军在十五年的侵华战争中,战死四十五万军人。根据中国的统计,光是中国政府军官兵在抗日战争中就牺牲三百八十万人!中国在抗日战争中死伤三千五百万人!——这个比例是多少呢?一比十?

我采访了几十位在抗日战争中同日军血战过的中国政府军官兵。他们同侵华日军的区别在于:(国民党中央军除外),地方军有三分之一的兵源是抓来的;有98%的军人战死后没有姓名留下;95%的军人中爱国主义的情怀来自于乡间的戏剧及其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中国政府军少数军官在1976年释放后得到部分的优待;绝大多数人至死没有得到一枚关于抗日战争的证章。

我一直采访亲历抗日战争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十分在意得到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章。我认真总结抗日战争胜利纪念章的含义:

她是对“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首肯;

她是对一个人献身国家历史的肯定;

她影响一个家庭的三代人的耻辱观;

她影响到一个村子众人的荣辱观;

她影响到下一场战争中中国单兵作战的勇气和牺牲精神;

她影响到中国人面向未来的崇敬和期盼;

她关系到中国人的精神支柱、信仰是什么。

一枚小小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章就能产生这么多的社会效益和历史效益。

军人没有精神支柱,立即就有后顾之忧。

今年是“七七事变”七十年,南京大屠杀同胞遇难七十年,是淞沪抗战七十年。还有很多的抗战将士没有领到为纪念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章!历史的一页即将翻过去了,作为中国现代的抗战文学作家——我非常希望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同志读到我这篇纪念七十年前在卢沟桥事变中为国血战的二十九军老兵的文章。

当年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能批准北京的三条道路以二十九军将领名字命名:张自忠路、佟麟阁路、赵登禹路。今天,我不希望用我的笔记录这样一个史实:“大多数国民党抗战将士至死,没有领到任何关于抗日战争的证章、奖章。”

【原载2007年8月7日《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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