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不是文人诗意的栖居地
2007-05-14朱航满
朱航满
这些年里,一些有所成就的文人雅士,从繁华与喧闹的都市里逃离出来,在城市的郊区或者偏远的乡村选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购地建房,会友写作。这样的山居,并不拒绝一切都市与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楼房、汽车、报纸、网络、卫星电视、冰箱、马桶、地毯……与他们周围的农民们形成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模式。每每读他们所写下的文字,我总感觉这些文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扮演中国古代贤达闻人的角色,盖房子,会友人,读诗书,乐善好施,修路架桥,撰刻碑文,维护一方水土的安宁——他们生活滋润而悠闲,优越而欢快。
对于作家来说,他们笔下的乡村始终只能是一个他者。那些乡间山水的美丽、神奇以及乡村人天然具有的淳朴、憨厚、幽默甚至一些不伤大雅的聪明与世故,实际上是中国民间的天然存在。我特别注意到许多作家花费了特别多的笔墨来描述乡村人生活的达观与自在,中国农民所特有的民间智慧。对于这些,作家都带有一种赞美的语气,让人阅读时恍然感到作家的笔下似乎是一首中国现代式的乡村田园牧歌,是一篇当代中国的《桃花源记》。但我却感到一种诧异,难道我们真的到了需要在这种生活中去寻找新的文明或文化的时候了吗?
记得我在阅读一本类似这样的书时,恰好父亲从家乡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种下的蔬菜价格低廉,那种在大饭店里昂贵的西兰花在农村才一毛钱一斤。父亲无奈地叹息,那是中国农民特有的叹息。半年的收成啊!我的父亲用了一天时间卖了一千斤蔬菜,但拿到手的只有一百元钱。我是农民的儿子,曾经在农村生活过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的手边放着另一本书,由学者林贤治编选的《我是农民的儿子》(花城出版社2005年10月版)。这些写作者是大大小小的作家、记者或者学者,他们现在都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但由他们反观中国的农村与农民,却是另外的一种风景。说实话,这种风景才正与我的现实体验相同,这是一种生命体验化成文字的东西。他们笔下的农村,是一种让人震撼与疼痛的景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朝阳的作家所写的关于农村丧葬描述的文章《丧乱》。那种铺张浪费的场景,以及虚假、喜庆甚至麻木的农民情感,引出作者对于一个普通农民一生的哀叹:“我鄙视一切把农村视作田园的人们,他们不能理解劳动给予身体的痛苦和重压。在整个关中平原,在整个中国的土地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像我母亲和祖母那样的农民,他们把生活叫受苦,把农民叫做下苦人。你仔细看看那些下苦人吧,他们的腰几乎都一律向下弯,他们的腿几乎都变成了罗圈腿。他们告诉你,劳动能使人变成残疾,他们告诉你,劳动是一种受难,他们告诉你,工作着不是美丽的。劳动,是怎样使我的祖父祖母们变得丑陋!”
对比之下,那些作家、学者生活在乡间所写下的文字,所呈现出的一种远离烟火的优美,使我感到一种遥远的距离,诸如对于乡村人来说很平常的劳作,对于他们,完全是象征性或带有游戏性质的劳作,竟似乎是莫大的功劳或足以炫耀的资本——他们的种植,他们的养殖,他们的平易近人,他们的心怀乡土,他们的吃苦耐劳。在此,我想说的是,假如一个从来没有到过乡村,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农村生活的人,若看到这样的文字,那一定该是怎样的一种羡慕。我就不止一次听到有城市人对我说:现在的农民生活可不错了,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活,永远不担心下岗,而且农村的空气还好。彼时我就想,你若生来是个农民,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对于越来越多的这类关于乡村的笔记散文小说,我最想说的是,关于乡村你只有真正地融入其中,才能看出那其中的色彩。我相信乡村题材作品中的农村,一定是斑斓而复杂的色彩,否则你无权诉说。
时下,人们都在讨论都市的现代化对于人的异化,那么乡间田园就能成为他们逃避与修养的所在吗?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的乡村现在还没有进入到基本的现代化,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摆脱基本需求的满足,对于这样的状态,我们难道也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与笔调吗?
读到那些将农村变成诗意栖居地的文字时,我感到悲哀,同时也想到2006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孟加拉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这位完全可以同样在繁华城市里生活的经济学家,或者像中国文人一样在厌倦疲惫时在乡村建造别墅的经济学家,他在孟加拉的乡村建立乡村银行,开展小信额贷款,为消除乡村贫困造福农民而奔波工作多年。在中国,茅于轼先生也是一位同样的实践者。他们给予乡村的,不是索取和享受,而是建设与回报;他们没有小文人的自我关注的情调,而是严谨与踏实的为乡村做事情;他们不是将农村作为诗意的栖居地,而是将农村作为改变现实的一种努力方向;他们不是胡闹般地在贫穷的乡村寻根,而是坚定地为乡村文明做现代化方向的努力;他们更没有为自己书写那些带有炫耀自赏性质的酸腐文字,而是将笔触献给更多需要关注的现实问题。惭愧的是,在中国,茅于轼先生太孤独了,而在乡村中诗意栖居享受的文人们,则太多了!
【原载2007年第4期《四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