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苍生说人话”

陈鲁民

近日，八十六岁的台湾杂文家柏杨宣布封笔。他最后的作品是为《柏杨日》作的序，以一句“只为苍生说人话”戛然结尾，掷地有声。

何谓人话?解释颇多，见仁见智。我觉着，一个正常人说的话，不违反人性、人伦、人道、人情的话，就可叫“人话”。而与此相反的话，即那些有逆人性的话，有违人道的话，或可叫“鬼话”?

《论语》中有这样一个故事，马棚失火了，孔子退朝后，有人向他禀报，孔子急问“伤人乎”，而不问马，这就是典型的“人话”，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以人为本。

春秋战国时，乐羊作为魏国的将领攻打中山国。当时他的儿子就在中山国内，中山国国君把他的儿子煮成人肉羹送给他。乐羊端着肉羹一口气喝完后，便大举进攻，灭了中山国。魏文侯称赞说：“乐羊为了我的国家，竟吃了自己儿子的肉。”众大臣齐声附和，睹师赞却说：“连儿子的肉都吃了，还有谁的肉他不敢吃呢!”睹师赞在历史上藉藉无名，但他应该永垂不朽，因为他说了句“人话”。

晋惠帝糊涂颟顸，说了不少“鬼话”，譬如那句著名的“何不食肉糜”，但他也说过颇为感人的“人话”。西晋“八王之乱”时，嵇康之子嵇绍随晋惠帝出征。兵败，护驾的群臣兵将纷纷逃命，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嵇绍一人，拼死保护晋惠帝，敌方将领冲上来要杀嵇绍，已经身中三箭自身尚且难保的晋惠帝竟拉着敌将的手高叫道：“他是忠臣，杀不得!”敌将不容分说，一刀砍下嵇绍的脑袋，鲜血溅了晋惠帝一身，晋惠帝当时就昏了过去。后来晋惠帝脱险回朝后，就一直穿着这件满是血污的龙袍不肯脱，大臣们劝他脱下来洗洗，他大嘴一咧就哭起来：“这上面是忠臣嵇侍中的血，千万不能洗呀!”(《水经注》卷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曹操一辈子“鬼话”连篇，“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句，不过，在他临终前的遗嘱里，颇有不少“人话”，可圈可点。他说我这一生，做了很多的事情，有对的也有错的，犯的小错误发的大脾气不值得你们效仿。接着就唠唠叨叨地讲一些家务事，房间里的熏香要用掉，让老婆丫头们继续住在铜雀台，葬礼从简，不要浪费……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政治功劳，没有励志大话，但却是近人情、合人性的“人话”。

“吃人饭不说人话”，是国人骂人较狠的一句。古代圣贤、名流虽然说了很多“人话”，但也说过不少“鬼话”。朱熹就说过“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是宋儒的发明；“不能流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则是东晋野心家桓温的“名言”；慈禧老太婆的“宁赠友邦，不与家奴”，更是可恶之极。“鬼话”流毒甚广，害人不浅。

即使今天，此类“鬼话”仍时有耳闻。十二年前克拉玛依大火时，竟有人高喊“同学们别动，让领导先走”，丧心病狂啊，几百个花一般的少年葬身火海。《法制日报》几年前曾登过一条消息，农民刘福民因妻女被拐卖找到镇派出所，要求惩治罪犯而屡遭毒打，其所在县的相关负责人分别在刘的上访材料上批示：“到银河系找外星人解决”、“到联合国找秘书长处理”等。竟有对老百姓说这等“鬼话”的人!

再譬如，“中国穷人上不起大学是因为收费太低”、“国有资产即使是‘零价格甚至‘负价格转让，国家也不一定吃亏”、“起征点太高就剥夺低收入者作为‘纳税人的荣誉”、“医生收红包可令医患关系更和谐”、“房价骤降房地产崩盘，中国所有人将付出沉重代价”等等(2006年12月29日《中国青年报》)，虽然大都是出自专家之口，但都是不折不扣的“鬼话”，有违良知，有悖常识，有渎人道，有逆人性。

当然，不说“鬼话”说“人话”固然重要，干“人事”更重要，还要多于顺民意、得人心的好事，否则就是口惠而实不至了。

原载2007年1月15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