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07-05-14鄢烈山
关于好杂文的标准和选编理念,在上一个年度的文选前言里,我已做了比较细致的阐述,今年自然不会有多少改变。上次前言提及而未能实现的设想是,除了编者平时留心、作者自荐之外,还请读者推荐。所以,这本集子还是以我平时的选留为主。
我的感觉是好杂文空前地多起来了。一方面因为我们“还是杂文时代”,很多想法还是要借助传统的曲笔来表达,给公众人物“上课”也仅限于文化名人(如本书谈的余秋雨、徐静蕾)和“下课”的高官(如陈良宇);另一方面是因为技术的进步带来的言论繁荣,最明显的是博客的勃兴。好杂文的主体确实在网络上,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只能从网络上去找。本书选了几篇,品质应该说很不错的。比如:《愤青十年书》,为这些年盛产的“愤青”(偏重于民族主义,而近两年又兴起了道德主义、民粹主义的愤青)作传,有太史公遗韵;《中国最接近自由真谛的一句话!》以习见的“取款自由”为切入点阐释自由主义的基本原理,言近而旨远;《娶木子美的可行性报告》、《关于干部外出撞死母猪的规定》是文字“恶搞”,而立意并不恶。但是,为了不给出版社审稿添麻烦,编者也不想搞无效劳动,本书还是以选传统媒体已发表文章为主。
中国正在进入公民表达的时代。我所说的“公民表达”与有些朋友的概念不尽一致。他们特指普通作者包括一些时评写家;而我认为这些人是“公民”,有专业训练背景的专家学者也是“公民”,没有必要把知识精英们的公共话题写作单列在“公民表达”之外。
因为意识到我编的是杂文选而不是时评政论选,专家学者的时评文章虽然很多很优秀,一般也少用,而尽量地在杂文作者和普通作者中选择。薛涌、林达(丁林是其中一位)这些有海外阅历的作者,文辞虽不如龙应台女士有美感,但义理透辟、论据新鲜,打通中外,关照现实,直指人心,启蒙价值甚大;连岳、刘洪波、徐迅雷用杂文笔法写时评,或辛辣,或俏皮,或形象,皮里阳秋,每有可观;吴非、宋志坚业余坚持杂文写作二十多年,“敏”于事而巧于言,老到而深刻。他们都是多产作者,多情于民多思于事多发于笔端,而本书不能多选是一大憾。他们的杂文集不能像易中天的讲稿一样畅销,甚至结集出版也难,良可叹也。
这里特别向读者推荐集子中的五篇文章。一篇是香港特首曾荫权(港人昵称“煲呔曾”)的《走出礼宾府》,内容是他写给香港市民的“家书”。当然,不是以“家长”的身份对“子民”讲话,而是情真意切地谈自己任职一年多的感受,“体会到个中真意,就是当权者不应高高在上,绝不能以一种精英的傲慢,由上而下看待平民百姓”;向民众表达他“和大家在一起”的心愿,恳请“当大家见到我在茶餐厅吃牛腩面时,不要心里怀疑‘这个是否就是煲呔曾(曾荫权)?,大家打个招呼吧!”
我想,他这样讲和做,不是我们惯见的官员作秀。在香港那种地方,若搞“外松内紧”警戒森严的作秀,不是向公众和媒体讨骂吗?对比他的“家书”,我们看看常见的“满大人”的讲话文本或电视新闻,可以产生许多感悟。
还有一篇是《漫画家廖冰兄预立的遗嘱》。大师的人格,人格的大师,这篇短章有淋漓尽致的表现。读遗嘱想见其为人,不仅有通达的人生哲理,也毫不掩饰毫不虚假地对社会积弊,尤其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森严的官本位等级制表达了轻蔑和厌憎。
另外三篇,一是青春已化为灰烬的杀人罪犯、云南大学学生马加爵在提审期间写下的心路历程《最后的最后是一片黑》;二是长沙市下岗工人、四十八岁的无牌“摩的”司机陈洪的博客《一个摩的司机的自白》;三是今年7月媒体披露的将患癌老母遗弃在医院的一个“不孝子”留给母亲,实即写给医院和社会的一封信。
这五篇都是“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的文章,不为稻粱谋不为作秀不为投机,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所谓言为心声,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也。它们表达了最真挚的情感,因此是最有感染力的杂文,就像鲁迅先生写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样。
后三篇来自当今中国社会底层(“弱势群体”)人员(我想写“人士”,却感觉不合用词常规),使我想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杂文写作的。杂文的一项重要功能就是揭露社会阴暗面,用鲁迅的话说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如果歌功颂德还叫杂文吗?即使那些思辨性的杂文,不直接批判某种社会人事,针对的是习焉不察的错误观念,那也是批判性的,要人警醒的,而决不是“光明颂”和“欢乐颂”。可是,单篇文章固然有侧重点,难免“深刻的片面”,乃至为了强调而夸张而故作决绝,作者却应当心明如镜,心存平恕,不仅对历史而且对现实秉持“同情性理解”,对社会的进步要有耐心。以马加爵为例,他所述说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恰如原编者按所说“读他的心声,不禁为之落泪”,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构成他残杀多名同学的理由,他一念之间毁人毁己,其偏执到走火入魔的教训是值得人们汲取的。不仅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要从他的毁灭汲取教训,“血气方刚”的杂文作者也一样要正视人性的弱点和社会历史的积弊,用一种坚定的理想主义与清醒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的眼光来看待社会,而不能像某些“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把一切都归咎于社会制度和他人,而无视个体包括我们自己的道义责任。
由这三篇文章,我想到的另一个问题是自由、民主和平等的关系。我很赞成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和《论美国的民主》两书中提出的观点。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革命思想家,他最看重自由(对个人权利的尊重和维护),对民主可能导致的“民主的暴政”怀有忧虑,但是他相信“即使民主社会将不如贵族社会那样富丽堂皇,但苦难不会太多。在民主社会,享乐将不会过分,而福利将大为普及……大多数公民将得到更大的幸福,而且人民将不会闹事。”而“身份平等是一件根本大事”,“身份平等的逐渐发展,是势所必至,天意使然。”他甚至预言民众“希望在自由之中享受平等,在不能如此的时候,也愿意在奴役之中享用平等。”(他似乎知道今日的中国有些农民和下岗工人为什么怀旧起来了,居然留恋没有个人自由的人民公社和计划经济时代。)在民主制度下,平等的社会价值高于自由。这样的说法与孔夫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有所不同的,既以民主为前提,而民主是以政治平等为前提的。否则,就是“好行小惠”而“言不及(社会正)义”了,要建设和谐社会权利的贫困吗?给予他们平等的公民权利(同时也就必我要限制某些阶层的特权),就是对他们最有效的救济。
社会主义思想史上有一本经典著作叫《为平等而密谋》。在以社会主义为旗帜的当今中国,当然用不着为此而密谋。让我们理直气壮地为平等而鸣炮吧。
[选自鄢烈山选编《2006年最佳杂文》花城出版社版]
题图/付业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