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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财富的新解

2007-05-14从维熙

杂文选刊 2007年7期
关键词:夜话围炉儒学

从维熙

“无财非贫,无学乃为贫……无子非孤,无德乃为孤。”这是清代文人王永彬在他的《围炉夜话》中留下的一首中国文化人的绝唱。能不能这么说,这番话既是他个人的声音,又是他对两千多年来儒学孤傲精神的一种概括。时至今日,笔者重新咀嚼这段文化格言时,虽然感到其文掷地有声,但也感到这位清代文化长老的论述,有在儒学宝座的巅峰上坐而论道之嫌。笔者之所以这么评说。实因他从纯儒学的角度,把财富与文化、道德与人性做出了根本对立的诠注。

笔者近读商务印书馆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中国商业史》,在书的序文中有一句一语中的的话:“中国自古以来。文化人大都轻商。”这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惯性思维,是很难在一朝一夕有所改观的。笔者亦为一个文化人,读了王永彬的文化箴言之后,疑问随即而来:如果没有了财富的支撑,那些古代的名人雅士,如何穿衣吃饭,是用什么来购买笔、纸、墨、砚的?又是如何将那些诗、词、歌、赋装订成册,流传于世的?

记得,在历史新时期开始之际,文化人在反思历史时,有记者问及我这样一个问题:“你被贬为贱民,流放于社会底层时(指监狱),你还有没有创作欲求?”

我说:“有时有,有时无。”

他说:“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无?”

我答:“吃饱肚子的时候有。饥肠辘辘的时候无。”

道理十分简单,在上个世纪大饥饿的六十年代,在劳改队我用破锅煮过菜根,用以充饥挡饿:那时连生存下去都是问题了,何以再会进发创作欲求?因而,我联想到无论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抑或是罗贯中、曹雪芹……他们是在填饱肚子之后,才抒发出他们的文学天赋和艺术潜能的——如果他们不具有填饱肚子起码的金钱保证、何以买得起纸、笔、砚、墨,他们的文字何以会流传千古?因而,财富二字的本身并不无耻无德,对文化人来说,没了它就没了赖以生存的根。难道不是吗?

鲁迅当年虽然遭受国民党迫害,但是千字折合六袋面粉的稿费收入,他还是不乏温饱的。我的挚友——英年早逝的刘绍棠,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曾为几句文化与财富的实话,付出惨痛的代价。他说:“如果我们能有三万元。就能心安地写长篇小说了。”结果,人家说他是提倡拜金主义,在报上批来斗去,后来演绎成典型的右派言论之一。其实刘绍棠触及到的,正是文化与财富依存的本源关系,我们的文学史上“贫贱不能移志”的文人是有的,如晋代陶渊明诗翁自摘乌纱、到桃花源去喝自酿的美酒;明初放牛娃出身的画家王冕,拒朱元璋进朝为仕的圣谕。这里不能忽略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有饭吃有炕睡的人——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身为乞丐,而又写出来传世佳作的文化人——文化与财富是连体婴儿,如果没有穿衣吃饭的底线保证,怕是有多大天才也会无所作为。

诚然,纵观有着几千年古老文化的中国,自从有了“财富”这个字眼以来,财富常常是与“无学”、“无耻”、“无术”、“无德”等贬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之所以如此,可能与历史上的大贪、大宦与商人勾结,留下的种种污秽的行为有着密切的关联。他们不仅污染了财富的定义,更有甚者成了财富权贵,或成了“欧也尼·葛朗台”式的人物。但不容忽视的是。中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许多品质高洁的富商,像近代史上的胡雪岩,就是其中的一例。因而笔者试想,王永彬之所以把财富与道德绝对对立起来,从文化血缘关系上去探寻,似乎与中国文化人在诸子百家中独尊儒术的思维定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而,王永彬的《围炉夜话》中,“无财非贫”“无子非孤”之说,有悖社会的人伦经纬。而斑驳大地的底色中,吃、喝、拉、撒、睡是人类生存的起点,没有了这个生存底线,一切都会变为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不要说著书立说,如果没有钱买粮充饥,怕是连王永彬在内,早就成了一把骨灰,去与荒郊野草为伍了,何以会有《围炉夜话》传留下来?

据史记载。王永彬《围炉夜话》的诞生,是其围着温暖的炉火。对子女亲属进行儒学教育时,留下的生活笔记。笔者设想,他如果没有遮风挡雨的宅院,冬天没有火炕睡觉,闲坐时没有炉火取暖,身边没有子女绕炉而坐,还会有这笔记出炉吗?中国有句流传千百年的民间谚语,叫“坐着说话不腰疼”,也许只有从生活困境中活过来的文化人,才会对其说法提出另一种认知。那就是:财富本身不是罪恶,无止境的贪欲和巧取豪夺而来的不义之财,才是人间恶行:有德的人,如果断了传薪香火,也要承受人生旅途的孤独。

这是我沉沦社会底层二十年和从文五十多年,从悲喜人生中得到的结论。然否?愿得到方家的匡正!

原载2007年1月27日《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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