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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台

2007-05-14刘心武

杂文选刊 2007年16期
关键词:井台拐棍古井

刘心武

那天彻底拆掉了那个古井台。它在新修成的高速公路出口外头。那里要修建一个新的加油站。

拆古井台的当口,从那边村里,来了个白髯老翁。没有人陪他来。他自己拄着拐棍来的。走到那些忙着拆井台的外乡工人旁边,他开口说话,没人听他的,他却仍站在那里说。

他说他生在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1907年,到现在刚好一百年。这口古井在他出生前就有了。井旁原来有座小庙,庙门外好大一棵古槐,夏天满树槐花,那口井里的水好甜,槐花掉进井里,人们用桶打起水来,就连那槐花一起喝……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井后那座庙烧了,只剩一座庙门架子。再后来,那残余的庙门也没了,他六十岁的时候,那棵古槐被伐了,再后来,井也枯了,但这井还有仙气,每到夏天,井壁上就长出叫不出名的香草,长长的叶片窜出井口,老远就能看见一丛翠绿,闻见缕缕奇特的甜香……

百岁老人看着那古井彻底地被拆掉。井台周边的石板被橇起,扔成一堆。那井口很特别,是用整石雕成的,形状颇像一顶去掉顶盖的草帽,老人说,那是一绝,当年井水最旺的时候,常常会高出地面,这周边高耸的井口石,总能把水拦住不让溢出,祖上的石工手艺多好啊,你看这石料虽粗,周边凿得多么圆,这么多年过去,看上去还那么顺眼、润心!

老人双手叠放在拐棍顶端,平静地站在那里。他见识过太多的世道变迁。前面公路上不时飙过各种牌子型号的小轿车。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从镇里散学回村,都骑着新式自行车,其中一个认出了他,高声呼唤:“太爷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应:“小兔崽子!”

那“小兔崽子”很鬼,他爹更鬼。他爹不仅知道这太爷爷当年常在井台上说书,构成大槐树下一道风景,而且还知道这太爷爷那几十年没淘汰的大躺柜里,还藏有被老鼠啃过、蠹虫吃过的线装旧书,几次动员太爷爷把那旧书拿出来晒太阳,头年夏天太爷爷终于同意取出来晒太阳了,却忽然来了陌生人,说是从潘家园古玩市场来的,太爷爷就知道是“小兔崽子”他爹,“好一个蔫坏的兔崽子”,把那陌生人勾了来。太爷爷都没让人家进屋坐,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把人家连同“兔崽子”们让出了他那院门。其实“兔崽子”们全是好意。但太爷爷自有他的一份道理。

“到该拆的时候,就让你们拆吧!”百岁老人拄着拐棍慢慢离开了那正被用土彻底填埋的古井。

加油站很快建起来了。无论在美国,在西欧,还是在尼日利亚或者悉尼高速公路出口外头,加油站仿佛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那加油站不远的别墅区。里头一栋最大的别墅,那天开了一个“派对”,每一位或一对客人走进那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的客厅,眼球都会马上被一角的装置艺术吸引,有的竞不由得“哇噻”一声——顶棚上的一组射灯照耀着铺敷着蓝丝绒的不规则高底座,上面是有着真实土壤和蕨草的隐形大托盘,托盘里是整石凿刻出的古井帽,旁边立着一只绝对够年头的高耳竹箍的木水桶。

这栋开“派对”的别墅,离那个村子那个百岁老人放那旧躺柜的村屋,距离不到两千米。当别墅主人正让赞叹的来宾们猜他从哪里淘腾到那个绝对古雅的古井帽时,百岁老人正倚着炕上的被褥垛,沉浸在似梦非梦的种种情景中。而“蔫坏的小兔崽子”,则正在另一院落的麻将桌边,夸张地炫耀他如何没有通过潘家园的人。就把那个古井帽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选自《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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