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绝的背影
2007-05-14冯日乾
冯日乾
洪武三年某月日,朱元璋决定亲自写信给老朋友田兴,他相信自己的诚意会感动这位早年曾患难与共的“兄长”。
王业初定,百废待兴。朱元璋深知,安邦定国,还得靠那些腹有诗书的谋臣策士;一向与自己相知相亲又胸怀韬略的老部下、老朋友自然更属宝贵财富。一条真诚的感情之河在信笺上滔滔而下——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事,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未有兄因弟贵,惟是闭门窬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做皇帝,并非做皇帝就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做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弟兄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弟兄之情,断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角色。
——如果不带偏见,谁都会为洋溢在字里行间的不忘故交、求贤若渴的真情实感所感染。开口“兄长”、闭口“手足”的亲切态度,“皇帝是皇帝,元璋是元璋”的明晰论断,“惟念兄弟情,不问君臣礼”的宽松许诺,不能不心波为之荡漾。创业阶段群雄逐鹿的日子里,朱元璋广揽人才,礼贤下士,尊刘基等人为先生,与宋濂等人同宴乐;建国之初,又几次颁发《诏求贤》,包括遗民在内的众多怀才抱德之士得以任用,起于田亩平步青云者亦大有人在。
然而,田兴却到底不曾出山。以八个字回答:“其情可感,其命难从”。随后连续不断发生的无数屈杀功臣文士的血案,证明了田兴识见之卓远,决定之英明。洪武十三年杀宰相胡维庸,二十六年杀大将蓝玉,两起冤狱株连屠戮达四万人,堪称惊天大案。亲侄朱文正被鞭死,外甥李文忠被毒死。持有御赐铁券丹书的第一任丞相李善长系皇帝亲家翁,七十七岁时并其妻、女、弟、侄家共七十余人悉遭诛杀……亲家、甥侄都下得了手,慢说什么异姓的“兄弟”!
许多历史的悲剧悲就悲在:墨迹未干言犹在,铁券不救冤死臣。
昔日刘邦初称帝,在长乐宫首次接受群臣尊卑有序的朝拜后,兴奋不已,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这是卸了装走下舞台的人才会说的话。向以刘邦为榜样的朱元璋在完成了南面称帝、接受百官朝拜的登基大典后回到后宫,想必也会真情流露,笑问其妻马氏:“怎么样?有无九五之尊的气派?你马大脚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当上皇后吧!”
说什么皇帝是皇帝,元璋是元璋,怕的是此一时之元璋会否定彼一时之元璋。而此一时之元璋君临天下,手握着超乎任何制约的“天”赋极权。极权是邪火,邪火攻心,令人热昏,会以为自己真是天纵英伟金口玉言听不得半个不字;极权如坚冰,坚冰在怀,人的恻隐心、羞恶心和一切良知善念会统统凝结,热腹化为冷肠;极权即恶魔,恶魔附体,会撺掇人翻覆云雨,颠倒忠奸,妄加罪名,滥设刑罚,阴谋阳计,不择手段,直至把人折腾成世间最道貌岸然的流氓屠伯。极权者若变脸,是任何国法家法人伦道德丹书前言都无奈他何的。西方思想家断言: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腐败。中国人也不乏这种烛照历史的深刻,自古以来就有智者洞明:至尊权力必将造成无数冤狱,无边浩劫。以田兴对朱元璋的了解,焉能不虑其日后翻脸?于是在诗意范蠡、潇洒张良、散淡严光……之后,我们又看到了田兴决绝的背影。
见过不同时期不少版本的《历代书信选》,都没有朱元璋致田兴的这篇情词恳切如慕如诉的文字。是因为厌恶朱元璋其人而鄙视其文?是认定白纸黑字满盛着虚情假意?是嫌写信人一阔脸就变,自己反对自己?难以确断。
[原载2007年7月5日《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