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

刘六良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我们不愿相信它是真实的。它的发生，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新闻媒体的反思……

出师未捷

许枫大学毕业后，来到一家电视台当实习记者。这天台里接到一个热线电话，说城边河里有两个小孩子落水，被一个外地人救了。领导让许枫立即去现场采访。

许枫来到现场，见救人者竟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大约十四五岁。男孩叫郑小亮，来自偏远山区。问到他救人的事，小亮轻描淡写地说：“我走到桥上，见两个小弟弟在水里扑腾，挺危险，就跳下去把他们抱上来了。”

他的话引起围观者一阵夸赞，许枫也赶紧表扬了几句，说：“小亮，我是电视台的记者，我再问你一句：救人时想过要什么报酬吗？”小亮摇了摇头，可突然之间来了精神，他说，他来城里是找爸爸的。听人说爸爸在这个城市打工，就自己来找了。可是跑遍了全城，也没见爸爸的影儿。他紧紧抓住许枫的双手，急切地说：“叔，你能在电视上登个消息，帮我找到爸爸吗？我爸爸叫郑永亮！”

许枫心里说：我可没有权力把你的要求在电视上播出呀，可他不忍心回绝，只得点点头说一定尽力帮忙。

没想到，回到电视台向领导做了简要汇报后，领导却表示还有其他重要的新闻，这个采访不播了，替小亮播放寻人启事的事也暂不考虑。

许枫心情沉重地下了班。当他一出电视台的大门，有个人迎上来，他一看正是郑小亮。“叔，我找爸爸的事电视上什么时候播？你说我爸爸能看到吗？”

望着小亮那期盼的目光和纯真的笑脸，许枫感到一阵心酸，他不忍心往满怀希望的孩子身上泼冷水，只好说台里正在讨论，争取给他播出来，让他爸爸看到。

小亮听了，对许枫是千恩万谢。而许枫则感到阵阵揪心的疼痛，他不死心，要孩子把住址留下来，一有消息就和他联系。

晚上，他心情烦闷地打开一本杂志，无意间看到有条消息说，欧洲有个叫“寻找你的亲人”的纪实节目，在观众中间特别受欢迎。许枫突发奇想：如果我们也照这样做一期“寻亲”节目，不仅帮了小亮的忙，而且又做了一档好节目，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许枫忍不住马上打电话给台里的专题节目负责人孟主任，把自己的这个设想告诉他，说这样的节目因为真实感人，观众感兴趣，反响肯定大。没想到两人一拍即合。

精心布局

这个选题很快就得到了批准。孟主任担任编导策划，许枫负责联系、采访。按照策划，一方面派人通过派出所寻找郑永亮，另一方面节目组去郑小亮家进行采访。郑小亮听说电视台为了帮他找到爸爸，要专门做电视片，兴奋得又蹦又跳，欢欢喜喜地带了节目组来到了五百多里外他的家。

郑小亮的家，破旧不堪。他妈妈姚彩芹又黑又瘦，虽然还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像个老妈妈。她对许枫说，十六年前在父母包办下，她和郑永亮结了婚。可结婚后不到两个月，郑永亮就离家外出，说是去打工，结果一走就没有回来。丈夫走后大半年，姚彩芹生下了儿子小亮。这时有人说郑永亮在外又找了个“小老婆”，不要家里的老婆孩子了。开始姚彩芹还不相信，日盼夜盼，盼着丈夫会突然回来，但十多年过去了，唯一关心自己的婆婆死了，儿子一天天长大了，丈夫依然音讯全无。

姚彩芹声泪俱下地说：“孩子长这么大没见过爸爸的面，总念叨着要去找爸爸，他听人说爸爸在城里，就不顾我阻拦，偷偷跑去找爸爸了。”

许枫暗暗叹道：这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一走十多年不回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一直等了十几年，也许她希望像“寒窑苦等十八年”的王宝钏那样，盼回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但总觉得她那位丈夫不会是薛平贵，倒极有可能是陈世美！

按照策划，节目组把郑小亮母子带到城里。回到电视台，孟主任说经与派出所等部门联系查找，已经找到了小亮的父亲郑永亮。

许枫一听，激动地说：“这太好了，赶快安排他们相见吧！”

“不！”孟主任说道，“这个节目的高潮是他们见面的场面，一定要让他们都有置身梦中难以相信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出现感人的场景，感动观众。”孟主任特别嘱咐许枫等人，为了做个精彩的节目，一定要保密，“谁泄密影响了情绪，破坏了见面时的场面，就炒他鱿鱼！”

接下来许枫等人带着姚彩芹和郑小亮在派出所、居委会、民工聚集地打听和拍摄，让观众感觉电视台是多么尽心尽力在帮助他们。同时另一个采访组已经与郑永亮联系上，并对他进行暗中采访。

郑永亮在一处居民区街上开了一间小吃店，记者扮成来这里吃饭的老乡和他闲聊。郑永亮说他十多年前来城里打工，结识了开小吃店的女老板，并结了婚，如今他们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叫郑晨晨，已经十岁了。记者问他老家还有什么人，是不是经常回去，郑永亮说十多年没回去了，家里父母死了，只有一个哥哥。但他只字未提家里的妻子姚彩芹和儿子小亮。

拍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许枫见小亮满怀希望地被他们带着到处寻找，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唉，可怜单纯的孩子一心想找到爸爸，可他哪里知道他要找的爸爸已经抛弃了他们母子，另外娶妻生子过上小日子了。

按照安排，孟主任精心设计了他们的相见场面，这一场面也将是这个节目的高潮。

相见时难

节目组在郑永亮的小吃店附近找了一处房间，让姚彩芹和小亮等在这里，这时才告诉母子俩，他们已经找到了郑永亮，今天安排他们在这里见面。小亮一听激动得两眼放光，非要出去迎接爸爸，但被许枫一把拦住了。许枫告诉他现在不能出场，因为郑永亮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在这里。

接着，节目组工作人员去郑永亮的小吃店要了两份饭，让他送到那个房间。同时许枫等人已经做好了拍摄准备。郑永亮端了饭菜走进门，一眼看到了坐在那里的姚彩芹和她身边的小亮，顿时吃惊地丢下饭菜，转身就跑。姚彩芹见状“哇”地哭出声来。

节目组工作人员拦住郑永亮，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指着姚彩芹和小亮问郑永亮：“你认识他们吗？”

“不……不认识！”郑永亮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姚彩芹一听，哭得更加伤心，小亮哭着给妈妈抹眼泪。姚彩芹搂着儿子边哭边说：“咱们走，回家，以后有人问你爸爸，你就说他死了！”

母子俩相倚着往外走，走过郑永亮身边时，郑永亮低着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小亮突然像只发了疯的小豹子冲上来，一头撞到郑永亮身上，挥起小拳头在他身上乱捶乱打起来，边打边骂：“你是坏人！你不认妈妈，我打死你……”

许枫等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都惊呆了，急忙上前拉开小亮。

姚彩芹伤心过度，人顿时摇晃起来。人们急忙把她扶到座位上。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对郑永亮说：“别怪孩子打你骂你，他到这世上十五年了还没见过爸爸的面！他只以为你在外面挣钱忙得没空回家。孩子常常拿着你的照片对我说：‘妈妈你看我长得多像爸爸呀！可你这个做爸爸的对孩子尽到一点责任吗？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就走了，从此没了音信，十几年你知道我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伺候老的，抚养小的，孩子在外边受了欺负总哭着向我要爸爸。孩子见我忙里忙外干活辛苦，才九岁就不去上学，在家帮我干活。他听人说你在城里，就偷偷进城来找你，可你一见我们竟说不认识，你这样无情无义，对得起我们娘俩吗？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

郑永亮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许枫把这些天来小亮一路寻父的艰辛告诉郑永亮，并谴责他不该丢妻弃子，更不该对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无情，说得郑永亮也掉了眼泪。终归是血浓于水，最后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接着，节目组又安排这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一起上街，郑永亮给小亮买了衣服，小亮一直紧挨着爸爸，脸上一直是幸福满足的神情。

但是郑永亮毕竟还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儿子，还有一爿经营不错的小吃店。他和姚彩芹没有领过结婚证，只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两个月，又分开了这么多年，婚姻关系早已经是无名无实，只是在节目组的安排下，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温馨的场面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半天，姚彩芹这个善良明理的农妇，早已料到郑永亮一定不会丢下他现在的家，重新和自己一起生活。她决定带小亮回家。

至此，许枫他们筹备的整个节目的拍摄工作可以说圆满结束。

余波未息

几天后，这个专题节目制作完成，电视台领导审查后也很满意，准备安排在黄金时间播出。许枫为自己初出茅庐就小有成绩而沾沾自喜。

不料就在节目要播出的这天，台里突然通知撤下不能播出了。许枫很惊奇，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市里发生了一起故意杀人案，凶手正是节目中的郑小亮，而被杀的则是郑永亮和他第二个妻子生的儿子郑晨晨！

闻听这一消息，许枫惊得几乎昏倒，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郑小亮几天前不是还舍身相救两名落水儿童吗？才几天怎么又成了杀人犯？

制作好的专题片不能播了，台里决定就小亮杀人一案做一期节目在法制节目中播出，领导安排许枫去采访小亮，让他争取采访出独家内幕。

据初步了解，原来小亮和母亲回到家后，又悄悄回到城里，他找到郑晨晨的学校，偷偷观察晨晨放学后的行动。他发现晨晨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经过他上次救落水儿童的那条河，而且发现晨晨喜欢在河边看水景，玩一会儿水后才回家。这天，他乘晨晨嬉水时，冲上去把晨晨推入河水中……

这天许枫来到拘留所，小亮一见到他，顿时露出惊喜的目光：“那野崽子没了，我爸爸就会回家和我跟妈妈在一起了吧！”

许枫的心一沉：孩子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他问小亮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而这个孩子还是他的弟弟！

小亮的脸沉了下来，好半天才说：“都是他抢走了我的爸爸。他有爸爸，凭什么我就这样可怜？凭什么，凭什么呀……”

（题图、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