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过程
2007-04-17李保平
李保平
1、私有化的感官
小说是什么?
小说是想方设法迷人地还原生活知觉的过程。
青年作家王棵的《海戒》(原刊于《山花》2006年第9期、《小说选刊》2006年第10期选载)所表现的主题并不重要,如果我们硬要像以前那样归类,那么它的表述应该是这篇作品反映两名海军战士不怕艰苦忠诚地守卫神圣的祖国领土。但是完全离开这层意思,主体又缺乏坚实的底座,因此作者通过老兵马苟的激愤之语,策应了一下作品中隐约浮现的社会主题,仅仅一下:“可大家都死了谁来守礁?我们到这里是来干什么?守礁!不是来送死。个人英雄主义是可笑的。”甚至,这个老兵看见劝阻不住即将退役的小四投入大海的怀抱,也只能坐在礁石上毫无作为,即使小四上不来,他也不会去救小四,因为他的身体不属于他自己,它的价值体现在负责礁盘的安危。作者专门交待了一笔:这是老兵马苟与小四的区别,这样就把老兵“小意识”的自我保护行为,和守卫祖国海岛的使命“大意识”拴在了一起。而小说的结尾,小四的断然的选择,佐证了这种“大意识”在他身体内的醒转,老兵马苟此时可以像小四的精神父亲一样,完成生命的“断奶”,“父亲”的速死等于给“儿子”的成长,闪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在给出上述理性的交待之后,作者进入了他更为痴迷的艺术境界的营造,彻底、放松地把人物的感受交给了他们私有化的感官。
没有见过谁的作品如此通过人物的感官披露海味的真实:“马苟的鼻腔里满是精液的味道:这就是海的气味,从某种角度说,海是个巨大的器皿,螃蟹、珊瑚、藻类、各种各样的鱼在一个密封的容器里同时呼吸,最终喷出海面的便是这样一种怪里怪气的味道。难道大海与人体有着共同的生理机制?抑或说,大海也是个人,一个性力旺盛的男人?”我们一般见到的有关大海的描写,很多是雄性的,但却是诗意的描绘。这篇小说的作者追求感受的准确性,他所寻找的联想超出了软弱的诗意,直接戳入感性空间,像一把刀子用力把人的感官皮肤撕开,让白花花的脂肪迅速泌出一粒粒饱和的、晶莹剔透的小血味,这是一种质感的表现力。
作者借助每一道观察的视线,不失时机地带出他者的影像,期待着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在汇合中自由交流:“马苟停了手上的动作,眯起眼睛瞅着小四”,然后我们看到作为客体的“小四”在特定的光影下,被马苟的视线涂抹的印象:“阳光落下来,小四身上渗出细碎、密集的汗珠”,一旦进入了人物主观的世界,心理和感官就一起充盈起来:“这是个壮小子,看起来浑身是劲。但那些蛮劲顶个屁用,海底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暗涌,随时可以把你吞进去”——这是心理活动;“一阵死螃蟹的味道尖锐地从空气里溢出来,马苟真闹不清这海是怎么回事,赶上退大潮的时候,还会经常突如其来涌出某种强烈而刺鼻的怪味,又在闪念之间踪迹皆无”——这是感官活动。
一篇好小说,要出卖一个特殊敏感的器官,诉诸于人的视觉、听觉、触觉,这样才能很自然地把读者邀请到你虚构的世界中。《海戒》这篇作品突出的是嗅觉,即味道——海的味道,怪味道,精液的味道。作为一种平衡,作者高明之处,或者说敏感,是他在这个一贯的嗅觉里,同样掺杂着嗅觉的变奏,一种变化,拉开了层次:“空气里弥漫着清香,涨潮时候大海总是那么生机勃勃”。大海不单是怪味的,也是芬芳的,这注定了它的丰富,它的诱人。
2、死亡的分叉样式
这个故事有一个前史部分,一个叫曹五一的战士曾经因为好奇,潜入海底,死掉了。前车之鉴,就产生了这篇小说的动力线索——小四高低想下去看看,老兵马苟高低不让他下去,矛盾就此形成了。
肯定是要死人的,这是一个悲剧。开始阅读的时候,我担心,别是小四死了,因为作者交代这样做的结果都是有去无回,如果这样处理,小四和曹五一的死法一样,就没意思了,作为作品,就忌讳一个结果,出现两次雷同。
可以肯定,这个王棵是一个能够稳健把握小说节奏的作者,他宁愿制造一个意外,一个分叉的小径,将这场死亡的危机,转嫁到另外一个看似不冒险的“胆小鬼”马苟的身上——马苟被什么东西划伤,可能是中毒,所以无法行走,而这时,涨潮了,显现他命运的危急时刻正在汹涌赶来。
3、同性繁殖的表达
这座海礁,只有两个男人。还有一个不出场的女人,马苟的妻子,即使身处孤岛,老兵马苟的世界仍然是延长的,通向他的家,他是一个有着正常生活轨迹的男人。而小四处在青春期,是一个紊乱的、躁动的、溢出生活常态的分子。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上,马苟的正常生活来自于一种想象,而小四的非常态生活,却是当下可见的真实,因此,归根结底,两个男人,是一对同性繁殖的海生物,他们无处可去,他们命定如此。
小说结尾的描写是一个细腻的、带有情感突破的泼辣笔触:前面是海沟和鲨鱼,天黑之前游不到礁盘,两个人都要葬身鱼腹,“两个只能活一个”的选择,摆在小四面前。小四揽过马苟昏迷的身体,像情人一样,亲着马苟的脖子、鼻子、眼帘、光秃秃的头顶,最后将头深深抵在这个同性的“海生物”的锁骨和胸膛之间,然后猛地松开了他,“像射向靶心的子弹,游向礁堡”。
这个细节构图,使我们想到电影《泰坦尼克号》最后两个情人之间最后的了断:罗丝把杰克冻僵的身体推入水中,吹响了求生的哨子。我不知道作者是否接受了这个启示,这个结尾没有选择东方式的缠缠绵绵,而是选择了对已逝的生命,施与干净的致敬,和大方的省略。
[责任编辑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