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吴晗的杂文
2007-02-11黄波
黄 波
吴晗先生的本行是明史研究,但当代人对其记忆最深的恐怕还得算杂文写作。这不奇怪,和邓拓、廖沫沙合作撰写“三家村札记”,而后同陷一张巨网的吴晗,其杂文在当代史上意外砸下的印记是如此之深,肯定是研究杂文史乃至文学文化史的人都绕不过去的。
吴晗1949年前、1949年后的杂文创作有着迥然不同的面貌。其前期杂文的数量远远少于后期,主要就是那本不到二十万言的《投枪集》,但这本杂文集足以奠定作者在现代杂文史上的地位,因为它是“鲁迅风”精神的延续。何谓“鲁迅风”?我的理解是,其特质无非两点:一日批判的精神,二日思想的火花。所谓“批判”的精神,由于中国的语境常常误解“批判”二字,所以必须强调“批判精神”实质就是独立的评判,要求作者不受外物所左右,不被私利所诱引,至少主观上应如此;所谓思想的火花,就是写杂文的人可以不是思想家,但必须是思想者,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批判精神”确保杂文的锋锐,“思想的火花”确保作品的高度。
且读《投枪集》。锋芒毕露是这个集子给人最强烈的感觉。但有锋芒不一定就可以靠上“批判精神”,因为杂文所要求的批判精神和市民社会对政论家的要求几乎是一样的,你可以说错话,但这说错的话必须是你脑子里的真实想法,是你运用理性思考的结果。《投枪集》中是很有一些充满批判精神的杂文的,尽管创作那些杂文的时候,吴晗已是当时知识分子中知名的左派,但毕竟还不是职业革命家。从许多文章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理性在闪耀光芒。《给士兵以“人”的待遇》是抗战中的1944年吴晗的一声呐喊,作者眼见许多本来应该是卫国之功臣的士兵饥寒交迫流落街头,愤怒地要求揭出一切黑暗的非法的真相,尊重兵士的人权,给兵士以“人”的待遇。在我看来,这篇文章不仅有政论家的问题意识,更有知识分子的人道情怀。《论说谎政治》是一篇名作,作者通过许多实例,愤怒而痛心地揭出:“世界上,历史上有各个阶级统治的政治,有各样各式的政治,但是,专靠说谎话的政治,无话不谎的政治,自己明知是谎话,而且已被戳破了,却还是非说下去不可的政治,似乎只有我们的国度里才有……漫天都是谎,无往而非谎。”这样沉痛的句子不能不让人想起迅翁对国人“瞒和骗”的概括来,其锋芒所指,已不仅仅是哪一个具体的政府,而是广及国人的劣根性。在吴晗所创作的这批作品中,有不少仅仅标题就已经是一篇好杂文了,如抗战中那篇《吾人并非为制造一批百万富翁而战》,何等精警有力!
《投枪集》中“思想的火花”也是历历可见的。《报纸与舆论》一文表明,尽管作者并非职业报人,也非传播学家,但他对报纸与民主、与国家民族之关系有很深的体察,吴晗指出,“一个国家的前途,發展或停滞,向前或落后,繁荣或衰落,最好的测验器是这一个国家的报纸能不能、敢不敢代表舆论,这也是说明了这国家是为人民所统治,是为人民谋幸福,或是为少数人所统治,为少数人争权利”,不知道在吴晗之前,关于报纸的功能还有没有比这更明快畅达的论述?
应该指出的是,吴晗这些杂文都是在国统区的报刊上发表的,用吴晗1959年在《投枪集》“前言”中的话,有的还是“国民党官方的刊物”,《扫荡报》甚至“还是军统的刊物”,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正是从这种风险中见出了一个杂文作者的坚韧和胆识。吴晗1959年结集这些文章时,保留了当初发表的样子,特别在经国民党新闻检查官删改之处吴晗细心地作了标注,说是“留作纪念”。今之杂文爱好者如果经此知道还有那样一个时代,的确要感谢这种“纪念”了。
吴晗1949年后的杂文,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控诉旧时代型;二是回首旧事型;三是文史小品型。前两型基本又可归为一类,即在通过对旧人旧事的追忆中,作者“觉今是而昨非”。一个旧的时代可以控诉,但它要求作者运用理性,仅有一腔怒火是不够的。那么那些文史小品又如何呢?这应该是吴晗1949年后写得最多也最为人所知的文字。以一个甚有根底的历史学家写文史小品,现在看来,吴晗的确是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其中多数篇什也的确写的既有知识性又有趣味性,还对青少年颇有教育意义,但坦率地说,其中绝大多数是不能算作杂文的,当然我这里用的是杂文的高限,即以“鲁迅风”为标杆衡量,这些为吴晗赢得盛名的文史小品终究只是文史小品,而不是杂文,既没有“批判精神”也没有“思想的火花”,有的只是从从容容的“博雅”。
从吴晗的身上正折射出杂文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命运。杂文这种文体,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特点有二:一是紧紧植根于中国的特殊国情;二是与政治的联系总是最为紧密,因此争议也最多。现在再看这些关于杂文的争论,窃以为,维护杂文的理由也好,取消杂文的宏论也好,对杂文本身而言,都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们都在误读杂文。首先,他们都认为,一个杂文作者不可避免地会有自己的立场,不过取消派认为,一旦杂文作者身处光明而硬要批判,那就是错误的立场,而维护派认为,即使他们批判也是为了更好地拥抱光明;其次,他们都对杂文附加了杂文本身不能承受的功能,不过取消派认为,杂文这柄利剑只能去刺伤敌人,而维护派认为,即使刺向自己,也是为了引起疗救的希望。
[原载2007年第5期《博览群书》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