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情人
2006-11-24孙秋英
分上、下两篇载在上海《万象》杂志1943年第2、3期,后又于同年8月收入《传奇》的《心经》是张爱玲创作历程中颇耐人寻味的一篇小说。这篇区区万余字的小说写了一个父女恋的故事:一个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的女孩子小寒离经叛道地爱上了她的父亲,这样的爱热烈而残忍,使她断然地拒绝对她久有爱意的同龄异性,甚至不遗余力地去伤害她无辜而又隐忍的母亲。对于这一场父女之恋的实质,男女主角从始至终都是心知肚明的,宴会散后父女俩有这样一番对话:
“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拒绝裘海立后对父亲的表白更是赤裸裸: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言语之间小寒的自私、忤逆以及对爱的狂热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和女儿一样,许仪峰对这场父女之恋也是早有感觉的,“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这一句话,客厅里的暧昧都心照不宣了。他知道女儿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只不过是仍然装作小孩子的样子和他亲近。就是小寒自己也向他表白她是甘愿为他拒绝不错的求婚者裘海立的,她只是要让他明白她不是没人爱,而是为了爱他才放弃结婚机会的。
很显然,这个刚近四十岁的功成名就后依然年轻,依然会被别人误认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的男朋友的父亲潜意识里对这段变态的感情是欲迎还拒。那么,是什么促使这个父亲在七八年的时间里都任由他任性、固执的女儿的爱泛滥,而他却在这样的暧昧中默默地享用着她的爱而佯装浑然不觉。一个女儿也许会肆无忌惮地爱上她的父亲,因为无知,她的爱被原谅。所以,无论小寒多么肆无忌惮地伤害自己的母亲和深爱着她的裘海立,读者还是原谅她的。
可这个身为情人的父亲呢?他也像女儿一样对爱情怀着无知而又任性的痴狂吗?小寒过生日,作为父亲的许峰仪却姗姗来迟,当小寒责备他时,他说:“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的慌!” 随后又说:“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么不寒心呢?”众人走后,许峰仪坐在客厅里和小寒闲聊时,无缘无故又说道:“我老了。” 仅仅是一时间一场景许父竟三次提到自己老了,这里当然不是闲笔。二十岁,恰恰是女儿的成人礼,作为父亲,他应该很高兴看到下一代的茁壮成长,并为此感到欣慰,相反,许峰仪感到更多的却是年轻人成长比照下自己的衰老。
女儿的青春让他觉得恐慌,这来源于他对自我青春流逝的无可把握。 而这些敏感又和他与生俱来的孩童、妇女般的阴柔的隐性性格有关。小说开篇在小寒的自白中就提到“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借小寒之口,一个“闹”字无意间就点到了许仪峰的幼弱心理,在紧接下来又有一个非常关键细节提到钢琴上面暗金攒花照相架里许的一张男扮女装的小照。什么样的男人会男扮女装?一半为着好玩,一半也折射出他内心对自我性别的隐性遗憾。
从这些我们判断出这个表面上很成功,时时摆着长辈人的尊严和体面的许仪峰,实际上有着妇幼的孱弱和阴柔,上海大都会的种种压力使他有着不能言表的无力,这样的无力表现在他对青春的异常流连和心痛上,所以,他不断地抱怨自己老了。苍老是他没有能力所对抗的,他能做的只有对时间流失竭尽全力地作出某种挽留,尽管这种挽留不过是一种假象。于是,爱情就成了一个救赎的出口,而他爱情目标的转移其实是他内心对青春恒定的渴望。
现在我们来推算一下许父爱过的三个女性的年龄。当小寒过二十岁生日,也就是说周岁十九岁的时候,许仪峰近四十岁,由此可得出小寒的父母结婚的时候也大约近二十岁,刚好相当于小寒现在的年龄。裘海立事件后小寒向父亲表白自己的心迹的时候曾回忆起七、八年前的父女感情的黄金时期,也就是说小寒大约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对父亲的感情慢慢发生蜕变的,以许父母的恋爱期为五年来计,许仪峰和妻子相识到相爱也大约等同这个年龄阶段。许父母的爱情在近二十岁趋于成熟,最终喜结良缘,而故事选择小寒的二十岁生日作为小说的开场是有意为之的,这场父女之爱发展了七、八年,(这个期限刚好也是许仪峰和妻子相恋的大致时间)在这里已经需要一个实质的进展,比如性。所以,许父面对一个两难的尴尬:要么明白的接受女儿的爱,要么不再给她幻想。
俄狄浦斯之所以娶了他的母亲那是一场宿命的误会,这样的乱伦使他最终自刺目盲并流放出所领属的国家。张爱玲在这里也试图用“命定克母”来图解这场乱伦之爱,难免有斧凿之痕,但无论如何这场父女之爱需要一个完结。绫卿的出现恰是个妙笔,她是对小寒身份的置换,从而避免了许仪峰在尴尬处境中的为难。他选择了这个和女儿年龄仿佛相貌相仿的绫卿作为自己的情妇,并且公开搬出来同居。这样的结果对自以为是的小寒是致命的打击,但同样也是对她的救赎。父母都相信年少轻狂的小寒在北方过几个月,换换环境,最终会死心的。小寒本来决定要去找绫卿的寡母寡嫂理论,可就是在段家门口她遇到了一直被自己忽视和瞧不起的母亲,母亲的劝慰终于使她放弃了对这段感情再挽救的企图。是的,对于小寒来说,即便是伤痛,这场错爱终究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亲相信,作者相信,读者也这样相信。
搬出去的许仪峰呢?故事结束了,作者要说的话说完了,可这个男人却并没有真正得到解脱。他同居的女子不过是女儿的影子,虽然从行动上他避免了被道德谴责的可能性,可心理上他却仍没从自己的孱弱和无助中获得救赎。许仪峰大约十四、五岁和妻子相恋到和自己的女儿关系开始暧昧,那时他妻子的年龄最多不超过三十二岁。也就是许仪峰爱情年龄保持在十五——三十二之间,作为许仪峰恋爱对象的妻子、女儿和绫卿,不过是同一个影像,女儿是妻子的影像,绫卿是女儿的影像,由此可得出和许仪峰保持恋爱的是一个他的初恋情人的影像,这个影像是妻子、是女儿、还是绫卿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这个初恋情人的年龄保持在十五到三十出头恒定不变。这样的爱情年龄许仪峰在心理偷换成自己的心理年龄,说明在整个岁月流逝的过程中许仪峰对自己的年龄增长是敏感而抗拒的。
这一场父女之恋对于小寒来说也许真的有些俄狄浦斯情结的神秘宿命。可对许仪峰来说这场乱伦之爱不过是他躲避青春流逝的一个心理借口。正如真相大白后俄狄浦斯要自我流放,小寒也要到北方的亲戚家自吮伤口,但罪恶通过惩罚总归获得了救赎。可痛苦对于许仪峰却远远没有结束,青春会一直在溜走,十五年后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再和新的女儿重复一次暧昧故事!
(孙秋英,扬州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