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谑、幽默的语言与沉重、悲凉的故事
2006-11-24刘新征
“我的创作有不少忌讳。二十岁以前,我忌讳不抒情。要不恨、要不爱,悬崖峭壁,要不顶峰、要不深渊。所以,只要我一拿起笔就会把自己弄得滚烫,扒光了衣服能做熨斗。二十出头我忌讳不哲理,不深刻,我渴望着三言两语就把这个世界摆平了。那时的毕飞宇言简意赅,下笔就是格言,就是警句,弄得我一楞一楞的,后背上直竖鸡皮疙瘩。再后来我忌讳明白。为了不让别人明白,我用激情和想象力与天斗,与地斗。在一个明朗的夏夜,我爬到楼顶上去,仰起头,遥望着夏夜里的浩瀚星空,我在满天的星斗之间寻找地球,我不停地问:地球在哪儿?它在何处眨巴?”这一段创作谈的语言很好地体现了毕飞宇小说,至少是《青衣》这部小说的语言特色:机智幽默、戏谑自嘲,排比、夸张、比拟、词类活用等修辞手法信手拈来,自然贴切,读来令人会心一笑,得到艺术的享受。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语言,不是用来捞鱼的网,逮兔子的夹,它自身便是鱼和兔子。文学语言不是‘意义的衣服,它是‘意思的皮肤连着血肉和骨骼。文学语言不是‘意义歇息打尖的客栈,而是‘意思安居乐业生儿育女的家园。文学语言不是把你摆渡到‘意义的对岸去的桥或船,它自身既是河又是岸。”(黄子平《文学的“意思”》,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40-41)《青衣》的故事是沉重的,但它的语言却是戏谑而又充满智性的,彼此形成强烈的反讽,戏谑的语言解构了沉重的故事,使读者对故事、人物保持一种必要的审美距离,更能洞察其中的无奈与荒谬。筱燕秋的悲剧乍看是性格决定命运,细究却是命运决定性格:是什么让筱燕秋对戏剧,对嫦娥痴迷、执著到了心理变态的程度?绝望的爱是最强烈的爱,越没有演出嫦娥的机会,演出嫦娥的欲望就越强烈。筱燕秋“天生就是嫦娥”,但是命运却不给她演出嫦娥的机会。命运是什么?一位将军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一位老板说:“什么景气?你说什么景气?关键是钱。”政治是命运之神的一只手,金钱是命运之神的另一只手。或许可以说,命运之神还有第三只手,一些不确定的因素,一些偶然,那么,在《青衣》里,在筱燕秋的命里,就是李雪芬,她把筱燕秋至爱的嫦娥,一个至阴至柔的角色演成了“女战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飒爽,女知青豪情冲天,女支书须眉不让。”在筱燕秋看来,这无异于对嫦娥的亵渎,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这导致了“水浇李雪芬”事件的发生,导致了筱燕秋被打入“冷宫”,告别舞台。别人都认为筱燕秋是“丧尽天良本不该,名利熏心你毁就毁在妒良才!”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最后,筱燕秋疯了。她成了一个悲剧人物。亚里士多德认为理想的悲剧人物“在道德品质和正义上并不是好到极点,但是他的遭殃不是由于罪恶,而是某种过失和弱点。” 筱燕秋正是如此,她身上固然有过失或弱点,但更有动人的品质,所以,故事读来让人沉重。
戏谑的语言让小说有了哀而不伤的品质,让作者,也让读者有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点,仿佛高居云端,俯视芸芸众生:烟厂老板、将军、李雪芬、筱燕秋、面瓜、春来,一一呈现自己的可笑与可怜。下面就说说戏谑、幽默的语言在小说中的具体体现。
一是戏引,小说中多处引用名言警句,但消解了其神圣的经典性。剧团团长乔炳璋为了上演《奔月》请客,“作为一个剧团的当家人,一手挠领导的痒,一手挠老板的痒,这才称得上两手都要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办事。办事还真的是请客吃饭。”“资本来到世上,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对。资本就是流淌的血,肮脏不肮脏事后再说。剧团等着这滴血,靠着这滴血,生产、生产、再生产、扩大再生产。”这些戏谑调侃的引用、发挥把乔炳璋作为经济时代的一个文化人的尴尬狼狈、渺小可怜刻画得淋漓尽致。
二是巧换,把有名的话语加以巧妙改换,产生幽默的效果。如写筱燕秋减肥:“她对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体而严格的:好好减肥,天天向下。”写军区将军书法家在筱燕秋演红《奔月》时送给她的书法横幅:“攻城不怕坚,攻戏莫畏难,梨园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三是夸张。如写青衣的唱腔:“就那么一个字,她也要依依呀呀的,……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厕所,该尿的尿了,该拉的拉了,前前后后擦完了,一回头,那个字还没唱完呢。”
四是妙喻。“面瓜唯一的缺点就是床上贪了些,有点像贪食的孩子,不吃到弯不下腰是不肯离开餐桌的。”在床上贪了一点,这贪的程度说具体了也不好听,但以小孩贪食到“不吃到弯不下腰是不肯离开餐桌的”作比,就既含蓄,又大可令人想象。“老板实在是酒席上的大师,酒量过人,见好就收。整个晚宴凤头、猪肚、豹尾,称得上一台好戏。” “凤头、猪肚、豹尾”本是比喻文章剪裁得当,结构精彩,这里比喻晚宴的节奏恰到好处,读来韵味悠长。
五是双关。“可是谁也没法说,领导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脸就成了猪肝。筱燕秋没心没肺,就有猪肝,她是做得出来的。”后面的“猪肝”一词既指脸色,又指性格不好,巧妙风趣。
六是排比。“春来从来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个风月无边的女人,一个她看你一眼就让你愁肠百结的女人。——她看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顾,左盼盼,右顾顾,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舍的意思,还有股此怨不知所从何来的意思。”这一段刻画春来女人味的排比汪洋恣肆,任意挥洒而又文采斐然,特别是“左盼盼,右顾顾”道人所未道,幽默俏皮。再如写筱燕秋得知可以重新登台演出《奔月》后,晚上少有的主动和丈夫做爱,“这个夜晚实在让面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进进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这实在是很别致的性描写。诙谐之中,面瓜这个家居小男人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天上的嫦娥嫁给了凡间的面瓜,这也是筱燕秋的悲哀。
七是大词小用,庄词谐用。如写筱燕秋委身老板:“有一个阶段老板对筱燕秋的工作似乎比较满意,嘴里哼唧了几声,说,‘哦,叶儿。哦,叶儿。 筱燕秋不知老板在哼唧什么——看完了毛片筱燕秋才算明白过来,大老板在学洋人叫床呢。老板在床上可真是冲出了亚洲走向世界,一下子就与世界接轨了。”
最后,是旧诗词、歌词、戏曲、顺口溜等的化用、引用,使作品的语言更加生动活泼、耐人回味。如:“19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读者会联想到《红楼梦》里“呀,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又如写筱燕秋脾气不好,“所以戏校食堂里的师傅们都说,‘吃油要吃色拉油,说话别找筱燕秋。”再如,“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
《青衣》的戏谑、幽默、讽刺还体现在白描手法的运用上,如对烟厂老板的刻画,“老板向乔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颁布了他的命令,说:‘让她唱。——老板的脸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脸上就挂上了伟人的神情。老板说:‘让她唱。”财大气粗的嘴脸活灵活现。
筱燕秋对艺术的执著、痴迷、不苟合取容,生活里的任性、不懂人情世故体现了一种对凡庸生命的拒绝与反抗,对诗性生活的追求,这是值得肯定的,所以她的失败才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才是一个悲剧。尽管小说的语言是戏谑的,带有浓重的调侃讽刺意味,但对筱燕秋充满同情与悲悯,并没有“躲避崇高”,玩世不恭。《青衣》语言的戏谑和调侃,不是王朔式的市井俚语,在机智上它有点像钱钟书,但没那么冷;它没有鲁迅的峭刻,但有他的热度;它有老舍的温情,但比他要挥洒自如。《青衣》的故事和语言体现了作者的创作追求:“回到常识,不回避生活,敢面对,不自欺,还得来点想象力。”
(刘新征,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