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春水·意蕴悠微
2006-11-24李学宏
水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素来具有突出的地位。先秦已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说,孔子曾“观于东流之水”,发出了“逝者如斯乎”之叹。水在中国文学艺术中的地位也同样显赫,“高山流水”的故事成为千古美谈;《庄子》 “秋水”篇演绎出了名彪千古的哲学论文;而《诗经》之淇水、溱洧,楚国之潇湘、沅水等等,莫不流淌着中国古人生命的泉流,莫不激发着古人情爱的浩歌。“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千里兮伤春心”,水的意象是情的河流,是美的烟波。
水在宋词中又有了新的发展。词以轻柔婉约为主流,这与水的轻盈灵动有着一拍即合的姻缘。在宋代,水与浅斟低唱或大江东去的词,在新的时空中生成了新的文学意境,宋词的盖世名声实在离不开水的激扬和烘托。
水在宏观上孕育和生成着宋词。宋词的题目和词牌有一大批都沐浴在灵动的水波中。如《水调歌头》、《水龙吟》、《浣溪沙》、《浪淘沙》、《临江仙》、《鱼傲春水》、《暮山溪》、《鹊桥仙》、《定风波》、《过涧歇近》、《西湖念语》、《夜行船》、《越溪春》、《宴瑶池》、《雨霖铃》、《泛清波》、《潇湘夜雨》、《潇湘忆故人慢》……难以尽数。可以说,是水给了宋词灵感,创造了宋词的艺术题材和艺术生命,给宋词提供了波光粼粼的艺术空间。若无水意象的沾溉,就没有上述词目,会使词人们失去艺术想象和艺术创造的空间,会使词坛上失去最美丽的阆苑仙葩,丧失一大批不朽的词作。如苏轼的《水调歌头》、《水龙吟》,秦观的《鹊桥仙》,岳飞的《满江红》等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名作,也就无缘产生了。
从词的内容上说,水成为宋词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水在宋词意境的构造上广泛而多样。宋词中的水意象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水的空间意象
丹纳说:“自然界供给的比人工创造的更美。”(《艺术哲学》)水在文学作品中构成的美的环境,是人工所创造的环境无法比拟的。唐人已经有“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和“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的美景,宋词也不甘落后。宋词中有“十里荷花”(柳永)的清丽,有“月迷津渡”(秦观)的凄迷,有“月桥花院”的静谧(贺铸),有“桃叶渡”的分别(辛弃疾),有“西湖好”的陶醉(欧阳修),有“偃湖何日,烟水蒙蒙”的伫望(辛弃疾),水作为大地上的空间意象,把环境点化成了迷人的江南水乡,也把地理上的物理空间转化成了艺术上的心理空间。
水是可以用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来表示的物质,这意味着水是一种客观的物质存在。水一旦浩然汇聚,便形成巨大的物理空间。因而大水域作为空间意象,会构成“水天空阔”(文天祥)的恢宏之美。辛弃疾有“楚天千里清秋,水随秋去天无际”(《水龙吟》)的浩瀚,朱敦儒有“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相见欢》)的辽远,范仲淹有“山映斜阳天接水”(《苏幕遮》)的绵延。在这样开阔壮观的天地中,“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朱敦儒《好事近》),词人们自由地创造着他们的空间美。这方面的代表是张孝样的〔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在这里,词人已经惊诧于水的汪洋、浩瀚和无垠了。水占据地球表面达70%,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物之一。词人虽然还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在对洞庭湖的描写中,他对水的伟大的感受,已经是十分杰出的了。在下阙,词人写到: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叩弦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水是物质的,水是空间的,水还是文化的。在这里,从水的烟波浩渺伸展去,词人与那巨大的宇宙空间感,不期而遇了!词人“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是什么?就是那与水相联的一空万古的宇宙意识。
二、水的时间意象
水是流动的,水的流动在时间中展开,因而水还是时间的。古人以滴漏记时,正是运用了水流的时间性质。李煜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在李煜眼里,水之流,变成了时间之流。不仅李煜,蒋捷《虞美人》也说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是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词人丰富曲折的一生,尽情地展现在不舍昼夜的时间之流中。雨滴成为蒋捷人生的档案袋。流水是时间的,万物都生活在时间之流中,流水又是生命的,因而水通过生命意识又与时间意识相连结。王安石从“千里澄江似练”中生发出了“六朝旧事随流水”(《桂枝香》)的历史感慨,从水流中看到了历史的时间,而且还看到了历史的兴衰成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苏轼不仅从水流中看到了历史的时间,而且还看到了活跃于历史中的万千生命。在水流中能够看到时间和历史的人,不是英雄,就是哲学家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辛弃疾《永遇乐》),这是哲学家的目光,是英雄的自我意识的投射,还是英雄在历史的风雨吹打下的深沉浩叹。封建专制的社会在本质上是压制人才的,那些在水流中能够看到历史的英雄们,自己的英风豪气常常也无可奈何地消融在历史的流水中:“长沟流月去无声”(陈与义《临江仙》),他们自己的生命与豪情常常也在似水东流的时光中,被虚抛浪掷了。“郁孤台下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流水引发了词人们对历史的浩然长叹,英雄之泪与时间之流和历史之流,浑然一体了。在这里,水再一次通向那亘古久远、深邃浩淼的宇宙意识。
三、水的愁绪意象
在宋词中,水还是情绪的。在自然界中,江河之水浩荡东去、了无尽期,流水与无限、无边等事物异质同构,因而流水便常常与悲愁的情感相联系。尽管唐人早有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诗句,五代时的李煜也有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状愁的词,但是以水状愁的意象在宋代依然有所发展。除了人们熟知的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以外,宋词中还有“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踏莎行》)的缠绵,秦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幽怨;贺铸“试问消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百无聊赖;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如泣如诉。在宋代词人中,水作为闲愁的意象,获得了更具体、更细腻、也更具个性的艺术展现。
四、水的情爱意象
由于水是情绪的,情到深处,水便自然与爱情相连了。尽管“人生无物比多情”(张先《木兰花》),“无物似情浓”(张先《一丛花令》),但是水仍然是表达爱情的最佳媒体和最佳语汇。水——津渡,是情人们挥涕分别的地方。船是古人重要的交通工具,多少有情人曾在青枫浦上、桂棹兰舟中,泪洒江河:“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这是水流可以为证的告别时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在江河孤舟之中弥漫着分别之后的无限深愁;隔着那“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空间,情人们更是愁肠寸断。水是爱情的环境,因而水还是爱情的见证。“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这是水所记载的白天相思;在夜晚,也唯有梧桐夜雨的水滴相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水域的烟波浩渺,还是相思的成因和巨大空间。在分别之后,“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子《蝶恋花》),水萦绕着爱的惆怅。春水长天是美丽的,但是它使爱人天各一方,而且“青鸟不传云外信”时,宽广的水域便成了无尽的相思之域:“碧海无波,瑶台有路……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踏莎行》),水所造就的相思意绪,晏子就是道一千次一万遍,也道不尽。他宦游异地登山临水,不免抛洒相思血泪;在家的爱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虽然唐人温庭筠已经说过:“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但是在爱情归舟的情感世界里,宋人的情怀,更为壮阔、更为空灵,情爱也更为炽热、更为浓烈。当然,时间的流水也许会消磨和冲淡爱情——“怎无奈,欢娱渐随流水”(秦观《八六子》),在失恋的情人眼里,只余下“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满庭芳》)的苍凉景观,爱情在寒鸦、寒水的烘托下,只会更加凄婉欲绝;与此同时,飘落在宽广水域上的只有悲怆千古的爱情挽歌了。
(李学宏,广东梅州农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