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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夏麦

2006-09-23张学东

天涯 2006年4期
关键词:老陆校长

在暑期到来的时候陆小北做了一件蠢事。

起初,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愚蠢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时临近中午,我正躺在自己的房里看书,是海明威的一个中短篇小说选,书的纸页早已发黄,散发出一种很古老的腥膻的时间气味,而且书的前后都损失了若干页,所以,我总是把它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生怕哪天被某个登门造访的学生家长顺便当作废纸拿回家卷了纸烟抽掉。我正在看的是那篇已经读过很多遍的《老人与海》。我还记得曾把这本书借给陆小北去看,他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把书读完并归还给我,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这是他读过的最好看的一本书,他还很崇拜地说了句他非常喜欢海明威。因为他说他喜欢老海,所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其实,我身边并没有带多少闲书,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闲书的,这一点我自己最清楚不过。都说书是引睡的媒,我就是想抱着这样一本好书踏踏实实地午睡一会儿。所以,在我的许多次梦里,总有一条巨大无比的大马林鱼翻腾跳跃不休,好像非要把我的单身床弄翻不可。顺便说一下,这间所谓的办公室也是我的宿舍,是一间不足十平米大的简陋平房,靠床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一张元素周期表和一张世界地图,地面是他们拿工地上捡回来的半拉砖头墁过的,依旧是坑洼不平,房内仅有一门一窗,好在门和窗都靠南边,书桌就紧挨着窗台下面放置,阳光可以直射到桌面上。桌面上凌乱不堪,课本、教案(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教案,只是提醒我上课时别跑题太远)、半盒子白粉笔头,还有学生们的破破烂烂的作业本叠摞在上面,这里所有简单而又混乱的一切就基本上构成了一个民办教师的生活。

这时,陆小北的父亲像个被太阳追赶的无处可躲的影子一路匆匆地赶来了。

陆小北的父亲并没有直接敲我的门或窗子,他只是把自己的两只手和鼻子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他举手的样子跟片子里日本鬼子投降似的难看。他这样古怪地朝我的房里看了一会儿,大概确定我已经睡着了,他才迟疑而又笨拙地轻声敲响了我的门。

他像是怕被人听见了似的(其实住在学校的教师只剩下我一个人)压低嗓门说,小张老师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有话跟你说呢。我讨厌别人在这种时候来打搅,这个时间应该属于我和书和瞌睡,我依稀听出对方是谁,可我依旧不耐烦地侧过头冲门外问,谁?小张老师,是我啊我是老陆啊,我……我就是想来问一下你先头看见过我家陆小北了吗?门外的声音带着一种迷茫和无可按捺的焦急从门缝隙间挤进来。我依然不想动弹。没有!我没有见过陆小北!我没好气地冲外面喊着说,我希望对方能从我的回答中听出所有的不满和责备并且迅速离开这里。

果然,片刻的宁静后,窗玻璃上的两只粗糙的大手犹豫着一前一后挪开了,最后连那只被挤压得有点变形的鼻子也不见了,房内的光明顿时恢复如初。我侧过头继续午睡,隐约听见陆小北的父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和莫名的叹息声离我的房子越来越远。这很好,我觉得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否则我会不得安宁。可就在我的眼皮再度要合上的节骨眼,外面又传来一些相似的声音。

陆小北的父亲大概又想起了什么,我听见他好像在抱歉地叮嘱着我,小张老师打搅你了,若见着他人你一定帮我……把这个贼逮住……这个小狗东西!

没错。陆小北的父亲的确用了“逮”这个在我听来十分严重的词,而且,后来我回想正是这个很突兀又显得很严重的字眼彻底打消了我的一丝朦胧睡意。为什么是“逮”呢?为什么要用“逮”呢?而且谁又是贼呢?是陆小北吗?

——当然是陆小北。

陆小北的父亲离开之后,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这些奇怪的东西,没有圣地亚哥,也没有巨大无比的大马林鱼。我在那本旧小说里重新折了一个备忘角。我正读到这里: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马林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梦见了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

陆小北的父亲和所有到他那种年岁的农民一样,黑瘦憔悴,脸、脖子、胸膛和脊背黝黑并且皱褶叠复,泛黑的褐斑毫无规律地爬上额头、脸颊、鼻梁和太阳穴,那是照射在黄土地上的阳光最引以骄傲的丰功伟绩。如果说有分别,他和别人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背看上去更驼,更弯,像这片土地上最古老最常见的那种枯柳,总是卑微地佝偻着像是永远也直不起来或从来都不曾直起来过。

陆小北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姐姐们已相继出嫁了,家里现在就剩下陆小北一个上学的。因为陆小北的哥哥自打前年成家以后,他媳妇整天都在跟老陆和陆小北明争暗斗,搅得全家鸡犬不宁。老陆一狠心就将他们两口子分了出去单另过活。其实,在陆小北看来,父亲是多么的愚蠢,因为父亲正中了那两口子的诡计,他们闹腾来闹腾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分开家过舒心的小日子吗?现在,家里就剩下他们一老一少,还有一匹一大把年岁的老骡子,那几只下蛋的芦花鸡和一只整天专门为母鸡们服务的霸气十足的红公鸡,在分家的时候拨给了陆小北的哥嫂。

陆小北的父亲后来还有一项顶艰巨的工作,这跟我或多或少有点关系,那是为了偿还陆小北拖欠的书本费而校长不得已想出的办法,他每个礼拜都要按时来学校清理教工们的粪便池。这大概是让陆小北觉得最没面子的事情。

还好,陆小北的父亲总是起早贪黑地来完成这项工作,估计他是为儿子着想的。我因为住校,所以总难免要碰到这种龌龊的场面,因为这个黑夜来干活的农民就是我学生的父亲,我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原本那是让自己去放松的事情,可由于他的出现,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为此我还便秘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尽量调整自己的规律,最好不要和他相遇在那样一个特殊而又难言的场合。但是,有好几次肚子偏偏不听我的话,好像非要强迫我去和陆小北的父亲见一面才好。每当这时候陆小北的父亲总是使劲朝里面打声口哨或佯装咳嗽,我听到了也急忙冲外面回声口哨或唱句歌子,外面的人知道是我,也忙连声说小张老师你先忙你先忙着……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候在外面的操场上。等我出来以后,陆小北的父亲才默默地进去干活。时间一长,我倒也习惯了,有时候还跟他坐在操场的石头上闲聊上几句家常,我觉得老陆人勤快本分,话不多,能吃苦。

我真正认识陆小北是在给他们代了快两个月课以后。刚到这里来当民办教师,我个人的情绪和心理是极其复杂的,说心里话,只有疯子和弱智才情愿来这里教书。对于我来说这是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谁让我连续复读了两年也没本事考上大学呢?家里人劝我再复读一年,他们说难道下一年功夫还挣不回来五分吗?我不太愿意相信这种理论,因为第一年高考我只差两分,第二年再考又差两分,到第三次却整整差下五分多,谁能保证下一次不差个十分或八分呢!我是我们乡里出的第一个高中生,而且是在县中学一口气读完的初中和高中,所以,当乡里找到我的时候,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乡中学的老校长跟我讲了他们的种种难处,学校里有点路子的老师都先后调走了,有头脑和资本的也跑出去做买卖倒生意去了,剩下的老师多半都面临退休,而他们中有的教了大半辈子书,临了也还是个民办的。不过,校长还是用打包票的口气对我承诺,只要上面一有指标,一定先考虑我的转正问题,因为学校缺的就是像我这样年轻的教书匠。我并不是被校长的什么优先条件说服的,我暗下有自己的一套打算,我整天呆在家里自己烦家人也不舒心,再说,我完全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功课准备来年的高考,这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不显山也不露水,将来也好为自己留条退路。

我一来校长就要求我给三年级的学生代课,校长的理由是我年轻而且有丰富的考场经验(我不知道这是否包含着羞辱的成分),我当然没有拒绝,实际上我也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我来这里就是教书的,就像一个放羊的他并不在乎放的是哪群羊或哪种羊,重要的是有羊可放,这就足够了,我不想操别的心。

还要说明的是,学校其实统共只有三个班,即初一、初二和初三,我教的班上有五十几名学生,听说以前并不是这样,后来因为老师越教越少,学生也是越学越少,学校就把原来的班级合并了,这样可以节约师资力量。我和另外两个老师带这个毕业班,其中一个老师正是我们的校长。我主要负责物理和化学,校长讲语文和政治,另外一名女老师讲数学并兼顾英语,后来听说中考英语成绩只占总分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就算英语考满分也只能算20分,校长很明智地决定放弃,那个女老师倒是极力争取过,可她无法说服年迈而又顽固的校长,她也只好一门心思把她的数学讲好。值得一提的是,只有校长和这个女老师属于非民办的,从师资力量的分配上可以看出来学校对我还是很重视的。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代了快两个月课,有一天,校长来宿舍找我,我以为是自己在教学上出了什么漏子,因为我总在课堂上对学生胡说八道,我的话题多半时间跟物理、化学风马牛不相及。我就不打自招地对校长说我以后尽量不在课堂上胡乱跑题。校长的样子有点莫名其妙,他说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陆小北是你们班上的学生吧!我这才恍然大悟,我竟把校长最先让我当班主任的事情忘在脑后了。校长说,陆小北的学费到今天还没交上来,你这个班主任得下去问一问。

我跟陆小北的谈话就是这样开始的。

当时,我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陆小北站在我的床前的空地上,我让他坐他就是不坐,他的样子拘谨却又透露着些许不羁。依我看来,陆小北比较符合一个乡村学生的模样,朴素、执拗、卑怯又不失敏感和自尊。在我尚未发问之前,他竟然先发制人,用近乎执拗的目光看着我,而当我开始打量他的时候他却不再看我,目光犟犟地投向我身后的窗外,他嘴里嗫嚅着,家里真的没钱交学费……反正我混一天是一天,实在不行了就不念了回家种田算了。陆小北说完这些话,才如释重负地把目光重新落回到我的脸上,这次不再是逃避的,而是面对和追问,意思是剩下的事情该由我来评判。

说实话,我一时竟被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学生给弄懵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说什么或怎么说,我总不能说那你就回家好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体会到做一个民办教师的苦衷,因为连你自己都是民办的,都是干完今天不知道明天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强硬地对学生讲话呢。所以,接下来嗫嚅着的人是我,我大概说了这样的话,哦,原来是这样……那就不太好办了!我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于是,我注意到陆小北又看了看窗外,目光迷茫一片,他说,我不知道!不让念我就不念了,反正念也是白念!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击中了,我快有点坐不住了,这的确是个问题,而且是我自己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问题,是我始终在逃避的问题,然而,却从比我小五六岁的陆小北的嘴里冒了出来,我真的有些汗颜。我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了,我知道那些动听的鬼话只能用来欺人或自欺。

同陆小北谈话后的那个晚上,我睡得很差。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复习一会儿功课,可我总是心不在焉,这令我十分烦恼和痛苦,后来我索性躺在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本小说,我胡乱翻开一页看了起来: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

翌日,我如实向校长汇报了我跟陆小北的谈话情况,校长说这个学生的情况他已经有所耳闻,但他说自己不能开这个口子,否则学校往后会很被动。校长希望我能进行一次家访,了解了解具体情况,然后学校再具体研究。

校长还把陆小北前后拖欠学费的清单抄一份给我,情况如下:

姓名:陆小北

性别:男

年级:初三( )班

家庭住址:××乡××村

欠费总额:275.50元,

备注:该生所欠款中包括上两个学期的书本费70元,本学期的书本费35.50元和学杂费65元整。

最后,校长用一种征求式口吻问我,你觉得这个学生怎么样?我说陆小北人很聪明,如果他肯多下点工夫是个考学的好苗子。校长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随后把那页清单递给了我。校长的眼神和叹息告诉我,学校也很难,至少学校不是收容所。

有关那次家访的情况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它对我而言不啻是一次令人伤感的经历。我在家访后给校长递交了一份书面材料,大概内容是:经调查我班学生陆小北同学学习成绩属中上等且聪明好学,但家境确属贫困,其母两年前因患盲肠癌病故,她生前的住院治疗费和陆小北哥哥结婚成家时所借亲戚及乡邻们的钱共计八千余元至今尚未偿还……希望校领导能酌情考虑减免陆小北同学的学杂费。

之后,学校为此召开了一次全校大会,原则上同意减免陆小北的学杂费六十五元,但书本费还是要交回来的,因为这部分费用学校也无力承担。后来,书本费到底还是没能交上。再后来,我又几次三番去找校长说情,才勉强同意让陆小北的父亲给学校做杂工,抵充书本费。

校园里空荡荡的,艳阳白花花地在操场上晃动,偶尔会有一群清瘦的麻雀和几对草鸽子扑啦啦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多数时间天空空无一物。学校已经这样空荡了有好些天了,学生们被提前放回家去收割夏麦去了,老师们也是,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的事情。中考的日期在7月的12、13、14三天,这是雷打不动的。我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校长要我留在学校里,随时恭候那些需要辅导的学生。其实,我的心里并不比学生平静多少,8、9、10这三天正强盗一般朝我逼近,屈指一算,也只剩下几天时间。然而,我却一点也急不起来,好像这次考试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不紧不慢地等待着高考的再次来临,我居然每天还有心思看那本枕头下面的闲书,我甚至不能完全确定到那一天我会不会勇敢地走进考场。

陆小北的父亲离开不久,我从床上爬起来复习了一阵功课,世界历史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年代简直要把我的脑子搅成一锅粥,我放下书的时候突然想起某个重要的词,这跟世界历史毫无关联,那是陆小北的父亲刚才依稀叮嘱过的话,他让我帮他“逮”住那个“贼”。

我赶到陆小北家的时候,老陆正把一蛇皮袋麦子扛起来往平板拉车里码着,车上已经码了四五袋,院子里还晾晒着一层没褪尽壳的麦谷,有几只麻雀悄悄地落在院子里很贪婪地啄着地上的麦粒,它们见我走进来,才呼啦一下飞起来,鬼祟地站在院里的一株还没结果的苹果树上,叽叽喳喳尖锐地叫着,以表示对我这陌生的闯入者的不满。老陆见我来了,并没有立刻停止他手里的活,他继续把地上装满麦子的蛇皮袋往车上码着。他浑身都在出汗,眼窝里都聚集着细密的汗珠,布衫和裤子紧紧地裹着他嶙峋的身体,衣服的前襟和后背上尽是地图一样一圈一圈不规则的白色的盐印子,我稍微一靠近他就能闻到那股酸涩的刺鼻气味。

这当间老陆又问我是不是见到陆小北了,我急忙摇头,并告诉他自己正是为这事来的,我很想知道陆小北去了哪里。哪知老陆猛地就恼怒起来,他一边拿一根麻绳固定装在车里的粮食袋子,一边没好气地咒骂着,别让我逮住那个贼娃子!我愕然。我正思谋着该怎样让他消消气并从他嘴里探听出陆小北究竟干了什么事情而惹得他大发雷霆时,他却闷声闷气地拉起板车往出走了,车里装了足有十多袋麦子,压得两只车胎已有些瘪了,往前走的时候发出吱扭吱扭的噪音。他的一只肩膀上挂着拉车皮绳,它好像早已深深地镶在老陆的肉骨之中了,随着他前进的步伐,那皮绳似乎越陷越深了,最后只露出极细的一条黑线,好像跟他的后背连成一体,而他的背此刻正佝偻着就要贴在地面上。

我只好一路跟在车后尽力帮他往前推着车子,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他把车子停下,接连冲我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他说小张老师你快回去忙你的事情吧,我又打搅了你半天。随后,他埋着头一佝一佝地拉着车子朝县城的方向去了。我知道现在正值到县粮库交纳公粮的时节,想必他是上县城去的。看着老陆缓慢又艰难地朝前一下一下移动着的背影,我终于还是不忍心了,我急忙悄悄地跟上去,我尽可能轻地帮他在后面推着车子,以防被他发现。

我和陆小北的父亲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老一少往前默默走着,按理说,这时候走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是陆小北,可我和老陆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而我更想知道陆小北突然去向不明的原因,于是,我被一种叫作预感或猜想的东西长时间地困惑着。

这时,我们不知不觉爬过了一个很陡的路坡,刚一下坡车子就突然停下了,陆小北的父亲一定是发现有人在车后暗中出力,我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我一直在想关于陆小北的事情,见老陆停下来用充满感激又不无责怪的目光盯着我看,我急忙骗他自己正好要到街里去一趟,只是顺路帮他一个忙。老陆又木讷地望了我一阵,这才释然地叹了口气,说我就觉得不对么,上这个坡哪有这么容易的呢!我们又走了一会儿,他的话才渐渐多起来,像是碰到知心人似的把窝在心里的事一件一件掏了出来。

就在头天晚上,老陆曾把陆小北的哥嫂叫到自己屋里,那时,陆小北正在家里复习功课。最先,那两口子迟迟不肯来,老陆只好站在院子隔着墙(分家后他们在原来的院子里隔了一道墙)一遍一遍喊他们,又过了很长时间,两个人才疲疲塌塌地进来了。老陆开宗明义地明说了家里的情况,欠着人的账债也该还一还了,陆小北马上又要考学,考上考不上都是两说的事情,一旦考上了家里就得拿钱供他上学,可欠人家的钱总是不能再拖了。陆小北的哥哥始终不言语,哑巴似的耷拉着脑袋,倒是他嫂子先开了口,说这个钱我们恐怕也是没能力还,再说已经各自分开过生活,原先的账也不该由他们来背。

老陆沉默了一阵,他看了看儿子窝囊的样子再看看儿媳妇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桌子上老伴的遗像上,他回过头问陆小北的哥哥,依你看这钱该谁来还呢?儿子依旧老鼠怕猫似的低着头,当他稍稍抬起头来的时候,媳妇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他终于又低下去,只是蚊子似的哼了声你们大家看吧。媳妇立刻把话接了起来,你还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什么叫大家看?要看你自己看,我反正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说完,她怒气冲冲地掉头走了。

最后,老陆用喑哑的声音对两个儿子说,账是我借下的理所当然该由我来偿还,我今天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随后,他转过头凝视着老伴的遗像,嘴角抽搐着自语,还是老婆子你好啊!一个人躺在那里消消停停的该有多好啊!说着,一串泪簌簌地闪下来。

那时,陆小北抬起头用生硬的目光瞪着他哥,他说我要是你就把那个臭婆娘的×嘴撕烂!他话音未落,早被老陆突来的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脸上。

老陆用极其严肃的目光看着陆小北。

陆小北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目光中同样是愤怒的火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陆把老伴的相框子拿在手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又用衣服袖子把上面的灰尘悉心地擦了又擦。最后,他把相框子又很庄重地放回原来的地方。那时,陆小北正用自己手中的钢笔在草稿纸上胡涂乱画着,纸被笔尖划出↓∩成车姆唔的声音。陆小北最终在草稿纸上写了这样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都去死吧你们!

老陆并没有看见陆小北在纸上写的那几个形状怪异的充满诅咒和仇恨的字,事实上即使他看见也跟没看见是一样的,因为他根本就不识字。在老陆看来,陆小北只要安生地坐在那里就是在写字,形式上等同于学习、做作业和复习功课。对于读书这件事,老陆一辈子只会用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去督促陆小北,去,写字去。

当屋子里只剩下老陆和儿子陆小北的时候,老陆多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歉疚,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只有陆小北和他朝夕相处相依为伴,记忆中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呵斥过儿子了,更别说动手打他。因为陆小北母亲去世的那天,老陆一个人守在医院里,老伴的盲肠癌已到了后期,癌细胞扩散到她的身体中,剧烈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老伴是个坚强的女人,这一点老陆深有体会,其实,老伴在没住进医院做检查和治疗以前的很多年里就被这种病痛折磨着,她只是不愿意对别人说,也包括老陆和儿女们。她疼得厉害的时候就趴在床上把后背弓得高高的,头埋在被子里,嘴里咬着枕巾,再不,她就接连吃那种叫作去疼片的白色药片,她把这种很苦的药嚼碎慢慢咽进喉咙。直到后来她连饭也吃不进去了,才不得已到医院做检查。

当时,医生告诉老陆,让他回家赶快准备后事,老伴顶多只能维持几个月了。老陆一下子就懵了,他不相信,让他怎么能相信呢!那几个月的时间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怎么也关不住了,时间水一样哗啦啦地在他眼前流走了。那几个月里老陆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和倔强,他不相信老伴的病是无望的,他坚持不让她出院,他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们了。他一直守着老伴直到她脉搏和呼吸完全停止消失,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他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不放心的眼神告诉他:老陆你要好好供养陆小北上学,你要对咱们儿子好。这些没有声音的语言就从那一天起深深刻在老陆的脑海里。

有一次,老陆掏完粪池,我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书,他走过来静静地坐在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我说你过来一起坐坐吧。他摇头。我知道他怕我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臭。我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我们很随便地聊着一些事情,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关于陆小北的。他曾对我说,只要小北他能争气,能把书念好,让我老汉干什么都行,就算用头顶也要把他顶住啊。我相信老陆能说到做到。

老陆觉得自己打儿子是不对的,而且,他也意识到陆小北之所以那样还不都是为了他。不过,他还是听不惯陆小北那样跟哥哥讲话,他不希望儿女们之间没大没小或闹出什么生分的事情。

见陆小北低着头不再看他,像个木头似的,老陆便不忍心了,他试探着咳嗽了两声,又咳嗽了一声。儿子根本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昏黄的灯光里。老陆也不出声,暗里凝视着儿子。他发现陆小北似乎比以往瘦削了,脑袋和上半个身子在灯光的照射下聚缩成一团。小北这娃娃真的瘦了。老陆在心里默默地说。他想,儿子这些日子成天抱着书本,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晚上有时也要熬到一两点,他有些担心,担心儿子的身体会支撑不住。这种体恤的想法让他竟莫名地伤感起来,他又兀自想起了老伴。老伴若是在着就好了,天底下只有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怎么对娃娃好。老陆这样边想边看着陆小北,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走出屋子。

老陆径自去了一趟陆小北的哥哥家。他进去的时候,屋里根本没有人拿好脸色看他。他没有坐,只是弯着腰紧靠着门站在屋里。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刚才出门的时候,他还信心十足的,可这会儿他全然不知所措。陆小北的哥哥很突兀地问了声爸你咋不进来坐,媳妇就把话接了起来,进来也没有用……反正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老陆很尴尬地僵在那里。老陆觉得脚下的地突然变得软乎乎的,两只腿怎么也站不稳。他索性靠着门蹲下来。他像是在对自己小声说着,你弟弟念书苦着呢,家里也拿不出个像样的吃头,我想着给煮上个鸡蛋补补身骨……让他硬硬强强地把学考了。那时,儿媳妇的面色由紧变松又绷紧了。

老陆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他腾出一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黑紫的脸色在汗水涂抹后的光泽中显现出难以抵抗的焦渴。他说今天的日头毒得很,随后又拉着车子继续往前走,他的脸上始终水渍渍的。我问老陆他们到底给你鸡蛋了吗?老陆却把我的话支开,他说那是两个又大又圆的红皮鸡蛋,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鸡蛋了,他知道那蛋就是他家以前的一只芦花鸡下的,那些鸡都是他老伴在世的时候饲养的。那阵老伴每天都会笑眯眯地从窝里捡回六七个鸡蛋,可是,她并舍不得吃,她总是把那些蛋整整齐齐地塞进粮食柜里谷物中间,过上一阵子,她才从柜里刨出几个,炒得黄黄亮亮的让娃娃们吃。老伴说娃娃们身体贪长,需要这个。

老陆问我喜不喜欢吃鸡蛋,我笑了。我说我就是因为鸡蛋吃得太多才考不上大学的。老陆也张开嘴嘿嘿地笑了,说,小张老师会说笑得很。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那笑容转瞬即逝。老陆说鸡蛋可是个好东西呀!女人养了娃娃就得多吃鸡蛋,吃了鸡蛋才补身子才有奶水来喂娃娃吃……那阵子他妈养小北的时候家里穷啊,连只下蛋的鸡都没有,到哪里弄鸡蛋去呢?等后来日子好一点,他妈就张罗着捉来小鸡娃子,夜里用纸箱子放在炕上养着,生怕冻死了,有一天旁人家的老猫把一只活脱脱的母鸡娃子给叼走了,他妈好一通哭啊!说老猫把多少鸡蛋给娃娃们叼走了呀!他妈前脚一走,小北的嫂子就闹着要分开过,死活看上了院里的一群下蛋鸡,一只不落全捉走了。捉走倒也零干了,就是苦了小北一个人。

我紧跟在车后面听着,老陆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泡醉了,有几次我想替他拉一会儿车,他死活不肯,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能拉四十麻袋粮食一天来回跑两趟县城呢。但是,此刻我分明感到他毕竟有些力不从心,伏天的太阳炙烤着他的脊背,滚烫发软的柏油路踩上去人不禁要龇牙,大汗淋漓的他走得也越来越慢,车子很不听使唤地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响,好像正不怀好意地暗中看他的笑话呢。

我们头顶的太阳像蛋黄的颜色那样光芒耀眼,路上一丝风也没有。我能听见从车子前面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吭哧声,带着坚强和永不服老的农人本色。

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我和陆小北的父亲一同来到县城粮库。粮库的大院里已经挤满了从各乡各村赶来交粮的农户,装满粮食的板车横七竖八地摆在院里,也有人是赶着驴车或马车来的,交粮的人稀稀拉拉地躺在各自的粮车或墙壁下面的一小块阴影里乘凉。有的农户正把自家的麦谷平铺在粮库院里的水泥地上晾晒,骄阳把新鲜的麦子烤得饱满金黄,稍微静下心就可以听见麦粒发出的吱吱的微小声响。

我和陆小北的父亲挑了一块有树荫的地方将车子放下,他和我面对面坐在两边车辕上歇着。我起身到门外的小卖部买回两瓶娃哈哈矿泉水,天着实太热了,一瓶水几乎被我一仰脖子就喝光了,喉咙依旧渴得发紧。我把另一瓶水拧开盖递给老陆。老陆看着我半天也没想去接,嘴里接连嗫嚅着张老师你花这钱干啥呢,我又不渴。我见他嘴茬边尽是白色的沫子和爆起的干皮,就把水硬塞给到他手上,估摸着粮库上班至少在两点半以后,我决定去趟新华书店看看。老陆连忙不无歉意地说张老师你快去你快去,就不打搅你办事情了。

其实,我还是惦记着陆小北的事情,这也许跟我是他的老师和班主任有关,况且再过几天他就要参加中考,这对他太关键了,老陆一直希望儿子能考上个中专,哪怕是考个最普通的师范也行,总比一辈子窝在农村强得多吧。就在前些天我还跟陆小北交换过看法,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是相当矛盾的,考学这件事情的确把他煎熬着,他既向往着考一个好学校,又无时无刻不被家境的窘迫所困扰,前面的路对于像他这样的学生无疑充满了迷茫和两难。我时常能感觉到陆小北的与众不同,从主观的角度上说,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对于未来无所谓,他不善于自欺,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抱着大不了回家种地的想法,陆小北虽然也这样说过,但他的内心跟这截然相反,他的敏感和矜持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我确信老陆刚才所说的一切。当老陆把从陆小北的哥嫂家讨要回来的两个红皮鸡蛋高兴地拿给陆小北看的时候,他一定被那两个又大又圆的红皮鸡蛋给猛烈地刺伤了,他尽量用一种视而不见的眼神看了一下那两个鸡蛋——它们在父亲的手里乖乖地躺着像是一对睡着了的胖子,模样还有些贱,根据鸡蛋的色泽和模样他同样想到了它们的出处,尤其是他父亲那种讨好般的面容,他不习惯父亲这样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在精神的层面又领教了父亲的一记耳光,为什么关爱有时候跟挨耳光的感觉那么相似呢?陆小北选择了垂下头继续看书,他轻蔑父亲手中的那两个鸡蛋,就像轻蔑自己的生活处境一样,哪怕是装出来的他也愿意这样。后来,他闻到了一些气味,这些气味袅袅而来并在昏暗的屋内飘荡,仿佛一只芦花鸡悄悄溜进屋内并乘人不经意的时候排下两个正散发着温热和腥腻的蛋。这种弥散着的味道同样具备杀伤力。尽管陆小北压低了自己的目光并聚神于书本,但他还是感觉到父亲正朝他走来,同时还有一种气味朝他招摇而来。

老陆用难得一见的慈祥面对儿子,他说小北你先停下把这两个鸡蛋趁热吃了吧。陆小北不得不看着父亲,他看到父亲的脸正因他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碗而朦胧飘渺着,他觉得父亲一下子离自己远了,样子都有些险恶,端在他手里的东西有种毒药般的诡秘莫测,而且父亲的手正毫无理由地抖着(是心虚吧),像是那只碗有千斤那么重。

接下来,陆小北明知故问地瞥了一眼父亲,他问哪来的?

老陆的双手还在抖着,他看了看碗里的蛋又期待地看着儿子,让你吃你就吃管它是哪来的总不是偷来的吧!

我不稀罕!

吃了它就不信它能咬你娃娃的嘴!

要吃你自己吃吧!

陆小北的确是这样说的,老陆刚才讲述到这里的时候依旧无法按捺内心的愤怒,他接连晃着头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张老师你给评个理这狗日的咋就这么犟呢?后来,老陆硬把碗再度推到陆小北的眼前,他重复刚才的话,鸡蛋不咬你的嘴。陆小北最后的回答是我不像你那么没骨气!随即,他的手一摆,老陆手中的碗就白花花地飘了起来然后砰地落在地上,依旧是白花花一片。

那个晚上,父子俩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整个夜晚都被沉寂和沉默填充着,异常的平静使得父子之间突然变得虚幻和遥远起来,彼此的隔阂被黑夜神秘而又无限地延展和拉伸。直到第二天上午,陆小北的嫂子凶神般闯进来才打破了这种不正常的宁静。

我在三点以后又赶回粮库,来交夏麦的人早迫不及待歪歪曲曲站成一支长队,验粮官是个肥胖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粗声粗气地吆喝着什么,我粗略扫了一眼,老陆不在里面,我很纳闷,回头朝大院里张望,却发现稍远一些的太阳地里有个黑瘦的影子弯曲地晃动着像一匹孤独的牲口正在默默犁地。我急忙走过去,板车里原先的粮袋子只剩下不到一半,老陆正在将手里一袋麦子袋口朝下拖着往水泥地上倒,麦子从袋口随着人的脚步移动奔涌出金黄色的谷浪。老陆自己赤着脚板,地上已经铺了一大片麦子。

老陆无奈地站在那片麦子中间,神情沮丧却又沉默着,他告诉我,验粮官说他的麦子没干透让他在一边先晒着。眼前的麦子发出坚硬的光芒,我从地上捻起一撮,随便朝嘴里放进几粒,一嚼,硬绷绷地硌牙,怎么能说没干透呢!我说老陆你先别忙着往出倒呢,咱们再跟他好好说说,我知道这些人就爱欺软怕硬。老陆冲我直摇头,说算了多晒一晒也没啥坏处,再说粮食又不是交给他个人的,晒干点将来不坑害公家嘛。我还想说什么,见老陆倒完一袋子又去车上背另一袋了,我也只好过去给他打帮手。一共是十七袋麦子,全部铺在地上,黄朗朗一片,看过去都有点壮观和耀眼了。

我和老陆席地而坐,屁股下面的水泥地滚烫,太阳光烤着麦子也照着我们,我们和地上的麦子一般默默不语,我甚至有点昏昏欲睡。老陆满腹心事,他自语着我咋就没见过这么犟的娃娃呢,他到底随了谁呀!我觉得这个时候的老陆其实对儿子已经没了先前的怒和恨,有的只是不解和担心。我对陆小北的所做所为倒是心有怨责,我觉得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尖锐的东西,但那种东西又是极脆弱的,它也许伤害不了别人却恰恰注定要伤害自己。实际上发生在上午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陆小北起了一个大早,那时老陆还没有醒来。院子里铺满了新鲜的麦子,陆小北踩着麦粒到外面树林里去背书。等他回到家的时候,老陆正在院里用一只木头耙子翻梳地上的麦子。陆小北站在那里出神地望了望地上的麦子和低头干活的父亲,然后跟没事人似的走进屋里。老陆依稀觉得儿子的心情比头天晚上似乎好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心情好了,老陆也觉得宽慰起来。

后来的情景却是,中午时分,老陆看见陆小北的嫂子夜叉似的破门而入,她的两只手里各拎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芦花鸡,她一进来就将手中的东西狠狠地扔在老陆面前,随即她也蹲在地上拉警报般号啕起来。她说有人看见陆小北在门前给鸡撒了一把麦子。接着,她用指头指点着老陆,是陆小北毒死了我的鸡!肯定是你教唆你儿子这么做的吧!你想吃鸡蛋我给你嘛,你为啥非要让他弄死我的鸡呢!你们一老一少就知道合起来欺负我,你们陆家没有一个好人!后来,村里的许多人都看到,老陆手里高高举着一只木头耙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在后面穷追不舍,陆小北在前面一路狂奔。细心的人甚至发现,老陆是光着两只脚跑出来的。后来老陆终究没能追上儿子,而且,从今往后他恐怕再也别想追上陆小北了。

终于捱到老陆交粮了。我们把倒在地上的麦子又用簸箕连簸带筛地一袋一袋装好,麦子干透了,装满的袋子瓷瓷的,扛在肩上像根圆滚滚的石头。那是一间巨大的仓库,粮食呈斜坡状一直垛到仓库顶上,人的两只脚通过不足两脚面宽的长木板从地面一直爬到最高处的粮食堆上,从门口看去人就像只蚂蚁渺小地攀援在沙漠中。老陆扛着一袋麦子走进库房,在门口他得先把粮食袋放在台秤上,任由站在门口的验粮官用一根很细的空心铁钎子朝粮袋里面胡乱戳上那么三两下,他要把钻进钎子里面的粮食倒在手心看一看是不是干燥、里面有没有超标的尘土,等过秤之后,才能准许扛进去。

过了这一关,老陆才将袋子口解开并重新背在身上,小心地踩上那块又长又细的木板,一脚一脚稳稳当当往上走,因为身上负着重物,重心偏离得很厉害,稍微不小心,就会一脚踩进粮食堆上,整个堆体就会顷刻间下滑,这是交粮人的大忌,不但要遭受严厉的呵斥,而且弄不好还会扭伤了腰脊。这个时候,人的腰就成为关键,力量全部压在腰上,腰不能太弯更不能直,弯了,走不了几步就会往前栽跟头;而直着,根本就撑不到最后。这里面有一个重要问题,这时人不比在平地上行走,身体几乎处在一个近似于四十五度的斜面上,犹如登山,重力发生了改变,背五十斤的东西就远比平地扛一百斤还要吃劲。

我在底下看着老陆一步步走上去,自己的手心直冒汗。刚开始,老陆上得不错,他的腰身平常就是佝偻着的,这是有利条件。他的两只脚都是呈外八字状上迈并尽可能横着走,肩膀头向左侧扭着,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腰板上,人还得屏住气,气沉丹田,气一旦泄了,腰就算控制得再好也是前功尽弃。当人走到最顶上,静静地稳住,换一口气,把肩膀上的粮袋慢慢地朝胸前出溜,不宜急,袋口尤其要抓紧,身体也跟着侧向木板一边,随即松开袋口,两只手迅速配合着控制住袋底往出倒粮。老陆整个人顿时被麦子中升起的一柱烟尘笼罩住了。

可是,连着几趟下来,老陆的脚底子就明显地踟躇起来,腰身也打起晃来,走到一半的地方就无奈地稳住身体,然后再吃力地往上爬。扛到第十六袋的时候,我有些不忍了,可老陆死活也不同意我替他,他又故作轻松地说起自己过去最多一次背过四十多袋,而且是豌豆,死沉,一袋子就是两百来斤,当时他连牙都没龇一龇。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那时我正把老陆扔在地上的十六只空蛇皮袋子一片一片捡起叠放在一处,我一转脸,发现粮堆上面没有老陆,地上也没有,他好像突然从粮食堆里蒸发掉了。斜依在门口的粮官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他用下巴颏冲上面指了一下,你老子跌倒了,还不上去看看。我听出来他在指责我这个做“儿子”的人。我二话没说急忙顺着长条木板爬上去。老陆果然深陷在临近顶上的麦堆中。他就那样十分无助又无奈地仰躺着,粮袋子压在他身上,我发现他的牙龇得很痛苦,头发、鼻孔和嘴里尽是麦粒。我急忙把粮袋挪开并伸过手去拉他,他哆嗦着给我递来一只手,神情扭曲而又尴尬,大概怕我笑话他,他几乎不敢抬眼看我,只是不停喘着气。我连着拉了他两下,他就是不能站起来,而且,痛苦的呻吟随着我拉他的动作越发响亮。

后来,我隐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几乎不敢往深处去想,只是勉强地背起他,我强烈地感到老陆在我的背上就像只装了半袋子的空麦壳子那样松松垮垮,同时,也立刻体会到自己的腰在负重出力,我尽量挺住并让自己往后仰着不至于一头栽下去,我发现自己的腰劲实在很差,我就是那样拖拖拉拉停停走走地将他背了下来。人和动物的区别也许正在于此,挺不直腰杆就只能像动物那样趴着行动了。

我坚持要把老陆送进县人民医院去,这是县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家大一点的医院。我从粮官的手里并没有拿到现钱,那只是一张写着交粮人名字、粮食斤重和等级的纸片,上面还盖了一枚粮库的公章,俗称白条子,我问他为什么不给现钱,那个矮胖的家伙居然反问我,你问我我他妈问谁去!他还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亏你他妈还是儿子呢!眼看着你老子累球成那熊样。他将手中的一瓶矿泉水仰着脖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着,我发现它跟我刚才买的水牌子一模一样,娃哈哈的。我知道我说不过他们这种人,而且我也没有时间跟他理论,老陆正躺在板车上痛苦地呻吟呢。

老陆坚决不同意去医院,他说张老师求你把我送回家吧,我睡上两天就没事了。我当然没有听他的话,他一路都在唠叨,有一阵他甚至往前爬着试图阻止我,却险些摔下车子。我被他惹火了,我严厉地警告他,老陆你一定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你的腰若真的扭坏了你下半辈子只能躺在炕上!老陆终于不再闹腾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呜呜的干哭——我敢打赌这是老陆大半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痛哭,而且是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哭声中偶尔叫着陆小北的名字,他突然脆弱下来,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那么坚韧地背着粮食往高处走的庄稼汉子呢,可才一会儿工夫他就变成一个无助而又可怜的孩子了。

我把空车子送回陆小北家里,可他依旧没有回来。我只好去找陆小北的哥嫂,我必须把老陆的情况如实告诉他们。

陆小北的哥哥到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去了,只有他嫂子在家。我能觉察出她很不欢迎我的到来,因为打一开始她一定误认为我是来替陆小北说情的,当她知道老陆的病情后,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并罗七八嗦地诉说着自己分开家过日子的种种艰难。一句话,她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老陆治病。最后,她建议我去找陆小北的两个姐姐想想办法,她还说有一个姐姐嫁给石嘴山的一个包工头了,家里钱多得花都花不完。我连连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鬼才知道她们究竟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我必须尽快凑到足够的钱,因为老陆已经住进医院,他的情况很糟,医生说他的腰椎骨很有可能是折断了,当然这得等片子出来才能作最后确诊。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人管他,要是陆小北在就好了,可我根本不知这家伙的去向,总之,我不能撂下老陆一个人在医院不管。

我回到学校宿舍把自己这一年中积攒下来的六百多元钱(这里面有家里给我的钱,我那点可怜的民办教师工资已连续拖欠有几个月了)全部装在身上,我还有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这还是我学生时代的东西),我骑着车子又急急忙忙返回县医院。

临出门前,我写了一张字条用图钉摁在门上,是特意留给陆小北的,我希望他看见后能及时到医院照看他的父亲。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天色早已昏暗了,酷热也渐渐平息,但病房里依旧很热,老陆被安排在一间大病房里,有近二十个床位,大多数病人都躺在床上,疼痛使他们发出的呻吟此起彼伏。

老陆比刚才的情形还差,医生给他的下身插了一根导尿管——这种时候我特别理解活人能让尿憋死的话了——他人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面色青虚,汗珠子一串接着一串顺着脖子往下淌。我没有向他提及家里的事,我劝他安心养着,并告诉他大夫说只是稍微扭了一下不碍事,住几天就没事了。我又去找护士询问病情,护士说先给他用一些镇痛和活血化瘀的药,等明天大夫上班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我先直接去了县粮库,我想找他们把老陆的卖粮钱领回来,根据那张条子上的斤数粗略算了一下,至少能领回一千多块,可以先拿来救救急。一早上我找了好几个部门,几乎磨破了嘴皮,不厌其烦地解释病人需要钱,可他们的答复莫衷一是,说现在是交粮的高峰期,粮款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位,他们让我回家再等等。我问要等多久,答复是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或更长一些时间。真他妈的见鬼!这是什么世道啊!

等我赶到医院,老陆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听护士说他的腰椎的确扭断了,现在大夫正在为他做矫正手术,然后在腰部打上厚厚的石膏,这样老陆在以后的若干时日里就基本上变成一块僵硬的石头。我觉得情况糟糕透了,我忽然有种被卷入一场风波的莫名嫌疑,从昨天中午老陆到宿舍来找我到我们一起去交粮一直到此刻我木偶一样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发呆,一切都好像精心安排好的。不过,我很快就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惭愧,怎么说我也是陆小北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况且,现在陆小北下落不明,老陆又需要人来照顾。我知道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

这时,护士站在走廊里问谁是老陆的家属,她喊了至少三四遍,我才反应过来,我急忙迎过去说我是我是。她有些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顺手把一张单子塞给我,说你到底想什么呢?赶快给你爸交钱去!

我拿着单子来到一楼交费窗口排队,前面有五六个人,我只好无聊地站着等。这时,医院的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了,紧接着一大群男男女女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厅内的气氛骤然异样起来。

我好奇地转过身去观看,那些人多半竟然都是湿淋淋的,裤腿和鞋上沾满了泥浆,好像外面正在下着瓢泼大雨(事实上外面天气晴朗而又酷热),他们踩过的地方留下弯弯曲曲的泥水痕迹。这群人慌慌张张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潮水一般向楼梯涌去,我听见他们嘴里发出嘈杂的呼喊和哀泣。我的视力不太好,当他们已经背对着我爬楼梯的时候,我才看清有三个像雨淋湿样的男人身上都各自背着一个同样潮湿不堪的身体,转眼间从我视线中消失。排在我前面的一个人正在同身边的另一个人交换看法,我听见他们的话题像是跟天热、孩子、游泳或死亡有关。我没心思考虑这些,因为该轮到我交钱了,而我还不知道划价后我要交给他们多少钱呢。

情况就是这样糟,我身上的钱全掏空也仅够医疗费的一个零头,我只好去找大夫说情,我必须告诉他们老陆不是我父亲,我只是他儿子陆小北的老师。大夫将信将疑,他问我为什么不去把老陆的家属找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就说他老伴几年前得癌症死了,他儿子都不在身边,女儿又嫁到很远的地方。

还是大夫精明,他说这事你得尽快去找老陆所在的乡或村上的领导,最好让他们出面解决。我觉得不无道理。

我先回到学校,贴在宿舍门上的纸条原封未动,纸的四个角被太阳晒得往中间卷起来,种种迹象表明,陆小北根本没有来过。我开始暴躁起来,这跟此刻我对陆小北的看法有关,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我觉得自己以前对陆小北的认识存在偏差,至少,我没有料到他做事情竟然如此不顾后果,做了坏事难道就能一跑了之吗?我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咒骂这个该死的陆小北,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究竟能跑到哪里去呢?而且,我不能肯定一旦陆小北得知他父亲的消息后,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痛哭一场,他会不会追悔莫及,或者,他根本就无所谓。

我稍微收拾一下正准备出门,透过玻璃窗却隐约看见一伙人正穿过操场匆匆忙忙朝宿舍这边走来,走在最前面的人竟是我们的校长。

我从来没有见过校长这样严肃过,严肃得甚至有些悲壮,他的模样,特别是脸部僵硬的表情使人一下子就能跟天塌下来的情形联系在一起。他站在门口连着喊了我几声,说,张老师你可回来了!快快快出来……快跟我们走吧!其余的几个人也都绷着脸一筹莫展,他们的影子瑟缩在各自的脚下,一小坨一小坨晃动着。

午间的操场依旧空空荡荡,放假前那面晒得发白的国旗早被摘下来了(它就搁在我房里),我还记得当时是我让陆小北和班上的另一个学生去摘的,我还对他们说这也许是你们为这个学校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此时,操场中央只空余着一根高高的木头杆子,放眼看上去显得突兀而又孤寂。

校长他们的到来使我立刻感到释然了,我像是盼来了救星,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后来,我和校长他们坐上一辆从县城开过来的三轮蹦蹦车。车子发动之前,校长始终一言不发,严肃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有点大难临头的架势。

……也许,事情得从昨天上午说起。陆小北为了逃避父亲的追赶,一口气跑出了村外,回头看看父亲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了,他才放慢了脚步。他像个飘荡着的影子,更像一个无家可归者,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厥和不羁。他*5*5*6*6地走着,当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他站住了。他也许向里面张望了一会,他知道我还在学校,他想进来找我谈一谈,谈谈父亲谈谈家事,或者,随便谈一谈自己将来的打算,因为他一直把我当作是他的朋友,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开这个口,他大概逐渐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滑稽而又愚蠢的事情,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去做,可他的确那样做了,他从家里找到一些耗子药,他还把毒药和麦粒掺杂在一起。

他毕竟没有勇气走进我的宿舍,或许,他曾在我的窗前徘徊过一阵,他感到孤独和无助,他一定看到我正躺在床上看书(那本书他也相当熟悉),他的脑海中想必泛起一些跟《老人与海》有关的思绪(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那个坚韧的老渔夫圣地亚哥和只剩下鱼头鱼尾和一条脊骨的大马林鱼的残骸,可这些我将永远也无法知道)。但是,很快他就觉察到父亲已经一路朝学校这边追来了,他几乎听到了父亲的粗砺的喘息和愤怒的脚步声。于是,他只好转身离去,整个中午他都在外面漫无边际地游荡。

陆小北后来径自去了他的一个姐姐家,姐姐家离这里很远,步行需要近两个钟头的时间。他的不速而至或许令姐姐疑心过,他故作轻松地谎称是父亲让他来看一看姐姐的。他在姐姐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夜里他睡得很不踏实,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天亮以后该如何回家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还被一个可怕的恶梦惊醒(是姐姐急忙轻轻拍着他的身体哄他再次入眠的)——也许梦中他看见父亲变成一个筋疲力尽的老渔夫正在苍茫的大海上随风漂泊:

……鲨鱼飞速逼近船梢,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嘴,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他听到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鲨鱼的脑袋……他扎它,并不抱着希望,但是带着决心和满腔的恶意……

早上一觉醒来,姐姐悉心地询问他夜里是不是做过一个可怕的梦,他迷惑不解。他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使劲点了点头。姐姐亲手为他做了一碗荷包蛋,他吃得津津有味,可吃着吃着他的眼睛却莫名地潮湿起来。他急忙低下头来,唯恐被姐姐看到眼里。

上午十点钟以后,陆小北愉快地告别了姐姐一家,准备从原路返回。这个时候,我估计陆小北的心情已经慢慢地好了起来,至少,他已经淡忘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不快。对陆小北来说,今天才是重新的开始,他应该有了直面父亲的勇气和坚定;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当面给父亲承认错误,并请求和解。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于我而言却有着最致命的打击:我几乎无法想象,更无法去面对。那时,陆小北顺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脚步离家越来越近。他的内心一定是复杂难解的,他的心跳逐渐加速,血液在少年的身体中前所未有地涌动跌宕。那时,陆小北已经接近了他所生活的村子,他正行走在一座土木结构的小桥上。

那是一座十分简易的桥,桥面极窄,两旁没有任何扶手或桥栏,它在宁夏川区的渠道上随处可见,桥下是奔流汹涌着的暗黄色的渠水(现在正值灌溉高峰期,水量是平时的几倍)。这种颜色的水流往往会给人一种焦渴和无望的印象,甚至让人忽然就感到了绝望——只要是亲眼见过这种水的人都会产生近乎难过的冲动。在我看来,陆小北是那么敏感又是那么脆弱,那一刻他的内心也许有了一种被肆虐的泥沙瞬间洗劫和蒙蔽的伤痛,眼前汹涌的渠水正浑浊地涌向前方。而陆小北却忽然间又意识到长久以来困扰着自己的低*#暗淡、无法摆脱的困窘生活了,水面上的那些混沌不清的波光似乎正映射着他人生的全部景况。

就在陆小北的前方,有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他的两只手各拉着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两个孩子正瑟缩而紧张地朝中间的老人挤靠着缓行。

这种时候,陆小北整个人正被一股莫名而来的焦虑和冲动紧紧攫住,他似乎感到快透不过气来了——他多想抢先一步超越前面那一老二小,然后拼命地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而去,也许只有快速奔跑的力量才能遏止此刻他潦草的心跳。可正在那一瞬间,走在前面的老人不知怎么突然跌倒(或许是孩子们绊了他的脚)了,两个孩子紧跟着向桥的两边滚落下去,老人呼喊着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孩子们,可他却不慎连同自己也翻身栽进水中……

时间在这一刻究竟意味着凝固,或是飞转,我不得而知。陆小北在惊愕之间究竟想到了什么,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揣测的是,一个乡村少年十多年的焦虑、无助和忧愁完全变为一种来自体内的加速度;或者,正是这种迅疾而本能的力量,让这个懵懂少年彻底得到了某种最有效、最直接的自弃和解脱!

反正,陆小北纵身跳进干渠里的一瞬间已成为他短暂生命的永恒;他纵身入水的那道最后洋溢着青春光彩和少年气息的优美弧线永远分割了陆小北和父亲和我们和学校和他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联系。

陆小北真的绝望过吗?……

我和校长他们风风火火赶到医院,被从水里搭救出来的一老两小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已经停止了呼吸,而老人和另一个男孩基本脱离了危险。令我震惊的是,被救出的人里唯独没有我这两天来一直想见到的陆小北。

据当时先后赶到出事现场并参与营救的两个路人叙述,他们最后一次看到陆小北时他已经被水冲出距离那座桥很远一段了,他的头和两只手露出水面一下,接着又露出来一下,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奋力朝陆小北消失的方向游过去……他们在水中游过来游过去,从上游到下游,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终究没能找到陆小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老陆说这件事情,校长的意思是先让他安心养病,等他病好些再说。

老陆一次次追问我小北回来了没有。

我支吾着说今天也该回来了吧。

老陆嘀咕这个坏蛋到底能去哪里呢……

我说也许他去他姐姐家也说不定。

老陆疑惑起来,他总不是跑到石嘴山去了吧,过两天他就要考学呢,你说这个娃娃……

我说他就是去石嘴山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从病房溜出来,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闭上眼睛想象陆小北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究竟是怎么了?走廊里的来苏水跟各种药液混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很长时间,眼前总有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在汹涌翻滚,仿佛《老人与海》中鲨鱼最后疯狂追击小船时的波诡浪谲。但我忽然又想起校长给我布置的新工作,让我尽快准备一份材料,校长连题目都想好了,他说就叫《陆小北同学的英勇事迹》吧。我记得自己当时很颓废地摇了摇头说,校长这份差事我恐怕干不了了。

张学东,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长篇小说《西北往事》、《妙音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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