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主义烛照下的《陈奂生上城》
2006-09-21王小巧
王小巧
《陈奂生上城》[1]是高晓声写于1980年1月的一篇小说。从小说产生到现在,其赞颂声不绝于耳。评论者往往从歌颂新时期、新社会的视角来考察,或者从人物刻画上来分析,对这篇小说做足了文章,似乎再也无从下笔了。
其实,我们不妨运用弗洛伊德主义来分析一下这篇文章,具体来说就是用弗洛伊德的心理构成理论(本我、自我、超我)来分析陈奂生这个人物。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组成。本我是一种“使本能需求按照快乐原则得到满足的冲动”;“自我”通过对外在世界的感受,以满足“本我”的要求,它是按照现实原则行事的;“超我”压制“本我”的各种冲动,按照“至善原则”行事,它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包括通常所说的“良心”和“自我理想”。[2]
本我对陈奂生的召唤
吃、穿、性以及玩乐等等,可以说都是人的本能,在陈奂生身上体现得非常充分。
首先说吃穿。陈奂生上城是为什么?卖吃——油绳,买穿——帽子,因此他非常高兴。文章一开始就说他“今日悠悠上城来”,一个“悠悠”,使他本能的种种快乐得到舒展和表现。“他半夜醒来”,“想到囤里有米,橱里有衣”,就“兴致勃勃睡不着觉”,可见吃和穿对他是多么重要,只要一想到吃穿他就高兴,这是一种本能得到满足后的高兴,体现了“本我”自身——吃饱穿暖就能使人快乐,没有更多的理由。
对性的追求似乎在他身上看不到,因为他是一个被吃穿的现实压迫得抬不起头的人。其实,“食色性也”,“饱暖思淫欲”,都有一定道理。在旅店里,“陈奂生看看她,真正绝色”,“她”是服务台的姑娘,并且特意强调是从陈奂生的眼睛看来,是从他的内心发出的不由自主的赞叹,并且,注意“绝色”后边的“!”,把他内心的一种本能的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有接下来,陈奂生因为掏了五元钱很不高兴,这不高兴里也有“不曾讨得大姑娘的欢喜”——看,他已经在隐隐地讨好大姑娘了。在后来为五块钱向老婆说谎时,还念念不忘“就说送给一个大姑娘了”,可见“大姑娘”已经在他心中生了根,尽管现实生活中他不可能得到大姑娘。他可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本能却在毫不客气地指挥着他。
玩乐对他也是一种本能。“哪里有听的,他爱去听,哪里有演的,他爱去看,没听没看,他就觉得没趣。”他羡慕“别人能说东道西,拉三扯四”,但他却不会,因而很苦恼。因为在玩乐方面严重不能得到满足,他非常自卑,甚至他认为一个人会说书是最值得佩服的。他所知道的经历的,别人都知道经历了,并且能绘声绘色地讲述,于是,他潜意识里总在追求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没经历过的自然也没法讲过的事情来。这些事最后还真实现了——他因病得福地坐了“吴书记的车”,“住过五块钱一夜的高级房间”等,他总算有点自豪的东西可以讲讲了,而这是别人——至少他大队的人所没有经历过、因而也就不能讲的事情了。他实现了玩乐方面的本能满足,因此很高兴,很神气。
总之,本能按照快乐原则在吃、穿、性、玩乐等方面支配着陈奂生;而陈奂生的快乐也来自这些方面一定程度的满足。在这里,可以说是本我在支配着人的行动。
自我挣扎的陈奂生
陈奂生虽然想得到温饱,得到美色和玩乐,但他却知道必须依照现实原则行事,这就是“自我”。
陈奂生想得到温饱,不是靠偷、抢,或者仅仅坐在那里幻想,而是行动起来,辛勤劳动,换来粮食把粮食做成食品卖掉,换成衣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必须按照这个原则行事,否则,他的“本我”得不到保护,更别说其它了。他也知道油绳“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里的新鲜,比店里的好吃”,但他却将其全部卖掉,自己只啃僵饼,因为他知道僵饼卖不到钱,买不到帽子。对于住他当然也很想住得好一点,但他宁可躺在车站的椅子上,也不愿住店,更别说是五元钱一夜的店了。在这里本能与其说是受到了压抑,勿宁说是得到了保护,因为如果没有按这个现实原则行事,人将遭到现实的惩罚乃至毁灭,那时“本我”自然也难以存在了。
陈奂生虽然内心很喜欢“说话软款款”、“笑得甜极了”的大姑娘,认为她是“绝色”,并在不由自主地讨好她,但也仅仅如此,仅仅想想而已。他自己的老婆是农村妇女,“生过脑炎,有后遗症,不大灵活,不大能劳动”,是个“没用的人”。如果仅仅按“本我”来行动,他肯定选择“大姑娘”的,但是他不可能娶到大姑娘为妻,所以尽管大姑娘已根植在他心中,他还是想着回家怎样向老婆交待,怎样和老婆过日子。因为现实中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穷苦农民,娶农妇为妻,偶尔想想“大姑娘”,这正是“自我”的聪明之处。
还有在旅店里的一系列事情,也很好体现了陈奂生的“自我”。按“本我”而言,他真不愿掏那五元店钱,尤其还是“半夜来的”,他特不服气。但不掏是不行的,现实逼着他掏,掏过后,“自我”就来安抚“本我”:别生气了,咱们一定要捞回来。于是他又回到房间“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往弹簧太师椅上一坐:管它,坐瘪了不关我事,出了五元钱呢”,“站直了身子,扑通坐下去……试了三次,也没有坏”,决心“困到足十二点走”,衣服也不脱,就盖上被头困了——“即使房间弄成猪圈,也不值!”因为“本我”实在舍不得出那五元钱啊,“自我”支了聪明的一招,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本我”的要求,又不至于让现实太承受不了——现实不会因此惩罚人,让人挨打进监狱的。
“自我”总是努力调节“本我”和“现实”的关系,保护着“本我”也维护着现实,使它们达到一个相对的平衡。通过以上分析,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超我的陈奂生的缺失及其补偿
“超我”是道德化的准则,如果这些准则没有得到遵守,超我就要采用自卑感和犯罪感表现出来的紧张感来惩罚自我。超我的陈奂生似乎是缺失的,但实质上并非如此。陈奂生认为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一生干净,问心无愧”,可见至少从陈奂生个人角度而言,他对自己的人格没有自卑感和犯罪感,缺失只是作品在表现上的缺失。因为多年以来,陈奂生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在这种情况下,要求其高扬“超我”,大唱道德也是不合实际的。他只能以勤劳善良来要求自己了,这一点他做到了,所以他认为“问心无愧”,但是这是许多农民都能达到的,没有特别可大书特书之处,所以作品对其进行“缺失”处理。但是对一篇文章,特别是新时期的具有某种提升人们思想道德水平的文章而言,“超我”的缺失是不能容忍的,于是作者就创造出了吴楚——吴书记来作为策略上的补偿。吴楚作为县委书记,关心民众,乐于助人——到陈奂生家吃便饭,给孩子们买块糖吃,陈奂生生病,吴书记又亲自送他去看病抓药,安排人送他去住店,“就说是我的朋友”等等,都表现了一些“超我”的道德特点。在陈奂生眼里,他就是超我的化身,陈奂生也因为和这个“超我”的替身的关系,而认为自己也高大了,也神气了。陈奂生住了五元一夜的店,如果没有吴书记作后台,那在别人看来是荒唐可笑了,但因为有吴书记这个“超我”的存在,所以陈的住店、坐汽车,都成为可受尊重的了。
所以,由于“本我”、“自我”在陈奂生身上表现的充分,我们觉得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有其可怜可爱之处。对我们大家而言,在严酷的社会生活中,我们身上表现出的更多的是“自我”,是“本我”、“超我”与现实的平衡,这让我们安全而平庸地融入大众。如果“本我”太突出,不顾“自我”、现实、“超我”,那是可怕的;如果高蹈“超我”,而不顾其它方面,也会“高处不胜寒”的。
《陈奂生上城》这篇文章,既生动活泼又符合现实,颇能给人以启发,这与对弗洛伊德主义中心构成理论“本我”、“自我”、“超我”的不自觉运用有很大关系。
注释:
[1]高晓声《陈奂生上城》,选自《高晓声小说选》(英汉对照)第2页至第29页,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中国文学出版社,1999年8月.
[2]冯黎明,阳友权,周茂君编《当代西方文艺批评主潮》第259页至第260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