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里驻足
2006-08-18敬一兵
敬一兵
在文字涉足之前,人身边的物质仅为实用而设,瞌睡般伏着,好似无人的深径长出的苍苔,静悄悄的。只有当文字来了,用纤指轻轻一拨,静默的门扉“吱呀”一声开启,瞬间让人目眩神醉——掩在物质深闺里的,竟然是百卉争妍叠霞散绮的世界!我尾随在文字的后面,看见文字与物质邂逅的起承转合之中,尽是文字细细浸润而出的姿势,或苍茂古劲如深山老藤,或秀媚细袅如蝶扰花丛,或疏朗清阔如鹤唳云端,或奇崛诡异如草蛇灰线帷灯匣剑,或密满如重山叠翠,或留白宛如闲云出岫柳絮舞风。一种姿势对应一种感悟,万千的物质就这样妥帖驻足在文字里,只轻轻一扬手,掷出的物性、意象和情感痕迹,纷纷扬扬如粉松白垩一样落满我的全身,然后用无数的凿子雕塑我的人性,叮叮咚咚,随之而来的感激、冲动、愉悦、愿望、焦虑、疼痛和惩罚,立即透过肌肤,占领了每一个细胞,直至将我人生场面的每一个细节,凝固锁定。
就像我竭尽全力也无法限定风拂的方向一样,文字欲锁定人生——现在我才知道是运动留下的痕迹的企图,总是会被其他继续发生的动作打断,而且这些动作一如我在过道上行走所掀起的气流涟漪,还有高呼让家人开门的声音,总是会先我一步涌入居室。这是意外,但也必然。居室作为一个概念符号,并非是因我而产生的那些气流涟漪和声音痕迹的栖息场所,痕迹仍会以不同的意义线索,溃退或是解构于混沌的苍穹,任我怎样挽留也无济于事,情形仿佛皑皑白雪赶走了叠翠碧绿,抑或怒放了一夏的玫瑰被秋风葬入泥土。任何痕迹都会被时光的大潮拂去,真的就没有例外吗?自我意识随死亡而被解构是必然的,同样必然的,是我通过《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的文字见识了溃退的叔本华的极端化象征的尼采,通过英文字母“a”知遇了喜欢在横向的符号链条中用概念描述的德里达,以及通过诡谲而庄重地残存在石灰石墓碑上刻着的咒语,领悟到了归于金字塔里的法老们的讯息。这些被锁定的物象,还有与之相关的人生,再次将我逼指到了文字的面前。
当我走过懵懂的荒原,看见风消失在芊草里归于寂静的时候,我承认了人不免一死的结局。我的虚荣心开始像草一样疯长起来,甚至以死为对象。感觉每一次的呼吸,咀嚼,做爱或者一次漫不经心的吐痰动作,都是在为邂逅这位死神而做的精心准备。宿命原本就是人成熟的标志之一。然而,无论用什么方法,越是想要集中自己的虚荣,就越是感到自己漂浮在浪花涌出的泡沫里,无论留下怎样多的财富,都是无法承载或者刻录须臾即逝的命运,就如连太阳也不特赦的流转的时光,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我头脑中产生的无限的心象消灭殆尽。操纵欲望,控制脉搏,窥听呼吸的生活,布袋般套住了心,一阵混乱。有些东西模糊了,方向迷失了,“?摇嚓”,生命的时钟停摆,曾经的执着长出安琪儿的翅膀,飞向美丽的天国。还来不及祈祷,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变了,陌生,很长的距离。在梦里落下眼泪。醒来后,逼自己跳过记忆。没有流泪的权利,所有的经历沉淀在心底,留待生命彻底逝去时的一次性蒸发。阳光会把眼泪蒸发,时间会把一切褪色,惟有文字的痕迹,忠实地跟在我的身后,在一次次的回首中,清晰了然。
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白驹过隙,一代又一代,如星辰闪耀,又似流星陨落,他们的身影早已被历史的烟云所覆盖,可他们一幕幕的鲜活情景,演绎的风流韵事,绝唱的悲欢离合,却仍在时间的隧道中款款而行,其痕迹牢牢地拓在了文字的脊背上,一如司马迁之于《史记》,曹雪芹之于《红楼梦》。人呱呱坠地,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在人生的旅途中留下串串的痕迹。义无返顾者,从不回顾自己的痕迹,追寻的是最终的归宿,成功也好,失意也罢,得到的也许是累累的硕果,也许是满腹的辛酸;左顾右盼者,既盼望潮水和风雨拂掉自己的痕迹,又渴望自己的痕迹与大地永存,寻求的是人生的过程,成功也好,失意也罢,得到的往往是一片迷茫;忍辱负重者,既看重自己的痕迹,又研究他人的痕迹,虚怀若谷,韬光养晦,不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寻求的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番大事业,成功也好,失意也罢,得到的是名留青史,彪炳千秋;鼠目寸光,计较蝇头小利者,从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痕迹,剖腹取珠,贪婪无度,吃嗟来之食也津津乐道,寻求的是一时的快乐,得到的是终生的苦恼;大智若愚者,看自己的痕迹清清楚楚,对历史和他人的痕迹也一目了然,可却装做不明就里,寻求的是春色一片,成功也好,失意也罢,得到的是其情也朗,其行也爽。我的目光与文字碰触一次,这样的印象就深刻一次,没有例外。
于我而言,庄子,屈原还有苏轼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远离,恍惚或是难以想象。只有他们留下的文字痕迹,仍保持着决断的忠诚,经由无数的榛莽小路或者栈道铺展至我的眼前。即使经历了像秋雨那样的密密匝匝地敲打,也未曾动摇先贤大哲在文字里驻足栖息的决心。甚至,就连他们凭借文字依托而在远古时代表现出来的剑走偏锋的气概,如天风掠过难以收束的智慧,迂回曲折于苍茫间一次次拷问的身影,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依旧栩栩如生,收放自如。我开始听见文字里有气息绽放的声音,端倪到有思想醒来的姿势,点点滴滴,洒洒脱脱,分明得很。窗外的鸟叫了一声,文字应和着就跳了一下,之后,突然暗了——文字携了我的目光又开始穿越新的时光隧道。
当我身不由己双足插入文字里站定之后,才发现文字,音乐,绘画,语言和各式各样的自然科学,竟然是一母所生,彼此都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华夏汉字、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埃及的圣书字、古印度的印章文字、中美洲的玛雅文、还有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里,都有河图洛书、周易太极、阴阳八卦自然变化痕迹的图形,早已守候在那里,并频频向我招手。那样的情形,就好像苏东坡转世的袁中郎在一本小诗集里发现一个名叫徐文长的同代无名作家时,由床上跳起,叫复读,复读叫一样的激动。这种激动,没有受到卢梭曾经批判文字(文明)是社会不平等的根源的影响,也没有被在文字里寻找灵魂的食粮而弄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苦涩所纠缠。一瞥一笑间,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文字正在手舞足蹈的笔划吸引了。笔划的姿势虽然在流逝着,却不朝着一个方向,文字的策略是亦此亦彼,任你想象。譬如“人”字的一撇一捺,一撇是左脚,一捺是右脚,只有一双脚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足印,才能行千里之远,才不会像古人所言“人生如萍”,“人生如絮”,“人生如梦”。同样是“人”这个字,一撇是肉体,一捺是灵魂,只有肉体和灵魂的结合才构成了人,那些靠出卖灵魂过日子者则是行尸走肉,这不仅指为民者,也包括当官者,只要是人,皆应如是;那些凡为老百姓、或为人类做出了贡献,哪怕是一丁点贡献的人,即使失去了肉体,则灵魂都是永存的。依旧还是“人”字,一撇是长处,一捺是短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是那些所谓的领袖,也是如此,绝不是神,即使他们做的事或者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一时的正确,绝不会永远正确,而普通的人们就既不要骄傲自满,妄自尊大;也不必自惭形秽,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人就应凭借这长处和短处组成的体态平衡,调节心态的平衡,不断取长补短,完善自我,勇敢地站起来。
斯多葛派的前驱毕达哥拉斯有意不书写,但是毕达哥拉斯的弟子们并不因此而憋屈;相反,当他们声称“吾师曰”或“大师说过”的当儿,毕达哥拉斯倒在他们的头脑里完全复活了,这复活意味着理式、世界与情意永不消失。如是情形,线索般转换至文字的身上时,痕迹便得以永恒。不书写就是不作为,人生的路上,这种情形是形而下的,迄今几乎绝迹。这一点,在毕达哥拉斯的弟子们那里就得到了佐证,也在“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禅理中获得了印证。历史大潮永远不停歇地涤荡着旧的痕迹,历史的风云永远不断地制造着新的痕迹,痕迹永远伴随着历史的潮起潮落而自由地畅游,以文字的名义。于是我以为,如何书写自己的文字,以及怎样使自己的人生获得妥帖,怎样让自己留在人生路上的痕迹变得富有意义,是为首要。这样想着,我就感到越来越兴奋,仿佛我的整个身体,已经在文字里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