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2006-08-18齐建平
齐建平
深秋了。
工地四周,张扬了整整一个夏季的蒿草们,被风抽得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了。一片片枯黄,一片片黑瘦,随着风势的大小,或群起弯腰,或结队颔首,此起彼伏,仿佛是在拼命地追溯着它们往日的那一派辉煌。
胡老汉接班了。
他把那辆30块钱买来的自行车推进第二间房框,还不等停稳,拴在第四间房框里的四只小山羊儿,就以四重唱的形式齐声欢叫起来。胡老汉抬腕看了看手表,刚好是清晨六点整,分秒不差。它们是听到我的声音?还是闻到了我的气味儿?胡老汉自言自语地唠叨着。
四只小山羊儿都有名字,是胡老汉给起的。依据个头的大小,以及性别的不同,分别叫大奎、二妞、三宝和四丫头。
那是胡老汉年轻时的一场梦。
胡老汉18岁那年的春天就结婚了。记得洞房花烛夜的那天晚上,一阵剧烈的喘息过后,新娘子细声细气地问他:“你说,你得意丫头,还是得意小子?”他说:“我得意小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大奎。”“依你,二胎生女,叫二妞儿。”“三胎叫三宝。”“四胎叫四丫头。”“够了,够了,两双儿女足够了……”然而,老天爷不赏脸,老两口儿折腾了足足40年,民间传说的各种偏方几乎都试遍了,结果一胎不胎。为这事,老伴儿死后一直不合眼。
老伴儿是前年的正月里过世的,剩下胡老汉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加入到乡里面组建的一支建筑工程公司,和他们一起到大庆来干工程。每年的三月中旬上路,十一月中旬返乡,工程队管吃管住,工资钱干攒。两年下来,净剩一万多块,胡老汉知足。
这片工地是大市场的主体工程之一,严格说,是建了一半的一大片半截子楼群。旁边的钢材市场、石材市场、装饰材料市场都建完了,轮到建设这座五金汽配城的时候就没有钱了,不得不停工待款,一停就是两年多。
不过,停工是暂时的,早晚还得接着建。大批队伍撤走接了别的工程,留下胡老汉,还有一位姓李的老汉轮流看现场。胡老汉中等身材,高额头宽嘴巴,两只眼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黑亮黑亮的,很有神,他今年虚岁六十一,但脸上的皱纹并不深,只是头顶上的毛发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剥蚀得所剩无几了。他看上去很硬朗,很结实,是个比较典型的山东老汉。去年干地下商业城,关键的节股眼儿上累跑了一百多人,胡老汉却咬牙坚持住了,一直干到竣工。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不为他竖起大拇指。今年春天来大庆,赵经理看他去年累得太苦了,让老头儿歇一年吧,就留在了这片工地上做了更夫。并且委派他值白班,不熬夜。从早六点到晚六点,十二小时为一个班,中午带饭在工地吃。
公司的赵经理才四十岁,与胡老汉一样,都是农民出身,特别喜欢饲养各种小动物。基地的大院里,鸡、鸭、猫、狗、猪样样都有。食堂里四百多号人就餐,剩菜剩饭用大缸装,多得很,饲料不用愁。年初养,年底杀,一年一茬。五月上旬的一天,赵经理在农贸市场发现了这四只雪白雪白的小山羊,就买下了,并且亲自送到胡老汉的身边,说这里的杂草旺盛,你好生放养,养肥了年底好吃手把肉。
真是缘分哪!胡老汉属羊,逝去的老伴儿和他同岁,也属羊。当初他们夫妻俩就计划生养四个儿女,没实现。现在却有人给他送来了四只白生生的小山羊,同样是两“男”两“女”,干脆就把当初设想的四个名字送给它们吧。睡在九泉之下的老伴儿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支持他这么做。
羊儿们似乎是有灵性的,灵得简直超出了胡老汉的想象,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放养之后,双方都逐渐地熟悉了。每天早晨的这个钟点儿,只要胡老汉在那里一接班,无论他怎么不声不响,怎么小心翼翼,它们都会在这里齐声欢呼,是敏感于天色?还是敏感于什么声音和气味儿呢?胡老汉弄不懂,但他知道它们绝对不会是因为饿——
它们的身边有白菜叶儿,还有一堆它们最爱吃的那种干枯了的猪圈草……
它们是在企盼着胡老汉的爱抚哩。
胡老汉加快脚步来到第四间房框子中间,羊儿们立即转热烈的欢呼为浅浅的吟唱。胡老汉首先来到大奎的身旁,从头上开始,顺着毛茬儿,一把一把用力向后抓……
快入冬了,羊儿们的身上会生出大量的绒毛儿,痒得很,经胡老汉这么一抓,一挠,把它们自在得一动不动。
大约十分钟后,大奎被抓完了,脖子上的绳套也被解开了,但它并不走,而是回过头去观望着。又过了十分钟,二妞也被抓完了,也不走,也回过头去观望;又过了十分钟,三宝也被抓完了,也不走,也回过头去并排站在胡老汉身后——它们是在等候四丫头……
这份亲情并不是生来就有的。
四丫头救过它们的命。
这片半截子楼群,远看是一大片,其实是一大圈。中间是一块空地,设计者大概是想留做停车场。如今被施工队做了露天仓库。里面堆放着两万多棵红松立柱,是干地下商城的时候用过的。每根都是六米长,粗的一头赛碗口,细的那一头也比普通的茶杯口还要粗。齐刷刷的垛成了一座山,价值好几十万啊。其余的地方全部长满了各色杂草。施工时,为了蓄水,在西北角上砌了一个水池子,两米见方,深度差不多也有1米半,就埋伏在草丛中间。水池的上面还漂浮着厚厚的一层珍珠岩。珍珠岩,是建筑工程必备的一种填充料,又防火又保温。乳白色颗粒状,被工人们称之为无法食用的高粱米。
不久前的一天上午,羊儿们觅食来到这里,发现那片乳白色的高粱米中间,蹿出一株绿色的枝条。在这满目枯黄的草丛中,这惟一的一株绿枝,成了它们争相食用的美味佳肴。大奎在前,二妞在后,都奋不顾身地往前冲,结果几乎同时落入水中。三宝一看不好,但是想“刹车”已来不及,也掉了下去。四丫头的身量小,脚步迟,来到跟前一看,发现前面三个伙伴的身体都不见了,只露出三个鼻孔朝天的头脸,在高粱米的中间凄惨地喊叫着。它们的语言是相通的,四丫头知道它们在喊什么,转过身撒腿就往外面跑……
这片楼群的南面是一片开阔地,堆放着一垛一垛的木方子,还有一垛又一垛的胶合板。都是用过的,但是不能丢,在浇筑房梁或屋柱的时候用做支架或模板,保管好了,可以反复用几次,这会儿都被蒿草包围着。再往南是大片大片的荒草丛,被一条又一条的水泥路面相间隔,时断时续,绵延不绝。
闲来无事,胡老汉就坐在南侧第一间房框子的墙角处晒太阳,这里的视野很开阔。眼前就是用途十分广泛的木方和胶合板,往左一回头,就能看见通往楼群中间的出入口……
这天上午,胡老汉正与邻居的刘大妈坐在墙角处闲聊,四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嘴上还“咩——咩——”地叫个不停。它跑到胡老汉面前冲他刨了两下小前蹄儿,掉头就往回跑。胡老汉没在意,继续与刘大妈说话。四丫头又返回来了,这回它一边“咩——咩——”地大声叫,一边还用头去撞胡老汉的腿,然后再次折返身往北跑。胡老汉说了句:“不好,怕是出什么事了!”言毕站起身,也小跑着跟在四丫头身后……
刘大妈也跟了过去……
大奎、二妞、三宝,都得救了。
事后,刘大妈不住嘴地反省自己:“都怪我,都怪我,非黏着你唠嗑不可,差点儿把你这三个宝贝淹死在这里。”紧接着,她又想出了一个补救的措施,“老胡你等着,我去找一块木板来,搪在水池子上面,咱俩过去一个人,把那根柳条折断……”
“不用不用,”胡老汉笑笑说,“你放心,往后,它们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那以后,羊儿们果真就没有再去过那地方。连楼群中间的那片空地都不去了。
这之前的每天早晨,胡老汉抓完一个跑一个,抓完一个跑一个,谁也不等谁。从打那场落水事件之后,羊儿们不再“各自为政”了,彼此间互敬互爱,和平共处。
大约6点40,羊儿们终于被抓完了。每“人”差不多十分钟,不多不少,不偏不向,胡老汉直起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经过了好一通自在的羊儿们,凑到一起交头接耳一番,正要蹦蹦跳跳地跑到房外去觅食,刘柱儿又嘻皮笑脸地跑来了……
刘柱儿是刘大妈的小孙女儿。
既然是孙女儿,又为什么取名“刘柱儿”呢?不男不女的。
说起刘柱儿的身世来,还真有一段并不算十分离奇的小插曲呢。
刘大妈的儿子和儿媳,都是争强好胜的买卖人,现代派意识极强。婚后不主张生孩子,都一心一意地做买卖、挣大钱。刘大妈三十几岁就开始守寡,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小两口眼瞅着都三十好几了,可谁也不张罗生儿育女,于是她就天天嚷着抱孙子。嚷完了儿子劝媳妇,劝完了媳妇又嚷儿子。没完没了,不厌其烦。小两口儿实在顶不住了,就说:“我们给你生,但是我们可没工夫养。你要真是想抱孙子,我们就只管生,不管养。生出来之后交给你,吃喝拉撒睡都由你负责。”“行啊行啊!你们只管生就是了。生完之后我养我带。但是,我们娘儿俩的生活费,得全部由你们两口子负责到底!”“那当然。”娘儿几个是这么说的,真的就这么做了,一点不含乎。柱儿出生还不足一个月,就扔给了老太太,由她一直带到今天。孩子的父母不管不问,一点也不操心。柱儿刚出生的时候,老太太好像不太随心:“咋是个丫头片子呢!”媳妇说:“这可由不得我。你不是喜欢男孩儿吗?就给她起个男孩儿的名字吧。随奶奶姓,叫刘柱,又简单又顺口。柱子的柱,长大之后顶天立地。”“刘柱?”儿子接上说,“这名字也太男性化了。在‘柱字的后边再加个‘儿字吧,多少还有一点女人味儿。”刘柱儿这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一年前,他们两口子得知大市场的店铺2000元钱一套,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就租下一套,二楼供刘大妈祖孙俩居住,一楼做库房,一举两得。
刘柱儿转眼7岁了,在三小读一年级。
前不久,刘大妈把四丫头带领她和胡老汉,一起营救另外三只小山羊的事情跟刘柱儿讲了,孩子非常感动,非要和四丫头交朋友不可。每天早晨上学路过这里,都要与四丫头亲热一阵子,顺便再看一眼那棵早已经被她写入了作文的西红柿秧。天天如此,一天两遍,早上不看不上学,晚上不看不吃饭。刘大妈事事都得依着她,没办法。
今天也不例外。
刘柱儿在房框外截住了四丫头,搂着它的脖子,又是贴脸儿,又是拍屁股,四丫头不躲不动,还有意无意地配合她。那情形,亲热得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姐妹”。
刘大妈从后面赶来了:“得了得了,再晚一会儿就迟到了。快走吧,快走吧……”
在奶奶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刘柱儿不得不松开四丫头。可她在路过东南角的时候又停下来,弯腰摸了两把那个快要红透了的西红柿,这才扭扭搭搭地去上学。
刘柱儿才7岁,太小,刘大妈不放心,天天早上送,晚上接,中午不用管,在学校吃“小饭桌”。
刘大妈很辛苦,但她从来不说,特别是在儿子儿媳面前,她只字不提,连牙口缝儿都不欠,因为有言在先,这可是她心甘情愿的呀!
北方的深秋,特别是在“寒露”的前前后后,家家都忙着购买白菜、土豆、大葱什么的,准备冬天食用。
刘大妈把孙女送入校门,回来的路上,故意在家属区内绕行,发现哪家的门前卸白菜,她就站在旁边候着,等人家卸完搬走之后,她就把散落在地上的白菜叶儿拾起来,装进事先预备好的一个塑料袋里,带回去交给老胡。这个季节,羊儿们没有比这鲜嫩的白菜叶儿更可口的饲料了。
刘大妈的这一举动,胡老汉每次都赞不绝口,十分地感激。
胡老汉是个闲不住的人。羊儿们都放出去了,正在草丛中觅食,玩耍。他在工地内外转一圈,返回后来到羊儿们过夜的地方,捧出一捧羊粪,放在两块方砖中间,先砸碎,然后再一点一点细细地磨——他是在给东南角下的那棵西红柿秧做肥料……
8月下旬,这里下了一场透雨。雨后,在工地四周,又滋生出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和荆棘。奇怪的是,就在胡老汉经常落坐的那一方自制的小砖凳儿旁边,冷不丁冒出一棵嫩绿嫩绿的西红柿秧儿。胡老汉乐得连声说:“好兆头哇好兆头!”他细心地把那棵西红柿秧旁边的碎草拔净,又找来一片尖锐的玻璃碴子,在小苗的附近划了又划,扎了又扎,算做松土,然后就开始施肥,浇水。为了避免羊儿们践踏,他又在小苗芽儿的周围码了一圈方砖。苗儿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于是他就隔几天加一圈儿,隔几天再加一圈儿,保证让那圈砖墙与柿子秧一般高。有一天,羊儿们回“家”路过这里,大奎走在最前面,它就把头顺过去闻了闻,刚要张嘴去撕咬那棵秧苗上面的枝和叶儿,胡老汉就在后面炸雷似的大吼一声,羊儿们吓坏了,赶忙灰溜溜地跑掉了。从那以后,它们谁也不再去招惹了,甚至连看都不看它一眼。
九月下旬,柿秧终于开花了,浅黄色的小花儿,一朵接一朵地追着开。跟着就坐果,最初是一颗,眨眼就变成一嘟噜。胡老汉越发的精心了,他隔几天一施肥——他施肥的过程很讲究。先把秧苗四周的浮土拨开一层,将磨成碎末儿的羊粪撒上去,再把拨开的浮土拨回来盖严。接下来是浇水,他知道,这水要少浇,勤浇。这样才能保证土壤中的水分源源不断,渴不着又淹不着。
最初坐果儿的那个西红柿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泛红了,一天比一天好看,刘柱儿就紧跟紧儿地盯着它,一天都不放过……胡老汉风趣地说:“这哪里是什么柿子秧啊,简直就是一棵变了种儿的梧桐树,招得刘柱儿没遍数地往这儿跑!”她不光是跑到这里来察看,还及时地摘着吃,红透一个摘一个,刘大妈拦都拦不住。胡老汉却正相反,不但不阻拦,还乐呵呵地看着她往嘴里填,那模样,比吃在他自己的嘴里还香甜。如今,这满甸子的杂草都由抽穗儿到枯黄,再由枯黄到干透,一碰就刷啦啦响,惟独这棵西红柿秧——处在朝阳的位置,光照好;四周还有一圈小砖墙做掩护,不招风;再加上不断地浇水,施肥——还是那么茁壮,那么葱翠,果实累累,丝毫衰败的迹象也没有,倒是真的成了胡老汉名副其实的心爱之物了……
胡老汉经常坐在这里陪刘大妈唠家常。为了方便交流,他在西红柿秧的右边又码了一方小砖凳儿,上面还垫了一块小木板儿,供刘大妈坐。这一来,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隔着这棵红绿相间的柿子秧。他们背靠红墙,头上是蓝天白云,面前有4只相互追逐、戏耍的小白羊儿,在草丛里活蹦乱跳。尤其是夏秋之际,一大片绿茵茵的蒿草,衬托着两张红彤彤的脸庞,那份恬静,那份和谐,为这片空旷寂寥的大市场,描绘出一道亮丽的风景。惹得许多过往的行人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有的还不由自主地凑过去,聊上几句不疼不痒的闲嗑儿,再慢腾腾走开,还一步一回头……
他们哪里知道,胡老汉的老家是山东临树,刘大妈的家乡在陕西石泉,两个人同属背井离乡,有着说不完的往事乡音,有着道不尽的生活阅历……
前后大约用了一个小时,胡老汉的施肥工作才宣告结束。接着,他又开始为那棵西红柿秧浇水。他特地从基地的大院找来一个小瓷盆儿,一天一次,一次一盆儿,不多不少,从未间断过……
刘大妈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白菜叶儿回来了。胡老汉迎上去说:“你看看你看看,又辛苦你了不是。我替羊儿们谢谢你!”
刘大妈坐在了属于自己的那方小砖凳上,不出声儿,脸色庄严而沉重。胡老汉也坐下来,压着嗓子问:“咋的啦?刘柱儿又惹你不高兴啦?”
刘大妈摇了摇头,深有感慨地说:“要说这动物啊,也是通情理、懂人性的呀!回来的这一路上,我手里拎着这兜白菜叶儿,心里想着你四只小山羊,又顺着这条线儿,一直想到了去年春节看过的那场‘属羊数羊的小节目,心里挺不平静的……”
“什么‘属羊数羊?”胡老汉问。
“你没看?”
“没看。”
刘大妈沉吟片刻,接上说:“大年初一的那天下午,我在家里看电视,看了一场叫做‘属羊数羊的小节目,到场的人都属羊,说的也都是和羊有瓜葛的事,其中有一位蒙古族的中年男人,说他老爹当了一辈子的放羊倌儿。73岁的那年冬天,突然半夜里发病,天不亮就去世了,儿女们就把老爷子的尸首停在了仓房的一口棺材里。天亮后,圈里的羊群就噼里扑棱地撞圈门。家里人猜想它们是饿了,要吃草了,就把圈门打开了。你猜怎么样,圈门一开,羊儿们齐呼啦地挤出来,没有到草甸子去吃草,而是直接冲到仓房的门口去叫唤。一边叫,一边往上扑。家人拉开仓房门,羊儿们就争抢着冲到那口棺材跟前儿,围着棺材转……那个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记得非常清楚。你说怪不怪?它们怎么知道老羊倌死了呢?又怎么知道老羊倌的尸首就停在仓房里呢?说不清,怕是神人也说不清……”
“听你这一说,真挺让人感动的!你说这羊儿们真的通情理,有灵性?”
刘大妈继续着自己的感慨:“是呀是呀。这地方管家养的动物叫牲口,我老家不这么叫,叫生灵——生灵生灵,动物们也都是有灵性的啊!”
两位老人都不再说话了,静静地思索着……
这时候,草丛里的羊儿们吃饱了,又围在胡老汉特意为它们修造的一个水洼子旁边喝了一阵水,然后就聚拢在水洼子附近的一个小土堆上练顶架。说起来也真是怪!大概是与性别有关吧,大奎专门和三宝做对。而二妞和四丫头却不玩这游戏,站在一旁当观众。攻者爬到土堆的上面勾着头往下冲,守者退后几步再往上蹿——可是当两颗头顶刚要撞在一起的时候又及时分开,那分寸把握得非常巧妙。进攻者被自己的惯性推动着跑出多老远,然后又掉过头来重做,就那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胡老汉抬手指着前面的几只小羊儿对刘大妈说:“你看这几个小东西,才出生几个月呀,就知道谁公谁母,闹着玩都有分寸,公羊从来就不和母羊对阵!是谁告诉它们的呢?”
刘大妈也深有感触地说:“天性,天性啊!动物的这一点比有些人都强得多!你看大街上,男人和女人撕巴在一起的事情常见,可人家动物们就不这样。你看那些狮子老虎凶不凶,可公和母在一块儿,只有相亲相爱的份儿,从来就不打斗,别说是这么温顺的山羊啦。”
到了下班的钟点了,大市场的管理人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办公室。这里的经营状况不好,职工们的情绪都不高,就一个个闷着头往前走,谁也不说话。
刘大妈扯过胡老汉的手腕子看了看,说:“不行,我得回去做饭去了,你的饭盒呢?拿来我顺便给你?摇 一?摇。天凉了,往后不能再吃凉饭了。尤其到了咱们这个岁数,着不得凉,得处处加小心。”
“你看看,又要麻烦你费火了不是?”
“说啥呢?那气罐每次都是由你帮我往楼上扛,喊过费力气吗?真是的。”
刘大妈拎着胡老汉的饭盒走了。
胡老汉也站起身——现在他已经不用再像先前那样大声地吆喝了,只要用那种稍微亮一点的嗓门说一句:“孩儿们,该回家喽。”羊儿们就会一个跟一个,溜溜地跑回第四间房框子。朝南这一侧,敞着口的房框子足足20间,都一模一样,几乎一点区别都没有,可羊儿们每次都能毫不迟疑地跑回第四间,从来就没有错过神儿。那份准确、乖巧,胡老汉很得意,也很放心。
刘大妈很快就把饭菜热好了。两个开花裂瓣儿的大馒头,一盒尖椒干豆腐。刘大妈还格外给他做了一大碗菠菜汤,中间还夹杂着零零碎碎的鸡蛋穗儿,又好看又可口。
胡老汉没有歇晌的习惯。晌午天气暖和,没有风,又没动静,一歇下来就犯困,一困就打盹——打盹,可是他这种职业最忌讳的一个坏毛病啊!为了避免这种“病”,他就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找事做。入秋之后,工地四周的蒿草们渐渐地枯黄了,又渐渐地干透了,他就从大院的伙房里找来了一把破菜刀,用它一根一根地杀那些蒿子秆儿,砍倒一片做成一大捆,砍倒一片做成一大捆。累了,就坐在蒿子捆上看巧云。老家有一句谚语,叫做立秋前后看巧云。这秋天的云彩真是巧极了!在那一片透蓝透蓝的蓝天下,这里一朵“小白羊”,那里一朵“大公鸡”,远处还有一抹丝丝缕缕的,像是飘在刘柱儿脖子后面的白纱巾……而且还变幻莫测,美不胜收。能让人产生许许多多形象化的奇思妙想。
午休的时间快要结束了,远处走来两名身着保安服装的年轻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在经过木方子垛的时候,拐下路面往里斜插了一段,围着那垛木方子前后转了一圈,然后每人挑了两根又长又直的木方子扛在肩上,又返回路面朝前走,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胡老汉发现了,抢上几步大声喊道:“放下,快放下!”
两名保安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位矮个子的转过身来:“放下,凭啥呀?”
胡老汉走到跟前一看,发现他涨红的一张脸,眼睛里还布满了血丝——明摆着是刚喝过酒的:“小伙子,这东西是不能随便拿的呀。”
“呀哈,不能随便拿?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是大市场的保安,是专管你们这些更夫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胡老汉平静地说,“可我是专管这些木方子的呀,谁动我都得管,除非我们经理同意。”
“我说你这老头儿咋这么死心眼儿呢?用两根破木方子还得惊动你们经理?”
“两根?半根也不行。人家每月七八百块工资把我派在这儿,不管不就是失职嘛?不行,你快放下!”
一提到“工资”二字,小伙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他们这里的职工们都一年多没发工资了,个个牢骚满腹,正愁没处发泄呢!于是他就扬起一只胳膊直指着胡老汉的脑门子:“你这老头儿别不识抬举!前几天我就看见你脱过岗,帮一个老太太往楼上搬白菜。今天我们扛这几根木方子是办公室用,又不是往自己的家里扛,这点面子都不给,往后别说我不客气!再碰上你脱岗我就罚你款,抓住一次罚一次,一次一百元,几次就把你罚趴下,你信不信?”
胡老汉还是那么冷静,那么心平气和,无论对方怎么嚷叫他也不动气。反正不把木方子放下,就是不让你走……
羊儿们中午是不栓的,听见了这边的吵闹声,就一个跟一个地凑过来,站在胡老汉的身后,仿佛是在为他助威似的。
矮个子保安还在那里大嚷大叫,越叫声越高。也许是上午的那场游戏没玩够,也许真就是看着那名保安太过分,站在胡老汉腿边的大奎就将前半截身子跃起来顿了顿,落下来的时候把嘴巴往后一收,将两根拇指般粗细的犄角朝前——4只小羊中间就它长出了两只角——猛地往前冲几步……退回来运运气,再次跃动身体往前冲……
高个子保安发现了这一幕,把肩上的两根木方子扔在路边的草丛中,对矮个子保安说:“你看,连那只小羊都冲咱们使劲儿呢。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急用,改天再说吧。”
矮个子保安不服气,眼看着到了手的木方子拿不走,又没有什么好办法下台阶,就气急败坏地把肩上的木方子扔掉一根,把另一根高高地举起来,照准大奎的脑袋就往下劈。胡老汉着急了,迎上一步扬起右手就去抓——木方子是抓住了,可是嵌在木方上的一根钉子却把胡老汉右手的小拇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高个子保安赶紧走过来,拉起胡老汉的手看了看:“哎呀,都出血了,到卫生所去包一包吧!”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胡老汉还是那么冷静如初,心平气和,“你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呵,真是太年轻了!你们是管市场的,我们是建市场的,说到底都是一家人。真想用几根木方子,就给我们经理打个电话,从哪方面说他都不能不答应。只要他说声‘行,别说是四根,就是四十根,四百根,我都会帮着你们一块儿扛到办公室去。可是没有人家这句话,我这儿真就是一根都不能让你们拿。你说咱吃着人家的饭,花着人家的钱,再睁一眼闭一眼,那不就成了败家子儿了吗?你们说是不是?”
高个子的脸不红,看样子酒也不过量:“有道理,有道理。咱们走吧走吧,改天看见他们经理再说吧……”他边说边推着矮个子保安往回走……
两名保安走后,胡老汉伸出左手的二拇指在衣大襟上蹭了蹭,摁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他摁了一会儿松开一看,还在往外冒血珠儿……怎么办?到卫生所去包一包?远到不算远,也就是10分钟的路……可他转念又一想,不行,往返就是20分钟,搁卫生所再磨蹭一会儿,少说也得半小时。半小时——时间可是不短啊,这里就得空岗。让那名保安看见,不又该说我脱岗了。不行,忍忍再说吧。
羊儿们中间,四丫头最小,可顶数它最机灵。它盯住胡老汉的那根手指看了一阵子,又在胡老汉的身前身后转一圈,好像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撒开四蹄儿就往草甸子的外面跑……可是,没等它跑到草甸子外面的路边上,就迎面碰上了正朝这边走来的刘大妈……
胡老汉那根受伤的手指头,得到了刘大妈精心的处置和包扎,很快就不疼了。
刘大妈下午要到市场去采购,稍带接刘柱儿,她为胡老汉包完手,又爱憎分明地数落了一阵子小保安,就走了。
刘大妈走后,胡老汉回到草甸子中间,握住刀把试了试——还行,还得接着砍杀那些蒿子秆儿……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要追求的乐趣儿也是千差万别。当官儿有当官的乐儿,挣钱有挣钱的乐儿;吃有吃的乐儿,穿有穿的乐儿,谁要是能把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份乐趣儿握在手,并且能够恰到好处地享受这份乐儿,谁的内心就充实,就快乐,活得就算有质量。胡老汉的乐趣儿就在于一天到晚都有事做。他不能闲,一闲下来就孤独,就寂寞。只要从早到晚别消停,哪怕累一点也没关系。那样他就能吃也香睡也香,脑子里面还干净。他经常在刘大妈面前炫耀自己的觉头儿好,说:“我这颗脑袋怕沾枕,一沾枕头就睡着,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睛一看,准是昨天的那个点儿,准得连我自己都纳闷儿!而且中间还不起夜。睡得香,真香啊!”常言说得好,生命在于运动。他为羊儿们抓痒儿是运动,给西红柿秧浇水、施肥也是在运动;最近又盯住了这片蒿子秆儿,层层叠叠的,又壮又密实,这可都是一些上等的烧柴呀!在老家找都找不到,烂掉实在太可惜!不过,细想起来,他做这份活儿还是有缘由的:一是为着活动自己的筋骨,再者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这份工资。没有谁指使,该做的事情也用不着谁指使。这片工地明摆着,冬天也得有人看。不说眼前这些木方子和胶合板,就说楼群中间那两万多根红松立柱,很值钱的呀!暂时用不上,拉走又没地方放,不搁人看才怪呢。少说也得两个人轮流倒班。据说这地方的冬天相当冷。白班还好说,值夜班的人准得生火烧炉子。要是不给那个人预备下这些蒿子秆儿,他准得烧这些木方和胶合板。那可都是一些成材呀!烧它不就跟烧钱一样吗?
自己能不能留在这里过冬呢?胡老汉不止一次地掂量过这件事。从心里说,他是愿意留在这里的,首先是舍不得离开这四只小山羊。大半年的接触,他和羊儿们已经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与羊儿们那无声的理解和默契所带来的感觉是其它事情无法代替的。刚入秋的时候,他就张罗要给羊儿们加料,大院伙房里吃剩下的馒头、米饭,一坨一坨的,院子里的小动物们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干嘛要苦着我这四只小羊儿呢!于是他就跟刘大妈叨咕:“往后,我中午带饭的时候多加一个塑料袋儿,把头天晚上吃剩下的馒头装上几个拿过来喂羊,保证不过三个月,这羊儿们的身量就得胖出一大圈儿……”想不到刘大妈却说:“我看你多余,多余呀!你不是说你们公司大院里的小动物们年初养、年底杀,一年一茬吗?那都是因为它们吃得太肥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羊儿们不也是一样吗?你要想保住这4只小山羊,年底不被人家杀掉,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它们这样瘦下去,瘦得皮包骨才好呢。让你们公司领导看着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这样,也许能躲过年底这一劫,让它们再活一年。”胡老汉一想:对呀!公司领导也没交待,自己干嘛要多此一举呢?就让它们这样瘦下去吧,再瘦也比让人杀了吃掉强。灶台上的蟑螂尚且贪生怕死,何况是这四只活蹦乱跳的小山羊呢?多活一天是一天,万一自己能被留下在这里过冬,它们也能陪伴自己这一冬,说明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尽。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胡老汉直起身,摇摇臂,又扭扭腰——该收工了。
羊儿们这个时候吃饱了,也喝足了 ,就聚拢在那座小土堆的旁边张望着。胡老汉也不做声,张开双臂朝着房框子的方向挥了挥,羊儿们就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回跑。
胡老汉跟在羊儿们的后头来到第四间房框子中间,把手上的那把破菜刀藏在角落里,返过身来自言自语地叨咕道:“晚间得把你们拴上喽,不拴老李头儿不准呐,怕你们往外跑……”
羊儿们似乎听懂了胡老汉的话,拴到谁,谁就把头低低地顺过来,毛绒绒的脖子紧贴在胡老汉的膝盖上,配合着他去拴。胡老汉拴罢一个拍拍它的头,再去拴另一个……当拴到四丫头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他扭过脸来一看:
“哎哟,是赵经理呀!这么晚了,你怎么……”
赵经理说:“我出去办点事儿,回来路过这里,我想来看看这几只山羊长胖点没有。咱那处工程开始收尾啦,最多再有一个月就全部结束了。在大队伍返乡之前,我得告诉他们把这四只羊杀了,犒劳大伙一顿手把肉……”
“不能杀呀经理!”一听说要杀这四只羊,胡老汉忽啦一下子直起腰,圆瞪着两只眼睛大声说,“经理你过去摸一摸,看看它们身上有多少肉!把它们四个的十六条腿加一块儿,能够一个壮汉吃饱就不错。不信你去摸一摸,去摸一摸……”
赵经理不由得一愣,在他的眼睛里,这位胡老汉永远都是又老实又憨厚,像今天这样可着嗓门大声说话,他还是头一回领教。可他还是听从了他的“指令”,走到那只头羊身边,伸手摸了摸它肚子下面的两条后腿:“?摇,的确是没有多少肉……要不,就熬汤吧。把它们四个的四副下水搁一块儿,熬它一锅羊杂碎汤——大补哇!”
“熬汤?经理呀,咱公司400多号人呐,一人能喝几口?也不值啊……”
这时候刘大妈领着孙女儿刘柱儿,也顺着声音来到这里。她不问青红皂白,抢上几步就为胡老汉报功:“哎哟,是经理大人哪!今天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哇。”说着,她把胡老汉那只包着白纱布的手抓过来送到赵经理胸前,“你看你看,胡大哥为了保护你们公司的财产,都被人家打伤啦!你今天可得给他奖励呀!”
“是么?”赵经理接过胡老汉的那只手看了看,“怎么回事呀,老胡?”
于是,胡老汉便把他下午如何拦截两名保安扛木方,以及刘大妈如何为他处置、包扎伤口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经理听后很感动,拍了拍胡老汉的肩膀说:“老胡你做得对!该奖励。”又回过头去冲着刘大妈,“这位好心的大妈也该奖励。你为我们老胡包伤也是劳动——劳动嘛,就该有报酬……这样吧,我给你们俩一人加一个工,回头我跟会计说一声。暂时都加在老胡名下,等月底开支,老胡你再分出一份给这位大妈。钱不多,就这么一点意思吧。”
胡老汉这时候才好像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谦和地笑着说:“不用不用,我在这里挣的就是这份工钱,这些都是分内的事。”
赵经理说:“不行,得奖励。我在咱们公司里,历来都是主张赏罚分明的嘛。就这么决定了。”说完,他转身就往外面走……可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停在那里想了想,突然转回身,冲胡老汉说:“老胡你抽空儿给家里打个电话,有什么着急处理的事情跟家人交待一下,这片工地冬天还得留下两个人看管。这两个人的人选我都琢磨好几天了,今天我先敲定一个,就是你。不过我还得选一个,得安分守己,有责任心的。两个人轮班,老胡你还值白班……”说到这里,他又转向刘大妈,“今天是9号,我记得好像是寒露吧……”
“阴历9月14……是寒露,是寒露。”
赵经理又接上说:“这地方有套嗑儿,说是寒露不算冷,霜降准变天。再过半个月就是霜降,天就冷了。明天我派两名工匠来,老胡你选一间不漏雨的房框子,安上门和窗。让他们给你盘一铺火炕,再搭一个火炉子。大队伍撤走之后,你们俩就不要再回大院了,吃住都在这里。每人每天在工资以外再加上5块钱,做伙食费。想吃什么自己买,自己做。老胡你看行不行?”
“在这儿过冬……”胡老汉都有点儿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不到这宗好事儿真就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他觉得自己不能答应得太痛快,得趁着这个当口想个什么法子再把那四只小羊留住……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四只小山羊,羊儿们也都眼巴眼望地望着他——那份渴望,那份祈盼,让他无法再犹豫了,他挺直腰杆儿,转身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地说:“不过经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你得答应我不杀这四只小羊,我离不开它们啊!你让我再养它们一冬吧,算我求你啦!如果明年春天这片工程还不能接着建,我就再养它们一年,行不行?”
“行啊,太行啦!如果老胡你愿意,这四只小羊就交给你了,你说养几年就养几年,你说了算。”
“就这么决定啦?”
“就这么决定啦!”
胡老汉无声地点了点头。
赵经理也像卸掉了肩上的一块石头一样轻松地笑了笑,说:“好吧。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车还在外面等着呐。”临走,他还没有忘记回过头来说一句,“谢谢这位好心的大妈啦!”
“赵经理慢走,我们不送了。”
“不送不送……”
赵经理走后,刘大妈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了,上前一步,温着嗓子说:“胡大哥你这人的心眼儿可真好使。今天我也要奖励你一把,晚上交班后你先别走,在我家吃完晚饭再回去。我给你炖肉、烙饼、摊鸡蛋,今天晚上我也开开戒,陪你喝两口……”
一听奶奶说要炖肉、摊鸡蛋,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刘柱儿撒腿就往外面跑……
刘大妈跟上一步问:“你干啥去?”
“我给胡爷爷买酒去。”
“你兜里有钱吗?”
“有。”
胡老汉也往前追几步,扯着嗓子喊:“买二两——不,买四两,四两散白就行,听见没?”
“知道了。”
胡老汉今天晚上是真的高兴了。他不抽烟,也很少喝酒,要喝也就是一两酒的量。可今天晚上,他居然默许了留在刘大妈的家里吃晚饭,而且看样子还打算破格喝二两……刘大妈的心里更高兴,她紧随着刘柱儿的身影,也颠起碎步,一溜小跑着回到家里,去张罗这顿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