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如竹(外一篇)
2006-08-11张小兰
张小兰
一提起对老爸的评价,老妈总是从她年轻时做的梦讲起。
四十多年前,二十几岁的老妈在绥化林业技校当校医,那时她还不认识同在这所学校当教师的老爸。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竹林间的小路上,小路两旁的竹子刚毅挺拔如英俊的小伙儿,忽然,她看见一个竹子节上开着两朵娇嫩的粉色小花,小花的柔媚与竹子的挺拔相辉映构成的和谐震撼了她,老妈醒了。“我和你爸生活了四十多年,今天才揭开这个梦的底,原来是在梦你爸。他就像竹子,外表华贵腹中空。但他留下的两个后代可挺好,两只小花。你看你和你哥哥多好!”
老妈在抨击老爸时对我如是说。
受到挖苦的老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仍在屋里走来走去。老爸的表现勾起了埋藏在我童年时记忆深刻的两件事,而有一件事我认为还曾经是最丢脸的。
1972年我八岁。一个冬天的下午四点多钟,天空灰蒙蒙的,我放学回家感到很无聊,屋子里又冷,便锁上门朝爸爸所在的一中跑去找他。那时学校总是停课闹革命,学校便把字写得很好的老爸抽到政工组刻钢板写大字块。放学没事,我常常往老爸办公室跑看他写大字,我特别佩服我爸,他是我的自豪。
可这一天让我看见的事使我的自尊心荡然无存。
那个天空灰蒙蒙的寒冷的冬天的下午,正往学校跑的我看见操场那边的老爸,他腋下夹着钢板正好急匆匆地朝家的方向走。我高喊爸爸,便迎着他加速向他跑去。
我的喊声惊动了走在爸爸前面的三个红卫兵小将,他们一起回头看,其中一个高个男生说,“这不是教政治的张洪铸吗?讲师道尊严,打他!”
说着话的工夫,另一个男生便伸出腿,朝已走近他们但毫无准备的老爸绊去,扑通一声,老爸摔倒了。三个男生一拥而上,往躺在地上的老爸身上踢,其中一个还抓起地上的雪往老爸的脖领子里塞。我看见躺在地上的老爸不说话也不还手,其实,高个子老爸打散三个十四五岁的小子还是够手的。
我感到老爸真窝囊,他的强大一下在我心中降为零,我想一走了之,我不能让那几个学生知道他是我爸,多没面子啊,可又丢不下老爸,便红着脸,带着哭声喊,“不许打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其中的一个住了手,说,“这小丫头说得对,要文斗。”另一个补充说,“他还挺老实的,算了。”说着三个人一溜烟儿跑了。
老爸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没事一样领着我回家了。
那晚回到家,我没有对家人说爸爸挨打了,我怕爸爸脸红,而说了我也脸红。只是偷偷地观察老爸,看他是否也有我的心态。结果真令我失望,老爸依然如昨天前天大前天的爸爸,仍是做饭、吃饭、刷碗、读报纸,而后坐在桌前刻钢板。老爸怎么是这等的没心没肺啊!
还有一件事,也是那个年代,兴起了写大字报、揭发人干坏事的高潮,家中也受了影响。一天,妈妈下班回家对我和哥说,“你们的爸爸在家中有很多缺点,例如,他很懒,不愿意干活,尤其是星期天,还去钓鱼。你们要大胆揭发。”说完,妈妈得意地看看老爸。
于是,我和哥各写了两张大字报,所谓大字报,无非是用一张三十二开的小方格纸写的。
哥哥的那张写道,“张洪铸马列主义对外不对己,他让别人洗脚自己不洗脚。”
我那张写道,“张洪铸不遵守纪律,家中开斗私批修会,他看报纸。”
我们把大字报故意贴到爸妈的卧室里让他看,可他还是没有反应,一切照旧。
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那个年代的人与事时,我才多少有些感悟。三个小男孩欺负爸爸的时候,爸爸肯定是在想,他们都是孩子,一个大人怎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呢?我又想,虽然当时爸爸的不反抗,使他的高大在我幼小心灵里降低到零点,但是如果他真的三拳两脚把小孩子们赶跑,到了今天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再回头来看老爸,那是怎样一种尴尬。从老爸的身上,我知道什么叫作“大器”,什么叫作“宽谅”,什么叫作“怜悯”。而重要的是老爸认识到了那个歪曲的时代,他原谅的是那个时代被祸害的无辜少年。
正如老妈对老爸的评价,老爸确实是腹中空的竹,也是博大而有气节的竹。
妈妈你打我吧
几年前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刘宇风的妈妈风风火火跟进家里,气呼呼地对我说,我的儿子王小龙与她的儿子刘宇风去游戏厅了。听了这信儿,我也很生气,与她一同来到了离家不远的游戏厅。
一走进游戏厅,我一眼就从呜嗷喊叫又乌烟瘴气里,看见了八岁的儿子王小龙正全神贯注地玩游戏。他上穿一件红色的夹克衫,头戴一顶蓝白相间的学生帽,最耀眼的是他脖子上随他身体用劲而抖动的红领巾,完全是一个可爱单纯的小男孩儿形象。他的左侧是一个染着红头发,穿着绿色背心的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正摇晃身子,疯玩骑摩托游戏;他的右侧是他的同班同学姚江南,后来听儿子说,他爸爸妈妈离婚了。
面对这情景,我的愤恨情绪溜走了,一股悲哀涌上心头。
我眼睛湿润,嘴唇颤抖。儿子啊,你为什么放学之后不立刻回到妈妈身边?现在的家,只有你和妈妈,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儿子啊,你进入了所有家长都极端恐惧也极端仇视的游戏厅,是为了逃离吗?逃离你的孤独?逃离你对爸爸的思念?
纯洁的儿子竟然走到了地狱般的游戏机跟前,他的身子太矮,连游戏机跟前的座位都不能坐,坐着就够不着机器的按钮,只能站着玩。望着迷途中的儿子,我感觉到一种绝望,我个人的教育力量真是太小了。
我那时忽然来了责任感,也许是当老师的职业病吧,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孩子们要都这样,这社会不完了吗?在此之前我从没进过游戏厅,我感觉它就是魔窟,从这里走出去的都将是魔鬼,他们是从魔窟里打打杀杀过来的,角斗是他们的习性。
我走到儿子背后,怕他害怕,我先摘下他头上戴的帽子。他一惊,回头一看是我,脸刷地红了,眼泪便开始在眼圈里打转。我怎么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打他,也可怜他,因为他已经惊恐万状。为了缓和他恐惧心理,我安慰他说:“玩完这把再走吧。”他犹豫了一下开始玩了。可他心里非常不托底,玩了一会儿,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说:“妈妈,走吧!”我牵着他的小手走出了游戏厅,路过吧台时,收款的人冲我喊“没玩完可以退钱”!我没有理他,钱我已不在乎,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尽快逃离这魔窟。我手里柔弱的小手,在进一步地提醒我,成长中的他需要保护。
刚跨出游戏厅的大门,儿子立即哇哇大哭起来,我能感觉到,从我进游戏厅他看见我,就一直想哭,憋着,这会儿他实在憋不住了。儿子边哭边说,“妈妈,你打我吧!我再也不到游戏厅玩了。你打我吧,妈妈!”
我的心都碎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攥着他的小手快步向家里走,我感觉只有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到家里,儿子还在乞求我打他,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严重。他一边说一边哭一边从他那浅浅的小衣兜里往外面掏钱,一毛、两毛还有几个零分钱都从兜里掏出,放到了沙发上。儿子说,“妈妈,我把钱都给你,我再也不去游戏厅了。今天我去玩,是姚江南请我们几个人去的。他偷了他爸爸一百块钱,他要花掉,怕他爸爸知道打他,让我们帮他花。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去了,也不和姚江南玩了。”
我从儿子的泪眼中看到了他的悔恨,我不能让他稚嫩而脆弱的心再受到伤害了。我抱起他,坐到沙发上,我的眼泪也流下来,内心忽然涌出了无限的孤独感。
面对社会的物欲横流和花花热闹,我和儿子各自抵御的力量太渺小了。我的儿子啊,妈妈为你的痛哭而感到一丝欣慰,你毕竟知道到游戏厅的行为对妈妈是最大的伤害。我也庆幸是我平时对儿子的教育,使他能够自责和忏悔。
我跟儿子哭够了,开始吃饭。录音机里传出那英的年轻而苍凉的歌,“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责任编辑: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