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香味的淮剧(外二篇)
2006-08-11姜桦
姜 桦
草香味的草是长在废黄河边的地婆丁和巴根草。我的嗓子,我的笔,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的诗与歌。我知道,因为是靠着家乡的土地,那些地婆丁和巴根草才长得那么茂盛。而那片逼人的草香中,那一声亮悠长的淮调牵起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乡村少年一生中最扰人的梦。
最早的关于淮剧的记忆留在了乡村的打谷场上。童年时代的乡村的打谷场,两坨如今即使在乡村也早已见不到的石磙,几座被我们看成大山的草垛。正是雨季,散落在土场边的麦粒不经意地长出了嫩黄的叶芽。叶芽上的露珠“一点一点地晃着,晃着,就像是谁精心安上去的”。
我就在这样安宁又干净的某个春天的下午走近了淮剧。县剧团速训班的一个小学员,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因为外婆家住在这个小村的缘故,每年春夏季节她都会来这个村庄住些日子。许多年过去,我已经说不出她的名字了。但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我这一生注定与淮剧结下更深的情缘。
小姑娘正在打谷场的旁边练声,张开嘴巴,她的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的。一个十三四岁的乡村少年,我当时不懂得什么叫练声的。我只是觉得唱歌哪里需要那么大的气力呢?于是就在她的一句快要唱上去结果又悄悄准备着滑下来的时候,我在一边适时地接了上去。令我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句无意间的哼唱让她突然就背转过身来。她朝我瞪着圆圆的眼睛,然后,一转身就离开了打谷场。从此后似乎再也没见她来过那个小村庄。
完全是无意之间的一件小事竟成了一次伤害,成了我少年之心最初的疼痛。更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几天之后的某日下午,放学回来的父亲突然就对我说:“你(父亲从来就是这么叫我)不是一直喜欢戏吗?听说县里的剧团最近来招人,你看看能不能准备去考剧团吧。”正这么说着,又传来消息,说很有影响的上海人淮和泰州淮剧团也到本县招人了。三家剧团同时招生,我就有了三次选择的机会。于是毫不犹豫地停下即将完成的初中学业,让记忆中一段最难忘的少年时光停泊在与废黄河只有一道河堆之隔的那条涨满了绿水的干渠上。
一条大河波浪宽。河面上浮动着一只用门板绑成的木筏。在夏日清晨薄而透明的雾岚中,我的父亲在岸边上用长长的绳索吃力地拉着木筏,而我就站在木筏上扯着嗓子,对着远方的天空和白云拖起了长长的淮腔,以一个13岁的乡村少年的想象描画着自己的美好的前程。那一年县剧团一共准备招8个人,而报名的人数竟有3000之众。一路过关斩将,从报名时的数千人到最终以2∶1比例入选的16人名单,我的成绩一直排在前3名。但我最终还是名落孙山了。原因竟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现在的孩子还知不知道家庭出身这个概念)。那天晚上,就着油灯批改作业的父亲说:这一次考不上不要紧的,县里的不行再考外地的嘛,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嘛。许多年过后我还记得父亲在烈日下的情景:头顶着一条又黄又旧的毛巾,一只手摇着已经开了沿的芭蕉扇、一只手拿着两只洗好了的番茄焦急地等着我走出考场。2002年夏天,在事隔27年之后,在一次难得的家常对话中,我曾跟父亲说起过这件事。我问:当时,除此而外,我们难道就真的没有其它的什么路可以走了吗?父亲说,家在农村,你们的母亲常年有病,你们兄妹四个正是猛蹿身体的时候,我做乡村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才只有29块钱,连让你们吃顿饱饭的能力都没有,我没办法不急啊!
我最终没能进剧团,为了这件事我很长时间一直都有些遗憾。当年那个在乡村的打谷场上练声的小姑娘我从此再没见到过,据说她在剧团里跑了几年龙套之后很快就改行到一家国营商场当营业员去了,而我则继续回到校园完成我的半里不拉的中学学业。有好几次我曾经这样想过,如果我当时进了剧团,今天大概也应该能弄个国家一级二级演员或者导演了吧?说不定还能捧个梅花奖、文华奖回来,为人民群众为淮剧事业争争光呢。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做一名编剧,这跟我今天所做的行当差不多。几十年,我一直因为没能成为一个职业的淮剧事业从业者而心存不甘,但凭心而论,许多年来,我心里对于淮剧的热情一直没减少过。说件让你吃惊的事:某一年的省淮剧节,20多场演出,我硬是破天荒地一场不落地全都看下来了呢。不为别的,就因为淮剧吧,我家乡的戏。
因为淮剧,我相信我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子都会是散发着草香味儿的,那片大地,那片淮腔淮韵的大地,也时刻有着地婆丁和巴根草的一种永不消逝的芬芳。
做不了城里人
在城市里生活得愈久,我越感到自己与身边事物与环境的不可调和甚至格格不入。穿行在整齐有序的道路楼宇之间,我的脚步迟缓而沉重。我和这个城市的人们擦肩而过,匆匆来去之间偶尔也会与谁打一下招呼,但我的表情木讷而不自然。我对自己说:“城市里没有我的位置,我做不了城里人。”
我做不了城里人,即便我早已有了一份能够在这座城市永远居留的户口,在这座城市的某幢大楼里有一张漂亮的办公桌,尽可以在那张属于自己的席梦思床上尽情地做梦,但我仍然不是城里人。我来自距这座城市一百多公里的僻远的乡村,我的祖辈一直在贫穷的乡间生活,我的九十岁的祖父祖母的脚步还在棉花地里蹒跚。我的母亲直到52岁时才由于我的做乡村教师的父亲的缘故农转非将户口迁进了城,但此时城市里已取消了计划供应的油粮,我的母亲得到的实际上仅仅是一个美丽却虚幻的梦,当她担着木桶从长着菠菜的田埂上走过,那浓浓的浸透她鞋帮的青汁是不是也贯穿了她平静疏淡的一生?
在我的家族当中,在我的父亲,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我们这一辈之前,谁都不曾有过城市生活的经历。在城市里生活,我和许多城里人一样,穿着笔挺的西装,但血脉里流淌着的永远是乡村小溪般新鲜的血。很多时候,我常常试图穿一双只有乡间的农民才穿的那种圆口白底黑帮布鞋。我写着透着乡风野韵的文字,连说话也满是这个城市所不愿接纳的方言土语。我的亲戚大多数来自农村,我每月收到的那些寄自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某某组的信件,常常让我的同事盯着我看上老半天,好像我是一个奇怪的天外来客、外星人。
我说过我的亲戚大多数来自农村,我的叔伯舅姨堂兄弟表姊妹,感谢他们拎着豆油背着大米赤豆豇豆或者拎着两只老母鸡进城来看我。他们从遥远的乡下来找我,找我帮他们办事,或者干脆什么事也没有。我留他们吃饭,尽可能地帮他们把事情办完,晚上再在我的床上摊开一床被子。当然他们送的东西我会收下来,我收下来他们才高兴,不过我也不会忘记在他们临走时在他们的蛇皮口袋里揣上几瓶酒或者几包糖,这些东西大都是单位发的福利。我将他们送到车站,看着汽车卷起一股烟尘走远,只有那样我方能心安。
在城市里生活,我总会抬头久久地望着天空,看着鸽群扬起在城墙的远处,扯着叮当作响的鸽哨在天空飞旋。在一个月光明朗的夜晚,我穿过门前的枣树林,爬上高高的楼顶,久久地等待着,希望能听到那秋夜里归雁的鸣叫。城市的喧嚣沉在脚底,猛然地,冥冥之中传来了熟悉的雁鸣,我看不见却能明显地触摸到它结实的身体。我坐回到写字台前,含着眼泪写下这样几句话:“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今年的收成好吗?棉花是不是都已经采摘,圈里的猪该有一百八九十斤了……”这就是我的家信,比我的诗歌真实一千倍的心底的话语,拜托南飞的大雁,把我的思念带回家,当然,鸽哨声中我也遥知了远方的父母平安的消息。
在一个早晨,我宿舍的门前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筐带着泥土的芋头和花生,还有水湿湿的胡萝卜。上班以后我给同事们讲起这件事,并且兴致盎然地背出紧紧相连的二十四节气表,但我津津乐道的农事却是众人所不屑的,即使他们和我一样也来自农村,但他们早已被城市同化了,他们不会想起梅雨季节的烂麦场,不会想起秋天里的棉花会浆了桃子,于是,我的同样来自农村,在乡村里长大在城市里读书进城的爱人成了我关于乡土话题的最忠实的也是惟一的听众。
我为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感动。乡村生活的经历让我遍尝了人世间特别是生活最底层的民众诸多的苦辣酸辛。吃苦耐劳,真诚待人,艰苦朴素,奋发向上,这些都是乡村生活教给我的人生信条。乡村赐给我的财富,我一生受用不尽,而对乡村,我亦感激不尽。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数年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故乡的文字,我曾希望死后能在乡村的土地上竖一块小小的墓碑,现在我想到了墓碑上应该刻着深深的七个字:
“乡下人姜桦之墓。”
套瓜
“走!跟我到后边去套瓜!”父亲说话的时候总这么嗡声嗡气,让你由不得地就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这是1970年的夏天,我刚满六岁。
谷雨前种下的南瓜秧葱茏、茂盛,叶子死死地盖满了整条圩子。我站在地边,父亲有些夸张的动作使我的喉咙有些发粗,当时,我突然想吆喝一声什么,比如——蚂蚱!
但父亲先我把这话给喊出来了——蚂蚱!套瓜的时候,他真的捕到了一只,不,是纠缠在一起的两只,其中一只刚送到我的手上,我一不留神它已跳进草丛,消匿得无影无踪。
套瓜其实就是将刚刚摘下的勃勃的雄性花朵瞅准了塞进雌性花朵的蕊,一种简单又简单的活计。我现在想想,套瓜,这其实就是人工受粉。南瓜的雌花蕊分五瓣,如卡如钳,或一只小手,正好将雄花牢牢地稳住,数日后花朵凋谢,一只青郁郁的瓜纽便在阳光和雨水中越长越大了。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雌花的蕊必须被雄花套过之后才能结出这么一个瓜纽来。
想说一件数日后瓜地里发生的事情,这与我的这篇文章有关。萤火虫的夜眼从门前的葡萄架边飞过去,它飞过篱笆,一直飞到屋后的南瓜地。一路追着跑过去,就在这时候,我听见瓜地里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声,夜静静的,白花花的月亮照着瓜地里伸出来的被露水打湿了的两双脚,那是插队在我们村里的一对小知青,那声音就是他们给操作出来的,听见有人来,那声音便立刻伏在瓜叶下一动不动了。面对着远远的压得倒伏一片的瓜秧,我感到落花如水,一只只瓜纽正在迅速长大。
岁月一跳就是二十多年,将那看瓜的棚子留在6岁时故乡的风风雨雨里,套瓜的事却驻在了我的记忆中,多少年过去,每每想起来,总觉得它的温暖、亲切,充满了无限的激情与生动。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