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二篇)
2006-08-11张映勤
张映勤
儿时的制作
儿时能有什么制作,能会什么制作,以当下人们的眼光,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别说制作什么东西,能把自己的生活料理好就算不错了。可是上个世纪70年代,我们小的时候,普通家庭的孩子动手的能力都很强,许多玩具、用具都是自己亲手做成的。不是我们天生勤奋,没事愿意鼓捣些东西练练手艺,把聪明才智用在制作小玩艺儿上,而是没有条件,多数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满足孩子的要求,归根到底一个字——穷。是贫穷锻炼了那时候的孩子自己动手,自娱自乐,制作出各种各样的东西。
生于上世纪节粮度荒年代,据说那是个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好在年龄幼小,没留下什么记忆,倒是从记事起的70年代,在我的记忆中,普通百姓的生活还是相当困难的。远的不说,我的一位老邻居,那时候每个月的月底必到我们家借钱——不多不少五块钱,用来买粮食。当时每个月的25日卖粮,居民可以预购粮本上下个月的粮食。这至少说明,他们家每到月底是既无钱又无粮了,这还是在大城市中心区生活的居民,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困境可想而知了。这位邻居每到下个月15日单位一开工资,当日准把钱还上,从不失信,“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在我的记忆中,这种场景持续了不下两年。五块钱的缺口,使这个家庭的经济周转陷入了困境。
当时,在计划经济的条件下,许多东西要凭票证购买,生活在大城市,温饱一般不会成为问题,至于其他的额外开销基本上就谈不到了。譬如玩具,极少有家长给孩子买的。我们玩的东西,大多是自己制作,无非是刀枪、弹弓、铁环、尜尜等小的物件。
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复杂玩具是舅舅从上海出差带来的电动小汽车。有书本大小,黄色的。晚上屋里关上电灯,车里装上电池,车前两个灯亮着在地上跑,碰上什么障碍物,小汽车“嗡嗡”叫着能自动转向。这种车当时只卖五块钱,以当时人们的收入水平,却绝对属于罕见的高档玩具。小汽车是舅舅给同事代买的,只在家里试玩了一次。我们心生羡慕,充满好奇贪婪地看着它,谁也没有想过要把它留下来,用五块钱买一个玩具,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没有钱买,孩子们就自己制作,找一根锯条,我们能做成木制的手枪,涂上黑墨,打上蜡,与想象中的真枪形象酷似。用筷子粗的废盘条,我们能弯成铁环,再砸出一把一尺长的铁勾,孩子们能将铁环在马路上推得四处乱转。喜欢下象棋的孩子,买不起棋子,找一根笔直的圆木棍,等距离划好,用锯条比好,一节节地锯下来,将木头打磨平,上面用红黑墨水写上“车马炮士相卒”,然后用牛皮纸画一张棋盘,一副自制的象棋就算做好了。玩这种棋,孩子们倍加珍惜,虽然做工粗一点,手感差一些,可那是孩子们将木棍一节一节锯下来的,纯粹是手工制作的孤品,有钱想买都没地方买去。
上世纪70年代初,社会上兴起了乒乓球热。我家住的附近有一家工厂,在马路边放着一块球案大小、半寸多厚的铁板,孩子们找块空地,用砖头垒成6个支柱,一群孩子齐心协力将铁板抬到上面,做成了简易的乒乓球台,台子中间用砖头隔开,权当球网。每天下学,我们都围在那打球。记得当时用的球和拍都是处理的,极便宜,乒乓球不带商标的才五分钱一个,球拍是光板的,没有海绵和胶粒,三毛七分钱一个。即使这么便宜,有的孩子也买不起。他们找来废木板——五层或七层的胶合板,照葫芦画瓢,自己动手做。球拍的板面锯好,做两个球拍把手前后粘上,然后用锉锉圆滑,一个十分精致的土制球板在乒乓球台前挥来舞去,好不得意。
稍长,上了初中,社会上又时兴攒半导体收音机。几个大几岁的邻居们整日往半导体元件门市部跑。那里常有一些处理的半导体元件,门口总是聚着一群人在购买交换各种无线电器件。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赶时髦,我也混在人群当中,一点点了解了什么叫电阻电容、三极管二极管、磁棒线圈等等。回来也照猫画虎要组装一台最简单的单管收音机。壳子是用烟盒大小的剃须刀塑料盒代替,线路板是现成的。在别人的指导下,买几个处理的元件,按线路图焊好,装上电池,插上耳机,居然能收到一个电台的节目。尽管声音嘶嘶拉拉,时断时续,可它毕竟有了声音。这台单管收音机放在上衣口袋里,耳机线从袖口穿过,学校开会时,坐在礼堂里,手托着脑袋偷偷地收听,那才叫享受。
这台简易的小收音机,是我至今完成的最复杂的一项制作,完全是在别人的指导下胡乱拼凑的,至于它为什么能响,无线电都有哪些原理,我至今稀里糊涂。无线电,当时在我们眼里,就是高科技,几个元件拼装在一起能让它发出响来,绝对是一件令人兴奋无比的事件。我事后琢磨,就凭十几岁我能鼓捣成单管收音机,要不是后来选错了行,也许也会搞出点发明,获得个专利什么的。可惜半途而废,至今一事无成。
我的一位同学的哥哥,初中毕业,待业在家,他酷爱无线电,技高一筹,居然自己买零件攒了一台电子管的黑白电视机。电视在当时是件极罕见极贵重的高档电器。
电视机装在一个木头匣子里,显得十分笨重。开开机,里面黑白的图形略有重影。也许零件是处理的或是组装时有接触不良的地方,电视机隔一会儿就会出现雪花或行扭。同学的哥哥用一只备好的胶皮锤在电视机两侧敲两下,一切都恢复正常。看一晚上节目,电视总要敲上十次以上。即使这样,我们心里仍然充满了对同学哥哥的崇敬赞佩,他居然能将这么复杂先进的东西组装出来,不仅有声,而且还有影儿,实在是太神奇、太了不起了。这台电视机让我们大开眼界,对无线电知识充满了幻想和渴望。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无线电热对开发孩子智力是个多么好的机遇。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指导,我们朦胧的求知欲和创造力一点点地消失殆尽,随着兴趣的转移,浅尝辄止,难以继续。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创造潜力发挥到了极致,但凡能自己动手做的,一般不会用钱来买,比我们大一些的青年大到垒房子抹墙灰打家具,小到修理电器裁剪衣服,人人都有一点手艺,无师自通,百练成精,顶不济的还能组装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是那个时代的高档消费品,位列家庭“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之首。能拥有一辆自行车,对当年的有些青年来说不亚于现在有些人的轿车梦。截止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自行车还是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没有点门路很难买到。而且它的价格不菲,都在百元以上,以当时刚参加工作的青工收入,相当于三五个月的工资。
买自行车难而价格贵,引得不少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开始自己攒自行车,这几乎形成了城市青年的一种时尚。自行车商店、委托店门口常聚集着一些购买交换自行车零件的年轻人。当时的车零件也比较紧俏,商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哪一种配件,组装一辆自行车得跑多少趟,花费好几个月时间,是一件费时、费力又费钱的浩大工程。今天买个前叉子,明天买个后衣架;这个星期配好了车圈车把,下个星期再配车条飞轮。一辆自行车,几十种配件凑齐了不容易,凤凰、永久、飞鸽,津沪的三大名牌处理零件拼装在一起,组装出来的杂牌新车,质量绝对不比正品车差。
自行车组装完成,讲究点儿的车主还能别出心裁地把它装饰得高档豪华,前车轴拧上一根与地面垂直的电镀铁棍,高近车把,上面装上有机玻璃的车标,堪与现在的名牌轿车一比。前后的车轴上套上尼龙彩色的毛圈,骑上车毛圈随着车轴转,煞是好看。自行车的挡泥板尾部装上罐头盒或易拉罐剪成弯好的装饰物。一辆不起眼的自行车,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对它进行美化。
攒自行车需要一定的费用,基本上都是参加工作了的年轻人的爱好。我的邻居就有几位这样的车迷,他们攒着,我们看着,慢慢地也看出了点门道。那个时候,我刚上初中,学校功课少,闲的时间多,也没有什么书可读,闲来无事,总想动手干点什么。受这几个车迷邻居的影响,我开始慢慢地学修自行车,有时将母亲的自行车拆开,擦擦车,换换油什么的,对其中的构造多有了解。有一个星期天,我心血来潮,把母亲的自行车整体拆散,前前后后做了一遍大修。拆下的零件,擦拭干净,照原样装好。紧螺丝,点机油。一顿收拾,紧干慢干天黑了下来。忙了一下午,将自行车修整好。站在那慢慢欣赏,颇有点成就感,心里不由得产生一股莫名的兴奋。在同龄人眼里看着十分复杂的活儿,在我的手里已经不在话下,能够轻易地完成,这也是一件让人心感快慰的事。
第二天晚上,母亲下了班,很随意地对我说:“今天早起差点出事,你昨天修完车,前轴的螺丝没拧上,要不是我从院里推车时发现了,骑在路上还不得出大事。”
我冥思苦想,终于回忆起昨天收工时,忙中出错,很可能忘了拧紧前轴的螺丝。母亲并没有过多责怪我,但我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后怕,无论什么事,一时的疏忽很可能酿成大祸。我心里暗暗记下,以后做事尽可能地认真仔细。
儿时的制作,锻炼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能力,从那些不起眼的小制作中,我体会到了什么叫“自力更生”,什么叫“勤劳智慧”。我们的素质教育是在生活环境中自然进行的。与之相比,我切身感受到现在的孩子许多能力都有了明显的退化。你能想象他们制作一些简单的玩具吗?比如木制的手枪、铁丝弯成的刀剑弹弓、泥巴捏成或废纸叠成的各种小玩艺儿,这些简单的手工竟然也成了学校的一门课。我们给孩子提供了太多的现成的东西,不仅仅是衣食住行,还包括他们玩的一切。
儿时的春节
回忆起儿时的春节,印象当中最深刻的莫过于鞭炮了。春节的年味和喜庆热闹的气氛,很大程度上是由噼里叭啦的鞭炮声烘托出来的,很难想象没有火火红红的鞭炮声这个春节会怎么过。这几年,不少城市在春节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而我们这边风景独好,总还能享受到燃放烟花爆竹的乐趣。
“姑娘爱花,小子爱炮。”过去的孩子对这两样东西情有独钟,如今的情形却大有改变,现在的孩子们对鞭炮的兴趣已经大大减弱了,倒是一些大人们对过年放鞭炮越来越起劲儿了,做生意的盼着来年生意红火财源广进,普通百姓幻想着驱逐邪气交上好运,鞭炮是越放越多越放越大。每年春节这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弥漫全城的火药味、撒满街头的鞭炮花都让我想起小时候这个年味十足的时节放鞭炮所带来的乐趣。
上世纪70年代上半期,我们小的时候,过年放鞭炮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放了寒假,孩子们盼的就是过年,除了好吃好喝好穿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放炮了。临近年关,家长给个三五毛钱,周围的同学邻居小伙伴三三两两地结伴去买鞭炮,一般家庭的孩子买个三二百响,最多的买上一千响,幸福快乐的春节时光就在这噼噼叭叭的小炮声中度过了。
家长给的这点买炮的钱,孩子们得精打细算,将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至。副食店、土产店平常卖的炮,100响一包的两毛二分钱,个大点却并不太响,也许是陈炮,捻子松软不好点燃,一般孩子都不买它,而是喜欢湖南浏阳产的小钢炮。这种炮个小而响,价钱还便宜,只有一毛六100响。小钢炮平时市面上见不到,只有在年前这几天,土产店才有货。届时,土产店的炮摊前挤得水泄不通,常常排了很长的队而买不上。现在想想,只是为了节省6分钱,我们却能在寒风中排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队,那种顽强的毅力、执著的精神,回忆起来真让人匪夷所思。
有一年,我还在上小学,春节前听说土产店来了一批出口转内销的小钢炮,价格是9分钱70响,我们几个同学计算了一下,平均一百响还不到一毛四分钱,质量却与一毛六100的小炮不相上下。一包能省2分多钱,我们觉得挺划算,决定结伴一起去买这种炮。这种炮,附近土产店到货少,早上一开门就被人们抢购一空了。排了几次长队都没买上,我们决定到别处找找看。几个孩子穿戴严实,顶着凛冽的寒风,顺着马路四处转悠,见到土产店就进去打听,溜溜儿转了一下午,足足走了有四五十里路,终于在偏远处的一家土产店买到了。我们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兴奋得不得了,将鞭炮装好,这才发现天已经蒙蒙黑了,回家的道谁也说不清楚,我们认准了一个方向:沿着海河走,找到赤峰桥我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回想起来,这也许是我们当时有生以来走的最远的一回路,几个小时,我们在寒风中疾走,忘了累,忘了饿,目的竟然是为了能买到9分钱70响的小钢炮。顶风冒雪,忍饥挨饿,每个人省下的炮钱还不到一毛钱,但是我们无怨无悔,心情亢奋,毕竟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的付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那份喜悦、那份自豪是难以用钱买到的。
鞭炮买回来,孩子们很少有整挂燃放的,短暂的痛快淋漓对我们显得过于奢侈,放整挂的炮,一时的潇洒,过后意味着长时间的痛苦,炮放完了你只能看着别人,再也找不回参与的乐趣。孩子们买回小鞭炮,大多是拆散了一个个地零放,兜里放上一把,点燃一根粗棉线,噼一个叭一个地慢慢享受那种燃放的快感。一二百头小炮能放上好几天,充实而快乐的好几天,美好的春节时光伴随着噼噼叭叭的小炮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对男孩子来说,过年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放炮,它远胜于服装食品,吃喝玩乐,前两项是家大人的事,安排得好不好,关系到家庭的体面,惟有后两者才是孩子自己的事情,而尤以男孩的鞭炮为重中之重。炮放得多不多,痛快不痛快,是孩子春节过得是否快乐的一个重要标志。所以,再困难的家庭也要挤出一点钱来满足一下孩子过年的愿望。
鞭炮是一种大众化的节庆消费,烟花在当时却绝对是贵族化的产品,市面上极少见到。刚上市那两年,一般家庭的孩子很少有买得起的。
我第一次看见燃放烟花竟是在屋里,我的一位邻居孩子是独生子,家庭经济稍微宽裕优越,家长给孩子买了三五个烟花放。人家花了钱,要与邻同乐,晚上把我们几个孩子召集到他们家,关上灯,在木板地上点燃,不大会儿工夫几个烟花就放完了。记得有一辆纸做的小坦克礼花,喷着五彩缤纷的火焰前行了一两米距离,这种简易的烟花在当时看来真是神奇无比,不仅令人大开眼界,也让我们心生羡慕。放过的废烟花并不扔掉,留着还可以当一个简单的纸玩具。能让我们一睹烟花的燃放,邻居家孩子的得意与骄傲溢于言表。冲这一点,我也要立志将来长大了只要一个孩子,让他也享受独生子女的待遇,过年时可着劲地买烟花放炮竹,弥补他爹小时候的遗憾。
随着年龄的增长,鞭炮对我们早已失去了吸引力,可每到过年,无论多忙,我都要带着孩子逛逛鞭炮摊,在年味十足的市场中,看着他在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烟花堆里挑来选去,然后抱着满怀烟花的那种心花怒放的兴奋劲儿,我也从心里感到高兴。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只要孩子满意,买上一堆烟花爆竹,让他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放,这钱花得值。过年,图的就是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有鞭炮,还叫过年嘛?!
燃一挂响亮的鞭炮,驱逐一年的晦气,带来明年的好运,这噼噼叭叭的响声中寄托着人们对来年诸多美好的愿望。
我心里清楚,除了从孩子身上找回我童年的乐趣之外,还有一个难以言表的原因:这么多年,我之所以“财疏学浅”,至今碌碌无为,也许全跟小时候爆竹放得太少有关,为了这,过年也得多放两挂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