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树
2006-08-11孔燕
孔 燕
几年前,我住一个偏远的小区里,那个小区的环境有着乡野情调。因为小区的楼群边儿上,有一条留着原始河床形态的山水沟,沟边的土坡上长满杨树。大概许多年了,杨树伟岸挺拔,已有一抱来粗,我每天骑着脚踏车路过它们,心情很愉快。春天的时候,树叶浅绿,只要一拐出楼群,它们就裹着清丽向你扑过来,仿佛在说辛苦了,送你一程。你骑一路脚踏车,树的清丽就跟你一路,纷纷扬扬的杨树花就跟你一路。夏天雨季来临,暴雨倾盆,山水沟就漫天漫地地奔涌山水,但到雨停,楼群里的老少们就相约着去沟边看水,“看水去哇!”他们相互喊着,打着招呼。于是山水沟边站满了人,也站满了树,人和树相对站在一起,看那一川大水,好一幅不多见的美妙图画。
你拐过楼群,还能看见远天洗过的澄明。云彩堆积着还没散尽,被阳光幻化着形成云河,像一条条川流的彩河——一条、两条、三条……我徒然地去数。已是傍晚,那天上的河,云彩的河,只一瞬就万变。
山水沟里的水汹涌地奔流,暗夜悄悄降临。看水的人渐渐散了,河边的树也安歇了。它们经过与雷公风婆的搏斗已经疲倦了,静静歇息。偶尔传出窃窃私语,是讲白天和雷公风婆搏斗的故事?这河边杨树下的青草肥壮,有牧羊人经常赶着羊到草丛里吃草,树阴下,牧羊人悠闲地晃动羊鞭,羊在树的荫护下安闲吃草……
我顺着河边走,迎着雨后的气息走,那么甜润。夜影里,像有千万朵花苞向你绽放,你闭上眼花苞就绽放,睁开眼是树在暗蓝的天空下叠印的剪影。树的气息,水的气息,空气的气息,让你流连忘返。
然而有消息传来,说是这条山水沟将被蓬起来盖商店。盖像文化东路那样的商店,我听得目瞪口呆。文化东路的南侧本来也是山水沟,位于市里地段,沟边是石头砌的,两侧有很多住家。从我记事时候起,就有那石砌的山水沟了,沟两边没有树。政府为了方便群众也为了因地制宜,就把山水沟用水泥板蓬起来盖成了商业街,这已经是二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而眼前的这条山水沟其实就是条流动的河,河边有鸟语花香,苍翠如林。我经常看见一只两只啄木鸟在树上得意地敲啄虫子,几只喜鹊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怎么一条消息发布,这些鸟就找不到自己的家,找不到可以自由穿行的家园了呢?
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一天下班,我骑了一路脚踏车,很是疲倦。满心指望到了这条街能得到树的盛情接待,却不料吃了一惊——一大片树横七竖八地倒压在一起,空气死寂,树冠还茂盛碧绿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走错路了,早晨树还快乐地站在那里,而现在,却成了尸体。大地突然显得空旷,仿佛赤身裸体缺少遮掩,柏油路泛着青光,一派灼热的模样。太阳格外毒,仿佛发着狠:让你遮挡,让你遮挡,我终于仰仗人的手除掉了你们……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幻想,其实真没太阳什么事。是人,只有人,为了自己一瞬的利益,竟如此残忍。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那么多树躺在那里,过往行人跳下脚踏车观看,都沉默不语。
我是城市中长大的孩子,对于树有一种特殊的热爱。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城市中的树比乡村少,或者城市中的树生长的区域离我们的生活区域要远,所以我很少在市里见到大片大片的树林,所以对树的碧绿格外珍惜。我搬到这个小区居住之前,一直是在市中区居住的,市里的树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马路两边。那时候,我们的居住地,大都是大杂院,院里即使有树,也只一棵半棵,不容易引起注意。很少有大片大片的树林,也很少听见鸟语。这当然也不全是,因为市里也有公园也有苍翠的山的,但是不论公园或者公园里的山,都仿佛离我们很远,尤其那些地方还不能随便进入,即使能够随便进入,也只有抽取放假的时间专门抵达,才能享受清凉的空气,在忙碌之余匆匆享受一下,也只一下,过后便会忘记。
我记忆中有一棵树倒是印象颇深。那是小时候,我住一个大杂院子里,大家生活都很拥挤,十几平方米,住一家七八口人,房前屋后都有自家盖的小厨房,把院子挤得够呛。逢到夏天,院子越忙。白天晒米晒面晾晒衣服,夜晚各家铺出了木板草席,一家人就在院子里安睡。院子挤得只养活了一棵小树,一棵细瘦的果树。在我印象里,那棵树一直那么细瘦,只有人的手腕粗,好像永远长不粗似的。我一直奇怪它为什么长不粗,有一次忍不住问父亲,那不是棵果树吗?怎么老也长不粗,也不结果?得到的回答是:整天不得闲,怎么长粗?营养也不够。
我茫然地接受。但当我仔细观察的时候,才觉得父亲说得很好。它的确不得闲,不仅承受晒衣绳和衣服捆缠的戏耍,还要承受孩子们的攀折,咽下妇女们泼洒的洗衣水——那个时候,自来水管子设在院子里,一个石头砌的水池子,十多户人家都在院子里洗涮衣物,脏水随地一泼,小树无可奈何。即使这样,这棵树也牢记着它是一棵果树,有一年它竟开了花,虽然花朵很小也很少,夏末却结出几个果实,核桃大小的模样。苹果虽小,却也招了孩子们的眼,天天有孩子站在树底下涎着口水眺望。苹果挂得很高,却经不住孩子们的垂涎,没等再长大些,早被哪个孩子用竹竿子打下来掠走了。我知道不能埋怨那些淘气的孩子们,那个年代里的流行病是馋和饿。那棵果树也是既馋又饿,所以老也长不粗,也很少结果。果树就这样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只有搬到这个小区,我才猛然觉出了这么多年缺少了什么。那些挺拔的杨树,那些扑面而来的杨花,那些夏天响亮的蝉鸣,让我感觉到和树做邻居真好。而如今,树被一棵棵剪除,倒在那里,成为尸体。
之后不久,这一片空地,首先迅速落成了一座坚硬水泥灌制的大厦,前庭上赫然标出字样:汽车城。周围是水泥地面的宽大广场,广场很大,却没有栽种树,夏天的傍晚,有人出来乘凉,也有人出来在广场上跳交谊舞,却没有树陪伴。没有树就没有风,没有树就揽不住风,人们在那开阔的水泥地上跳舞,木怔怔地跳舞,跳一身臭汗,然后很满足地回家。认为没有树也没什么关系,其实白天,阳光照射得大地蒸腾,没有树就没有清凉的空气,音乐也显得走调,人们却浑然不觉,人的感觉逐步退化。
再以后,我有机会搬到了城市南边,心想南边有山有树,也不乏水,是我心仪的地方。没料想,搬过来才知道,偌大一个院子修成停车场,全部水泥封地,留给树的空隙只有一个半书桌大——只种了三棵树。
叫三棵树得了。当别人向我问起楼门口的汽车站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说。
那人笑了,还称赞我有幽默感。其实第三棵树已死于楼下饭店的污水,只有两棵树还活着,而那两棵剩余的树遭受的待遇,也不仅仅限于我居住的院中。
相声大师侯宝林表演过一个醉鬼的相声,其中的一段让人笑后引起深思。侯宝林说两个醉鬼,一个躺在马路中间说大话,说你敢吗,你看我,汽车来了我都不怕,来,朝这儿压,说着,一个劲地朝自己身上比划。
是救护车来了。旁边的一位不慌不忙地逗哏。
那醉鬼一听急忙爬了起来,惹得观众大笑。
那醉鬼手里拿一个手电筒,啪的一声打开,光柱直指天花板。说你敢上吗?你敢吗?另一个醉鬼说,别来这套,我懂。噢,我刚爬上去,你把手电一关,我摔下来啊,我不上你当……
我倒真的希望,我们人类不做那醉鬼,刚刚把自己的家园种满绿树,打扮成天堂模样,为了即时利益,又把树砍掉,摔在光溜溜的水泥地上,只待酒醒,才知道做错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