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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2006-08-11

岁月 2006年2期

知 冷

一夜没有睡好,来到办公室,张君伟的眼睛仍然生涩得很。

老曹已把卫生打扫完毕,暖瓶里的开水也是满的,张君伟笑了笑说,老曹早啊!

这间办公室就他们两人,张君伟自去年从局里一个要害部门的副处级升任到这个闲置的加上他只有两个人的部门以后,就一直和老曹朝夕以对。

当然,聊作补偿的是他现在算是正处级干部了。

刚泡的茶,揭开盖子,一股温暖的白气立时向脸的两颊弥漫开来,几片还没沉底的茶叶舒展了身子在水中旋转,不一会也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张君伟打开报纸,才看了一个标题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他已经逐步适应了这种状态,骤然从一个高速运转的有序的工作环境中抽离出来,像卸掉包袱一般被人闲置在一边,对于他这个才刚过五十,有望进入局级领导班子的人来说,是一个艰难的不堪回首的过程,失重一般无从把握。他始终抱着一种沉默的态度,既不牢骚抱怨也不失魂落魄,他知道,他已经输得很彻底了,起码应该给自己留下一点风度和尊严。

一开始,他以一种拒绝的姿态迎接那些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眼神,现在他早就能从容应对了。他一个多年好友说他,我早就知道,你肯定得栽在个人问题上面,当初说你,你不当一回事,这下好了吧!

老曹递过来一盒烟,满足地笑着说,儿子给我寄了几条过来。

老曹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做人谨小慎微,如今最大的骄傲就是他在沿海城市混得有声有色的儿子。

张君伟点上一支烟,徐徐地将烟雾吐了出来,像想起来什么一般,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想起了金娜,金娜对他说过,我最喜欢你抽烟的样子。

金娜对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点烟,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做完那种事情之后,总会为自己点上一支烟。金娜全身赤裸娇弱无骨地躺在他怀里,四十岁的女人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时光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开恩似的,她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仍然带着一种掐得出水来的娇嫩。

他和金娜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前几天局里开大会,金娜来晚了,所过之处,香风阵阵,橐橐的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声音,引得在场的男人和女人们,彼此交换了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正在台上讲话的新任局长,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个瞬间,然后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金娜在局长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刹那,很甜蜜地朝着局长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对不起,来晚了”的抱歉表情。

没有谁比那时台下的张君伟更清楚,这是另一个隐匿的桃色故事的开始,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失落之中。

夹在手里的香烟已烧到了尾声,长长一截烟灰仍然延续着试图做最后一点挣扎来维持当初的形状,最后终于撑不住,掉落在办公桌上。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小心地探进身来,照在他的身上,犹如女人的手。报纸已被他逐行看完,他看了看办公室,想要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来做。窗台上那盆长得青翠欲滴的文竹,老曹已经洒过了水,案头上摞了一堆下发到各部门的文件他也懒得去看。不久,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绿漆的铁皮柜上,里面装有他从原来部门带过来的一些书籍、文件、资料和杂物,它们一直被他撂在那里,就像此时的他一样,默默地忍受着被搁在一边的滋味。

他打开柜子,面对里面塞满的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东西开始迟疑起来。他随手抽出一本书,那是他过去参加一个处级领导班子集训的讲义,他把它扔到了垃圾篓里面。他又抽了一本书出来,是松下幸之助的《经营之道》,一打开,进入眼帘的标题是“培养成功者的智慧”,“啪”的一声把书紧闭起来,放到了一边。张君伟不停地从柜子里面把东西一样一样搬了出来,这些东西在久不见天日之后,突然间接触到阳光,却是一副恹恹的久病表情,他觉得没有存在价值的,都难逃进入垃圾篓里的噩运。

这时候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简·爱》,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这本书,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怎么会有一本这样的书——仿佛蒙尘了的灰蓝色书皮,面上还有一些淡黄色的水渍,他用手翻了翻,里面夹着一张泛黄了的合影相片,一群陌生的人对着他发出一种同样泛黄了的陈旧笑容。他带着模糊的记忆合拢了书页,同时合拢的还有那群他想不起是在哪一次会议或学习班上曾聚在一起的同僚。就在他拿着这本书思考它的出路的时候,记忆的闸门却突然间裂开了一个罅隙,他重新打开了书页,看着那张相片,更准确地说,他盯着第二排靠左边的第三个位置,这个位置上的那个女人头刚好低垂着,以至于不能看到她的脸,但她身上的着装以及一头长发带出来的飘逸气质却使她与身边机关味道浓厚的同期学员有一种明显的疏离和隔膜之感。

她站着,而他,坐在她前面的一个位置。

他久久地看着这张相片,不知道在柜子前站了多长时间,心中盛满了似水流年的感叹。他想,时间真是磨平一切、消融一切的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武器。他居然忘掉了她,忘掉了曾经为她相思,为她挣扎的那段忧伤时光。前些年,当《廊桥遗梦》带着一股子热浪蒸腾在这片土地的上空时,他也偶尔想起过她,不过都是极浅极淡的一些思绪了,那时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以及另外一些带着鲜活诱惑的激情。

冬日的阳光稍纵即逝。整个下午,窗外的天空都沉没在一种灰败的愁云惨淡之中。终于捱到了下班的时间,他却又迟迟不想回家了。过去,他忙得常常顾不得回家,妻子梅英常说他把家当成了旅馆,梅英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在某些有节制的喧闹之后,梅英保持了一种冷淡的沉默。梅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操持家务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她把家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这让他每次回去都有一些手足无措。有时候,他也试着故意把一些杂物随意摆放,烟灰刚好没有准确地弹在烟缸里,把沙发靠背上的针织布裹成一团……这一切仿佛对梅英都没用,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收拾,她并不开口斥责他,只是挂着一种更加决绝的冷漠。

张君伟到家的时候,梅英正靠在沙发上打盹,见他回来,轻瞥了他一眼,算是知道他回来了。她坐起了身,拢了拢头发,刚刚过的头发黑云压顶一般有一种虚假的阵式。比起从前,她发胖了许多,皮肤也明显地松弛下来。张君伟怎么看也不能把她和当年那个梳着一条独辫子,羞怯娟秀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儿子前两年考上了外省一所大学走了之后,家里面就他们两个人。这一年来,随着张君伟官场上的失意,梅英在冷漠中还加上了一些颐指气使的味道,张君伟常常觉得梅英轻瞥他的那种眼神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

吃什么?张君伟问她。

吃什么?我和你一样要上班下班,我怎么知道吃什么?

梅英今天很有理由生气。这一年来,张君伟首次回家比平常晚了半小时,而今天下午,她却趁着单位最近几个头儿都不在,给办公室的人打了一声招呼之后,特地到六门市场去给他买了他喜欢吃的大虾。当然在买大虾之前,她还到附近的发廊去了油,新做了一个发型。

可他张君伟却没有按时回家,他用延迟半小时来慢怠她的大虾,慢怠她想重新给家里燃起一点热呼劲的想法。她最近常想,他年纪也大了,这么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不管当初他怎么在外面折腾,倒还是顾着这个家的,从来没有向她提出过离婚的要求。那些女人不过是过眼云烟,她还是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当然她还有另一层的想法,你张君伟从前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现在你失势了,只有我仍守在你身边,你对我是应该知恩图报的。她常常为这种想法幻想出一些煽情的有关张君伟充满了愧疚和悔恨表情的画面,她在这些画面中荡气回肠,义薄云天。

而这延迟了的半小时却让她冒着热气的念头骤然间遭遇了一盆冷水,兜头兜面地浇下来。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火在内心上下蹿腾,半小时,已足够她又回忆起那些曾经让她攒眉千度枕巾湿透了的夜晚。她想,你呀你,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这么多千回百转的想法,张君伟是不知道的。他所感受到的只是他走进家门见她靠在沙发上的轻瞥。他们吃晚饭时,张君伟并没有对面前的大虾产生浓厚的兴趣,他不明白梅英翻飞着的剥大虾的手怎么会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态势。他看见梅英忘我地嚼着虾肉,面颊潮红,唇红齿白。

头天晚上没睡好,刚过十点,张君伟就早早睡下了。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那个相片上的女人,对了,她的名字叫小妩,小妩从相片上抬起了头,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说,你可别忘了,我们十二年前的约定。说完眼泪从眼眶中流了下来,那么安静而汹涌的泪水,仿佛永无休止一般。

他猛然间惊醒,他想,糟了,我早就把我和她之间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再一转念,又觉得不对,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开始默默地计算起时间——今年刚好是第十二年,离他们当初的约定还差五天。

还有五天,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口渴难耐,他起身到客厅去喝水,借着鱼缸内的朦胧光亮,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指针刚好指到四点。

他点上一支烟,深长地吸进再吐出,此刻,他的思绪正穿过他生命中出现的那些女人五颜六色的衣袂,一点一点地向小妩靠近。

冬天的清晨天亮得很晚,当明暗交织的黎明来临的时候,张君伟终于从一种半夜惊寤的尖锐意识中松懈下来。那种不顾一切,像涨潮的水一般想去履行当初那个约定的心情又渐渐地退了下去,留下一大片接近空白的游移。他想,小妩早就应该嫁人了,就像他早就把她淡忘了一样,她也不会再记得张君伟这个名字。他还想,当初他们的这个约定是多么幼稚而可笑啊,那时情意正浓,信誓旦旦,他们不知道时间却躲在一边偷笑,时间手上拿着由浅及深的淡化剂,用洞若观火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虽然如此,张君伟去上班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过去的通讯录,这是一个颇为繁杂的工程,他重新开始了昨天因为见到小妩的相片而中断了的整理工作。他在千头万绪中带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并对这样的希望带着一种自嘲的表情。整整一个上午,张君伟都在柜前忙碌着,他很久没有这样投入地去做一件事情了,老曹几次过来想给他搭把手,他都摆摆手拒绝了。到了中午,柜子里面的东西都经过了重新的摆插归位,没有他预期想要找到的那个通讯录,它仿佛带着一种注定的结局,早早地洇灭在随风逝去的往事之中。

在他整理完毕的那一瞬间,他在心里面又大大地骂了自己一句愚蠢,都已经过去了十二年,电话也经过了几次升位,就是找到了当初的通讯录又有什么用呢?他决定放弃这件事,并把它忘掉——想起一个过去意乱情迷时的盟誓并想去履行它,在现在的他看来,多少有些发疯,他毕竟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他锁上了铁皮柜的门,回转身,从办公室角落里阴郁地站着的办公柜的玻璃上,映出他仍然干练挺拔的身影。然而不管他愿意已否,生命的暮色已经显现,他在男人视为最根本存在价值的角逐竞技中被勒令中途退场,他想都想象得出他的后半生将会被一种怎样荒芜的人生态度所笼罩。

张君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意气消沉。而那些关于“荒芜的人生态度”的想法也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猛地又站了起来,如困兽一般在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引得老曹不时用眼睛偷偷地瞄他。张君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重新又坐了下来,他拿起电话,他拨了一个小妩所在城市的114,他不知道这样做是本能地想在老曹面前掩饰自己无所事事的困窘,还是他内心的所有焦燥其实只是由于他在一个忧闷的日子里和小妩再次不期而遇之后,而他最终决定的放弃。

小妩当初和他在一个系统,想找到她,费不了多少功夫。

他记下了小妩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他趁着老曹出去的当儿,拨响了那个电话,而此刻,他的心不可避免地犹如少年一般慌乱起来。

——喂!?

接电话的声音似乎很年轻,那一声“喂”有一种娇媚婉转的袅袅余音。

——呃……喂,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夏小妩。

——夏小武?

——对,对,是夏小妩,妩媚的妩。

——没有这个人呀?

——你这里是建筑工程总公司吗?

——是,但没你说的这个人。

咔嗒,电话挂断了。

线索也断了。

张君伟在试图走进一个往事的时候,却迎头撞在了一堵墙上。这堵墙上爬满了岁月的蔓藤,在沉寂中默默表述着时间如水般的流逝。往事再度重现的某一个时间里,他曾经想到过要落荒而逃,毕竟他张君伟曾经在情场中打滚多年,这种纯情的浪漫的小孩子的把戏被他在心里面嗤之以鼻。然而跑了几步又重新转过身来,他无法抗拒这样一种地老天荒的发现和吸引。他身不由己地朝着小妩的方向走去。他想,我要去赴一个旧约,一个旧日的盟誓。也许小妩根本不会出现,我可能只是在一个物是人非的场景里面缅怀往事,做一些忧伤的怀想。然而那又怎么样呢?更自私一点的想法是把自己从一个又一个空虚的日子里暂时放逐出来,用这几天的放逐来照亮如苍茫布景般熟悉而又陌生的日子。

他向单位告了假,又告诉梅英他因为朋友的事要外出几天。梅英对他的告假不置可否,脸上却做出一副“我不是那种可以随意糊弄过去的女人”的表情。他每次为了别的女人在梅英面前撒谎,都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谎话接近于真实。比如“他因为朋友的事要外出几天”。小妩也可以说是朋友吧?那么这就不应该算是一种欺骗了。从前他对待梅英的那种表情要么佯装恼怒的样子以示自己的清白,要么干脆漠然以对,可今天表现在梅英脸上的冷漠和不屑,却让他为即将开始的那一个带着忧伤远离凡俗意味的旅程染上了一些暧昧的尴尬色彩。

无论如何,他终于开始了他的行程。坐火车到小妩所在的城市,只需要一天的时间。火车在长长的铁轨上奔驰,北方的天空下,到处是一片灰秃秃的景色。他闭着眼睛,躺在硬卧车厢的床上一动不动。火车行进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让他想起和小妩的最后一次见面。

小妩送他到火车站。那天的天气很冷,说话时,能看得见嘴里面呵出的白气。他拉着小妩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衣兜里面,他再一次问小妩,我们真的在这十二年中不再联系了吗?

小妩把头深埋在他怀里,小妩说,你就让我自私一点吧,我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他说,不,自私的是我,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不该拖住你。

小妩哭了。小妩在他怀里面死命摇头,在小妩的揉蹭和撞击之下,张君伟的心脏感到一种无从着力的无奈和疼痛,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张君伟上车后,把车窗打开,身子探出窗外握着小妩的手。小妩神情惨淡地站在车窗下,风起时,她的头发在逆风中像草似的颤动。她突然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对张君伟说,你等一等我。说完挣脱他的手跑了去,小妩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头攒动的站台。

火车开动了,小妩还没有出现,他几乎把整个上身都探出了窗外,他大声喊道,小妩,小妩……

他为自己发出的那种几近悲怆的呼唤所怔住,他的声音从嘈杂纷乱的站台上脱颖而出,站台上无数的目光都朝向了他,而他却惟独没有看到小妩那双红肿的眼睛。火车越开越快,他的身子还没有从车窗外缩回来,直到越来越多的冷空气袭来,旁边的人发出了轻微的抗议,才关上了车窗。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甚至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他的肩他都没有感觉出来,那人又推了他一下,他回转身,赫然发现小妩就站在他身后。

他们站在车厢中对视着,对视了很久。后来张君伟伸出手臂把小妩紧紧地搂了一下,他问,怎么回事?小妩到底年轻,这样离别的场面下仍显出了一种孩子气的得意。她说,我到列车长那里补了票,让我再送你一站吧。

火车到达下一站花溪大约要用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两人都不想让太多离别的忧伤来打扰他们。他们默默地依偎着,良久,小妩说,你听这火车行进的声音像在说什么?

他听了一会说,没有什么,只是“咔嚓咔嚓”的声音。

小妩娇嗔地笑着对他说,你再听听,像不像“杀了一只鸡,杀了一只鸭”?

他再凝神细听,果然越听越像,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怜爱地看着小妩,想要吻她,又顾及车厢里面的其他人,只有忍住。小妩知道他想干什么,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有些迷乱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久久地这样纠缠在一起。他把小妩拥得更紧了,手从她狭紧的袖口努力伸进去,想要更多接触到她的肌肤、她的体温,同时也想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气息深刻地在小妩的身上标上印迹。

两个小时终于过去了,火车到达花溪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车窗外,暮色四合,小妩站在站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没有了踪影。

临别前,小妩说,你可别忘了,我们十二年的约定。

如今小妩优美悲戚的声音穿越了十二年的时光迢迢向他走来,天边隐隐传来了遥远而空寂的回音。

那个夜晚毫无预兆。

除了黑暗,除了睡梦,除了窗外飘舞的雪花,除了临睡前,她和彼特做爱时她用母语发出的近乎昏迷的呢喃与呻吟。她喜欢这样的时刻,她在一次一次的撞击和沉溺中,痛快地把母语中那些抑扬顿挫发挥得淋漓尽致,生命的一些狂乱和透彻昭示得明明白白。

她不知道这个夜晚正在酝酿着一次相遇——若干年前,当《简·爱》这部影片飘洋过海来到她的家乡的时候,几乎在迷上简·爱、罗切斯特的那一瞬间,她同时也迷上了为这两个角色配音的毕克和丁建华,在当时,他们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她就这样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和毕克深情、悲怆的声音相遇了,她如简·爱一般在风里在雨里踉跄、跋涉。毕克的声音穿云度月,毕克呼唤着简·爱,那声音渐渐幻化成一声声小——妩,小——妩……

她躺在异乡的床上,走进了一个梦中的故事,一个已经不再是原汁原味的异邦的故事。她在这个故事中泪流满面,她在这个故事中看不到回家的路。

亲爱的,你怎么啦?彼特那双蓝洇洇的眼睛近距离地盯视着她。

她看着彼特,她说,没什么没什么彼特,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没有你,梦里面的我孤立无援。

彼特伸手把她揽在了怀里。彼特说亲爱的,没事了,我就在你的身边。

早祷的钟声响了。

雪停了。

这里是美国东北部佛蒙特州的一个小城。在一个被大雪染白了的山坡下,有一座美丽的木石结构的房屋。屋前白色的邮筒上,印有史密斯的姓氏。此刻,妩·史密斯太太正端着一杯咖啡站在窗前,佛蒙特积雪的山峰下是一路铺陈而来的皑皑白雪,连绵至他们家的庭院中,树木也被大雪压着身子,静默地低着头。院子中间放着一条长长的桌子,大雪遮住了木头的原色,这张桌子总是提醒着妩去想起那些好天气的日子,与邻居或朋友聚在一起烧烤时她作为女主人那种备受注目的热闹和忙碌。

壁炉里木头噼啪地燃烧着,房间里面很暖和。彼特每日去上班后,她就形单影只地在偌大的房子里来回走动。她想我为什么怀不上一个孩子?为什么在我想得到一个孩子的时候不给我一个孩子?这样的念头总是让她感觉到小腹在隐隐作痛,她在这个念头想要向前延伸的时候越来越成功地让它在瞬间戛然而止,她是一个不喜欢回望的女人。她常说,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她看了看时间,上午十一点,在她的家乡大约是夜里十点钟,她想起她很久没有给雨文打电话了,她拨通了电话,她问,孩子睡了吗?

雨文的声音显得很疲倦。雨文说,刚睡,我正好有事情要告诉你。

和往常一样,在十二月二十一日这天的清晨,雨文带着一种极不舒展的神情出现在学院那条由教师宿舍通往教学楼的林阴道上。她的目光停留在前面一个男人身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把思绪收了回来,纳回刚才思绪的轨道。当她像一个逝去画面的背景图案梦一般飘过张君伟身边的时候,张君伟凝神地看了她一眼,张君伟不确定地问道,雨文?

十二年的时间对于这些年的张君伟来说,似乎过得很快,几乎是弹指间。当年小妩的闺中密友变成了一个缺乏风韵的妇人,她的面颊上已经有了色素沉着,按电视美容广告经常重复着的一句行话就是黄褐斑,她的眼角布满着细密的皱纹。

张君伟还记得小妩把他带到雨文面前时,雨文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雨文说,你们的嘴长得真像。

雨文迟疑地看着他,雨文说,你是……?

天空放晴了,阳光像冰一样。

妩走出家门,冷飕飕的风一下吹了过来,她把羊绒披肩拉得很紧。寒气中她终于打开了车门,车子发动后在雪地里面开得很慢,里面的温度升了上来,阳光照进来便有了一种暖洋洋的错觉。妩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的都是一些圣诞的怀旧音乐,她又换了一个频道,CARPENTERS温暖伤怀的歌声水一般漫了上来,是那首Only Yesterday。

她又想到了张君伟。

应该说,自结束和雨文的电话后,她心里面就一直在想着这个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多年后,张君伟会突然出现在过去他们常常流连的林阴道上。雨文说,张君伟问她,林大公寓怎么没有了?

雨文大学毕业后,留在母校林城大学任教。林大公寓是当时她向小妩推荐的地方,张君伟来看小妩时,都住在这个公寓里。

听到张君伟打听林大公寓的下落,妩第一个念头是有一些震动。她想,想不到多年后他还记得她,到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地方去缅怀往事。随着雨文提到张君伟时那种冷淡的声音,一些过去的阴沉记忆又蠢蠢欲动,她当机立断地截断了它们的来路。她突然说,他不会是想带一个情人到那边幽会吧?

话音未落,她们俩同时大笑起来。想到刚才滋生出来的那种浪漫念头,小妩冷笑了一下,仿佛确定了有那么一回事似地说,多么无耻的男人。

车窗外,雪后初晴的天空显得很安详。一想到张君伟以及随他而来的所有波折都已随着时光远远地流走,妩对现在安定的生活有一种满足的劫后余生之感。她的手随着音乐轻轻地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她像是要夸大这种安逸的状态一般,身子也随着轻轻摇晃起来。

商店里面到处都漾溢着圣诞节欢快和忙乱的气氛,这真是一个普天同庆的节日啊!妩想在一个异邦的节日中找寻儿时盼望过年穿新衣的心情,找寻成千上万只爆竹齐鸣时的热闹喜庆,这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寻找。整整一天,她都像被某种不可知的东西追赶着,她努力想摆脱掉这种无形的东西。她见到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大声地说Merry Christmas,她把自己的欢欣溢于言表,她想向每个人都证明她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女人。直到她突然感到很累,她怔忡地立于一个飘荡着咖啡、奶油忌司香味的街头,她看着从身边擦身而过的卷发高鼻的人们,看着浸湿的路面上那些缱绻的花纹,她突然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天渐渐暗了下去,街上出现了温暖的灯光,浓浓的咖啡香气和音乐一起从她身后时开时合的咖啡馆里面涌了出来。在她的四周,像雾一样浮动着人们说话的声音,那么陌生而遥远。忧伤,所有逝去的忧伤就在她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里”的一刹那喷涌而出,一直追赶着她笼罩着她的那种不可知的东西也从一种模糊状态突然间明亮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她与张君伟那十二年的约定。

妩认识张君伟的时候,刚刚结束了一场不咸不淡的恋爱。那时候她还年轻,她想追求的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爱情,雨文常笑她是浪漫的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她们的这种嬉笑声被深掩在小妩家的门后,门外站着那个莫名其妙就失恋了的医生。他拍着小妩家的门,他苦苦地哀求道,小妩开门,小妩开门……

后来,张君伟和小妩就认识了。

那是全国建筑系统在杭州开办的一个学习班,参加这个学习班的人都是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小妩除外,和她在同一科室的李姐正在休产假,使她意外地获得了这个机会。

那一年,小妩二十六岁。

张君伟三十八岁。

整整比她大十二岁。

在一个充满着丁香花香味的周末,天蓝得让人心慌,这是一个注定不能静心地安守一隅的日子。那一天小妩被爱神选中,她即将走进一个故事,事后她常常对张君伟说,那一次春游仿佛是为了我们才安排的。她对未来毫不知情,她的内心没有任何准备,除了她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在场的男学员心里像风一般刮过的那种惊艳,几秒钟的静默之后,有人打趣道,哟,还打扮打扮呐。

张君伟在一个合适的场景下,说了一句合适的话。他一开口就引起了小妩的注意,后来小妩对雨文说,那是一种直觉,一种牵引,我一下就认出了他,你知道什么叫气场吗?

张君伟当时说,我们得谢谢她,她尊重我们,才为我们打扮。

那一整天,当小妩的眼睛在西湖那些七弯八拐的景点一次一次与张君伟的眼睛触电一般地遭遇时,心里都会涌上一种如花似锦的诗情。她后来常常回忆那时的快乐与慌乱,她想那一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光辉最夺目最幸福的日子。那一天从白日到夜晚,都以一种完美的状态呈现出来,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那一天幻化成了一曲音乐,一条梦中通往月亮的小路,她的身体在这样的幻景中如天使一般舒展开来,展现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从小妩心中懂得一些风月装了一份情怀开始,她就总感到自己的内心有满腔的柔情无以寄托,她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找不到对手找不到可以全身投入的剧情的舞台上,多少青春的时光过去了,她站在这个高台上独自起舞,不胜寒衾。如今她遇到了张君伟,她觉得自己的激情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对象。她想,这就像简·爱遇到了罗切斯特一样,对张君伟充满了想象,把世间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强加在张君伟身上。她让自己的激情摧枯拉朽地燃烧起来,张君伟在这样的炽烈中节节陷落,仿佛也等着这一刻,等了很多年。那时候的张君伟脸上常常有一种绝望的表情,他们瞒过众人在一些颇为荒僻的地方幽会,张君伟用他带着硬硬胡茬子的下巴摩挲着小妩的头发,小妩的脸颊,张君伟喃喃地说,你让我怎么离得开你。

雨文记得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很艳,除了桃花李树粉白流芳地簇拥着校院之外,樱花也仿佛是在一夜间粲满枝头。

小妩回来的时候,花都谢了,雨文婉惜了半天,雨文说那样的繁花似锦像梦一样不真实。小妩微笑着听雨文说话,偏偏那些话又没有一句落到她的心里去,她的心在别处。她那时把脸仰着看天空,有一些寂寥地说,天真蓝呀!寂静的正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雨文看着她如浆汁饱满的果实一般明媚的脸庞,脸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雨文说,你这是何苦?

是呀,她这又是何苦呢?横亘在她和张君伟之间又岂止是两地的距离这么简单?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小妩和雨文在一起,无论话题多么芜杂,多么不着边际,小妩都会把任何一个在外人看来不可能有关联的线索牵引到张君伟的身上,许多细节,许多感情,小妩在声情并茂中眼神熠熠放光。雨文那时恨不得找一个什么东西把小妩的嘴堵上,只要她不再开口。雨文睁大疲倦的眼睛绝望地喊道,张君伟,快从我们中间滚开。

这样的情形周而复始,她们每到这个时候都免不了会发出一些嬉笑和喧闹。之后,小妩会安静下来,神思恍惚地看着某处发呆,刚才的喧闹遂也变成一种寂寞中的喧闹了。

秋天来了。

小妩的头发更长了,小妩凡事都追求与众不同,就连打扮也是别致的。她头发在后面束了起来,从耳后,而不是像当时女人们流行的那样从耳前捋出一缕头发,耳后一边一缕头发像藤萝一般弯弯曲曲地长长地蔓生到肩上。这样的曲折,却生出了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妩媚。她告诉雨文,他要来看我了。

那么多相思,那么多寂寞,那么多不确定,小妩原本以为她看见张君伟的第一眼就会掉泪,可是她没有。她看着张君伟向她走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他还是她心目中那么成熟而完美,她在张君伟包围着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种仓皇逃窜的念头。她突然觉得一切又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张君伟牵着她的手时,她仍然怔怔地不知身在梦中,亦或是暗夜里那些无休无止的想象里。这样不知所措的情形一直到房间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人,一直到张君伟的唇舌温柔地炽热地一点点地把她覆盖,她终于发出了一声极长极长的忧伤而迷醉的呻吟。

两天后,张君伟走了。

小妩觉得张君伟像风一样来去匆匆,她徒劳地伸手想抓住一点什么,然而看看手里面,什么都没有。

雨文问小妩,他没有给你某种承诺?

小妩摇摇头,想了想,替他申辩道,我说过,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

雨文冷笑一声道,我是男人我也愿意这样,没有一点负担,老婆情人两不误,你们俩的付出根本就是不对等的。

雨文接着说,这样的感情,当成一种浪漫的游戏就行了,没必要太过投入,你还没结婚,你耽搁得起吗?

小妩还没从一种千恩万爱的温热中完全醒过神来,骤然被雨文的一番话说得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她想张君伟不能因为她而离开自己的老婆,说明他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他有他的原则。但雨文的话她又一句都辩驳不了,事实上,说的也全是实情,那么我在你张君伟心目中又算什么呢?

这样一来,她对雨文和张君伟两人都同时不是滋味起来。

秋意越来越浓,小妩的窗外已呈现出一些长松含雾,池柳断烟的萧条之境,她桌上的瓶中晶莹地开着几支菊花,她在给张君伟写信,用她那娟秀的字迹表达一种忧伤的思念之情。与从前有些不同的是,信里面开始出现了一些分离的字眼,开始有了抱怨,她写道——“现在你的电话越来越稀落了,每一次接到你的电话,对我来说,都像过节一样。我开始为这样的情形感到悲哀,原来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操纵在你一人之手,而在你的心目中,我永远排在你的工作、家庭甚至朋友之后,当我在漫长的黑暗中苦苦思念你的时候,你却搂着你的妻子正甜蜜地入睡,我的心好痛。

“……我们是不是应该分开?趁着现在感情犹浓,你我在各自的心目中都是最美好的样子。很多年后,当你路过我的坟墓,你会指着它对别人说,这是夏小妩的坟墓,这些年来,我一直爱着她。

”如此,我也知足了……”

这封信发出后不久,张君伟的电话频密起来。他说,你是知道我有多爱你的,他说,我没办法,我的工作太忙。他说,你别再说出让我伤心的话来。

小妩在这样温柔的话语包围下,不禁柔肠百结。

其时,雨文正陷入一场热恋,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她,而来自家庭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家里人说,人家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谈婚论嫁了,你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单位里面的人提到她,会撇一撇嘴说,挑剔什么?再过两年,看她着不着急。

雨文也说,正经找一个男朋友吧,别再拖了。

小妩对张君伟说,你明不明白什么叫“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却不得见”?

张君伟不明白。

于是小妩告诉了他一个古代深宫里面的故事。小妩说,我就好比那些等着皇帝宠幸的妃子,在年华最好的时候,却见不到你的面。张君伟说,等我忙过这一段,就抽时间来看你。

小妩怅惘地叹一口气,小妩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张君伟终于又来到了林大公寓,他们可以在一起两天的时间。两天的厮守,两天的相互拥有和掠夺。小妩想,如果每一朵盛开的鲜花都是一个女人回光返照的魂魄,那我要把这一生所有的娇艳都展现出来,我要他生生世世都记得我。

小妩在一种晕眩的状态下起伏跌宕,她忘情地大声呻吟,她说,我要你一辈子只爱我。

张君伟说,我只爱你。

张君伟累了,他靠在床头抽烟,吸一口又伏下身去,轻轻地吐在小妩的嘴中,小妩缓缓地把烟吞了下去,在咽喉处逗了一个圈,又徐徐吐了出来,小妩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吸烟方式。后来小妩提到了那个约定,小妩说你比我大十二岁,十二年后,如果彼此仍然想着对方,我们就再到林大公寓来相聚。

这样的提议冲淡了临别时的忧伤,他们开始热烈地想象着十二年后的情形。十二年,仿佛是一颗子弹与身体分离时开出的一朵灿烂的花,小妩以为它会永远鲜艳明晰地绽放在他们的生命中,她还想象不到十二年的风吹雨淋终将使这个孤独的约定颜色黯淡,消蚀殆尽。

这个约定让张君伟走后的若干日子里,小妩把想要给他拨电话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小妩瘦了,小妩想象着张君伟也同样地思念着她,就像她此时的心情一样。她想,十二年的日子,何其漫长。那一年春节来得很早,当鸡鸭鱼肉在锅里面被颠沛出来的香味充溢着这个城市的上空的时候,小妩在头晕欲呕的喘息中,发现自己怀孕了。

和往常一样,雨文到晚上十点钟以后才做完家务把小孩哄睡。她有些累,靠在椅子上,把目光停留在女儿的脸上,女儿才五岁,到处长得肉嘟嘟的,看着忍不住就想亲她一口,雨文想起那年小妩回来时说,真想把你女儿绑架走。

小妩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孩子,这使得雨文在多年后再次遇到那个叫张君伟的男人仍然很难有一种平和的心境。

雨文冷冷地看着张君伟。他看上去明显老了,浑身上下都印着在机关里面混了若干年后事业不得志的那种失意和寥落。雨文想,真该让小妩看看他,年轻的时候,多么耽于自己心造的幻影之中啊!小妩当年爱的到底是张君伟本身,还是她自己为自己在想象中度身订造的一个张君伟呢?

雨文保留了张君伟了无牵挂地走出小妩的生活之后的故事,那个故事如此伤痛,思之令人断肠,当她再次与张君伟不期而遇的时候,她只是冷漠地说,你知道吗?小妩现在生活在大洋彼岸,她的生活很幸福。

那么多的时光过去了,当雨文对张君伟说小妩很幸福的时候,小妩当年压抑不住的哀号却穿过十二年的时光向她袭来。那样一种恸哭之声,仿佛洞穿了肉身与灵魂血肉相交的纽带,小妩浑身颤抖,冰凉的手指纠缠地死死攥着雨文的手,鲜血,从小妩的两腿之间渗漫出来,那一夜,小妩流产了。

雨文说,小妩你别吓我,我送你去医院。

命运让小妩无意中知道张君伟又有了别的女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彼时,小妩正准备到他的城市去一趟,她想,我是那么想为你生一个孩子,这样的爱足以和你的家庭抗衡,为了这个孩子,我已经顾及不到对另一个女人的伤害。带着这样的想法,小妩从一种早孕反应的虚弱中振作了起来,她兴奋得全身紧张,充满了力度。然而一个来自张君伟所在单位的大姐,一个无意中出差到小妩单位驻足的对于任何桃色事件都抱着天然反感的女人,阻止了这个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行程。当小妩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向这个女人打听张君伟的时候,这个女人不以为然的笑容让小妩进一步获得了许多让她猝然崩溃的众所周知的所谓隐情。

事实上,那时候张君伟的确又陷入了一场新的机遇,他沉醉在某个少妇柔软的双乳间感叹,女人,多么让我着迷。

他对她身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小妩最终没有去医院,血流了一个多月才干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很多时日过去了,小妩不再去找雨文,雨文给她电话,她也淡淡地几句敷衍过去。慢慢地,一些关于小妩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她们共同熟知的人群之间飞短流长,她那么不管不顾地带着一种让任何男人都有机可乘的招摇,穿行在一大段把自己放弃了的乱了心智的岁月中,她在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的时候,也越来越被那些男人轻易地一哂而过。

又一年的冬天来到了。凛冽的空气刺激得雨文的鼻子尖发红,她终于下决心来找小妩。她们两人站在一块空地上,太阳从不远处耸立的楼角后面向她们窥视。她痛心地对小妩说,你不觉得你现在像一个妓女吗?

“你不觉得你现在像一个妓女吗?”这句话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意味,为了刺激小妩她重新又说了一遍,她说,你何必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所犯的错误来折磨你自己?

小妩忽然用手捂住了脸,她在哭,她的肩膀一抖一抖。

那以后,小妩安静了下来。

在一个春日的下午,她站在林大的林阴道上等雨文。阳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她身上隐隐透出来的一种奇异的伶仃之美吸引了碰巧路过的访问学者彼特。小妩就这样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她在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中流离失所。

尾声

张君伟傍晚时从火车站回到了家,梅英没在。他打开灯,桌上留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