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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眉生 万隆会议牵线人

2006-08-10

南方人物周刊 2006年19期
关键词:马利克司徒印尼

吴 为 晓 健

在宏阔的历史舞台上,那些惊心动魄的风云事件背后,除了彪炳一时的政治人物之外,因缘际会,一定还活跃过一些起了重要作用、却不为世人所知的名字。

司徒眉生,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曾通过“闲聊”,穿针引线,促成了中国参加1954年的万隆会议;1971年,流亡澳门的他,又在北京和印尼政治家、时任联合国大会主席的马利克之间牵线搭桥。当年10月,中国重返联合国。

1952年10月17日,印尼首府雅加达的独立宫广场上,首都警备司令部炮兵营的20辆坦克一字排开,炮口对准了总统府,“逼宫”军人威逼总统苏加诺解散内阁。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僵持一阵后,苏加诺走了出来。他拿起扩音器,宣布撤消幕后指使者陆军参谋长纳苏蒂安的领导职务,他对士兵们说:“现在我以最高统帅的名义要求你们服从命令,撤回营地。”近半个小时的晓以利害后,部队终于同意撤退。一辆辆坦克车从广场撤退,直到最后一个士兵离开,苏加诺转过身来。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只有十几个人,除了官员、警卫和工作人员,还有一位华人记者——司徒眉生。而先前闻讯赶来的几十位记者,危急之下,借口到对面的广场上采访,早已离开。

司徒眉生的传记作者袁厚春说,“显然,从这时候起,苏加诺已经把眉生列为忠实知己了。”

此时的司徒眉生24岁,是印尼中间派华文报纸《新报》的记者。但记者身份的他,却有一张随时出入总统府的内部通行证,“凭它哪里都可以去”。此前两年,1950年7月,司徒第一次受邀到总统府参加外事活动,是中国首任驻印尼大使王经叔向苏加诺递交国书。苏加诺邀请司徒的理由,是“应有略通中国事务的人参加,以备不时之需”。活动后,苏加诺对他说,“以后这些活动,特别是和中国相关的,副官都会通知你。”

这距离司徒眉生结识苏加诺已经3年——1947年,苏加诺46岁,“印尼开国之父”,司徒眉生19岁,印尼华文报纸《天声日报》记者。

2006年7月,珠海烈日炎炎,澳门隔水相望。咖啡馆靠窗位置上司徒眉生风趣幽默、恬淡从容。1965年,从印尼逃往澳门,至今已是41年。在这41年里,司徒眉生不时尝试着回答人生的一个假设——如果19岁时没有结识苏加诺。

结识苏加诺

司徒眉生1928年出生于印尼的一个华人家庭,14岁时和母亲刘金瑞被当时占领印尼的日本当局抓去坐牢,后释放出狱。

1947年2月,一列火车从印尼战时首都日惹出发,去往抗荷(荷兰)前线的山城玛琅——由于战事紧迫,印尼共和国最高权力机构“中央国民委员会”决定召开一次扩大会议。这是印尼近现代史上一段重要的行程,被称为“希望之旅”、“精英之旅”。

因一时找不到熟悉规范印尼语的华文记者,19岁的司徒眉生受《天声日报》指派,负责采访这个大会。他是专列上资格最浅、最年轻的旅客,也是仅有的两位华文记者之一。

苏加诺沿着车厢过道和记者们寒暄、交谈,特意在华文记者所在的车厢前多逗留了一会儿。末了,患有眼疾的苏加诺托司徒眉生在雅加达帮他买两瓶眼药水,半开玩笑地说,“回到日惹,可以到我那里找我。”司徒眉生愉快地应承着,但并没有太当真。在19岁的他看来,那仅仅是“客套虚言”,而且“总统可是大人物”。

此后不久,司徒眉生再次到日惹采访。一看到他,苏加诺便为收到的药物致谢,苏加诺还告诉他,荷兰人要撤退了,政府不久就要还都雅加达,“到了雅加达,我们住得近了,你要经常来看我哦”。司徒眉生还是没有去,还是个高中未毕业的学生,他在《天声日报》还处于见习期,他还有自己的功课和生活,“再说总统大概也忘了这个邀约”。

苏加诺何以信任一个才19岁的华人青年,也曾是袁厚春的困惑。除了司徒眉生个人的诚实、忠信、不好张扬外,袁厚春解释说,从1928年因发表呼吁亚洲民族团结、反抗殖民主义的《印度尼西亚和泛亚细亚主义》而被捕入狱起,亚洲大联合便是苏加诺的政治信念。1947年的苏加诺,已经有了民族独立之外更大的政治抱负。

78岁的司徒眉生掏出助听器,一边摁着“+”号键,一边说,“不用解释”,也“不好解释”,“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缘分了。他的儿子当时还很小,他把我当子侄辈看待”。

“缘分”也许是惟一合适的解释,事实上,苏加诺托司徒眉生买眼药时,对这位19岁华人青年的家庭背景、政治倾向都不甚了解。

司徒眉生的生活的确因此改变了。1949年,他离开《天声日报》,到《新报》工作。苏加诺还都雅加达后,凡和总统府相关的外事活动,《新报》大都派司徒眉生完成。

“逼宫”事件后不久,司徒眉生有了新的任务,每天早晨六点半,他准时赶到总统府,陪苏加诺散步。三四年下来,他逐渐了解了苏加诺的语言习惯和政治主张,本人也逐渐成为历史镜头下的一员。

参与创造历史

司徒眉生在中国和印尼关系史上的第一份工作,是信差。万隆会议之前,他受命以“民间渠道”接洽中国驻印尼大使馆。司徒眉生需要“泄漏”两层意思:印尼有意邀请中国参加;其他国家可能反对。至于“怎么说”,“找谁说”,他只能“自己看着办”。

之所以不走正式“外交途径”,是因为中国驻印尼大使黄镇刚刚接任,双方互不熟悉,“有些话不好摆明讲”,而且“弄不好会造成误会”。

在苏加诺和当时的外交部秘书长鲁斯兰的眼里,司徒眉生是惟一合适的人选。他是华裔,和中国驻印尼使馆的工作人员相熟;他是总统“华文秘书”(虽未正式任命),是“很接近总统的人”,他“泄漏”的消息绝对可靠;他还是《新报》的政治编辑兼记者,不代表官方,只是个“民间消息灵通人士”。

这是司徒眉生真正政治生活的开始。虽然他认为自己还只是总统身边的“小记者”,也绝对没有想到,“这‘泄漏的消息有什么重要的”。

和眉生相熟的是大使馆里负责与华侨团队联系的几个官员,其中一个叫袁庚(后来著名的蛇口工业区的创办人。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前几天,眉生又和袁庚见了一面)。三番五次地,眉生跑去找袁庚“闲聊”。之后,黄镇也找了个由头和眉生“闲聊”了一次。眉生相信,“他们已经听明白了”,而且这些“消息”已经传给了北京。

1955年4月18日,万隆会议开幕,中国受邀参加。鲁斯南后来回忆这段历史,称司徒眉生是一个“参与创造历史的人”。司徒眉生的第一次政治活动给苏加诺留下“青年政治家”的印象,而这时,他仅仅27岁。

万隆会议后,周恩来、宋庆龄相继访问印尼,苏加诺有点坐不住了。一次,在印尼观看中国代表团演出时,他情不自禁地对身边的黄镇说,“我应该访问中国了。”

按照惯例,印尼外交部需向中方报送先遣人员的名字、职位,等等。外交部请示苏加诺,“对司徒眉生怎么报?”苏加诺想了想说,“总统私人秘书。”

1956年9月30日,苏加诺访华。“私人秘书”司徒眉生全程翻译。

司徒眉生原本以为,“总统私人秘书”只是访问中国时给自己的临时称呼,回来就取消了。他再次向总统申请,去国外学习,他的目标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总统的回答老是这样,“再等等吧,再等等吧”,“这里还需要你”。此时的眉生,还是《新报》的一员,总统有事,随时喊他过来。所谓“总统秘书”,从没有公文的任命手续,也不是公务员,没有工资,只是在总统府领一份津贴。

从中国回来,苏加诺对司徒眉生更加信赖,甚至有点“宠爱”了。苏的书房和睡房,必要时,只有总理和副总理才可以到那里谈事,但眉生可以随时出入。于是印尼坊间传说,眉生是苏加诺的“干儿子”,眉生解释说,“他没有让我做他干儿子,我也没说你做我干爸爸”,“绝对没有”。为何长时间赢得苏加诺的信任,眉生的理由是“协调能力强”、“人缘好”、“从不放弃原则”。

1959年底,眉生辞去《新报》工作,正式成为“总统私人助理”。

“他给我一个‘私人助理,表面上不是官,不过不是官也是官,‘似官非官,非官亦官。”司徒先生拿过记者手中的笔,写下了“似官非官,非官亦官”八个字,接着说:“正式的权力没有,但我只听命于总统,苏加诺直接指挥我,其他官员,包括总理都管不到我,部长更不要讲了。”

此时的眉生,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部长们都要对我敬畏三分,”他开玩笑说,“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的工作我不干涉,不过我可以在总统面前讲他们的坏话,总统当然会考虑一下。”“他们吃不消嘛。”经常有新上任的部长托朋友打电话给眉生,让他“关照一下”。

处在权力中心,平衡各方利益对于这位31岁的政治新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这一过程里,他逐渐建立自己的“政治原则”。“我从来不卷入斗争,所以他们怎么斗来斗去都是我的朋友。这一派要拉拢我,那一派也要拉拢我,我没有敌人。因为我跟他们没有利益冲突,我只听命于总统。他们不能干涉我,也不能指挥我。”

“跟苏加诺敌对的,我还是跟他做朋友,不过我不会支持你反对他。政治理念不同,不代表你是个坏人。马利克(恢复中国合法席位的当值联大主席)就是这样,他被指为‘托派,但我还是和他亲切来往。苏加诺问我,我说我和他是朋友,政治上不跟着他走就可以了。所以,我常责备当时的大陆没有自信,见到‘魔鬼要敢接近,和他们打交道。还没看清是不是‘魔鬼就跑,真是笑话。”

“我没有骄傲,没有仗势欺人,不会摆架子。其实我不算什么,除了总统喜欢我,我什么也不是。”

上午,“总统私人助理”司徒眉生一般在办公室处理一些事情,11点半,“没什么特别的事了”,就离开总统府,进城。到《首都日报》看看情况,再和朋友们聊聊天,或者去见见原住民,了解社会民情。总统和他的谈话一般是下午三点以后,那时候苏加诺已经睡完了午觉,穿着睡衣、睡裤,拿把扇子,坐在台阶上,两个人就这样纵论国是。一个小时以后,总统开始准备晚上的会见、酒会了。他常要求司徒眉生和他一起去。

总统出访或是外国元首来访,苏加诺总把眉生带在身边。即使有些场合不需要他翻译,他也不能离开,因为总统随时会问他一些问题。眉生介绍,除了总统到美国访问时因他太太临产没有随行,其他访问他一次不拉。仅1961年到1965年,眉生先后三次随同总统访华,陪同总统接待中国领导人也是三次。5年内,三来三往,可见“关系之密切”。

一次,外交部给总统派了个相当不错的华文翻译,总统大怒,“眉生是我的私人助理,和你们没关系,你们爱派就派,但我还是用眉生。”

一切看起来都按部就班,“总统私人助理”司徒眉生进入权力的最核心也指日可待。2006年7月,澳门对岸的珠海,记者问78岁的眉生,如果没有1965年的那场政变,现在是否会是印尼某荣休的领导人,眉生先生未置可否。

四十一年逃亡生涯

1965年10月1日凌晨6点半,印尼陆军右翼军官发动政变。10月14日,苏加诺被迫正式任命苏哈托为陆军部长兼陆军总司令。随后,发生了震惊世界的血腥大屠杀。据描述,“穿越雅加达市区的芝利翁河被染成一片鲜红”。

为更快地推翻苏加诺,政变军方密谋除掉总统身边的重要人物,首要对象便是司徒眉生。得到情报的司徒眉生立刻报告总统。苏加诺对他说:“要公开逮捕你,他们还不敢;说绑架,就难讲了,而且防不胜防。你先到香港避一下,观察形势发展,再决定下一步。”

司徒眉生立即回家,把文件统统在后院烧掉,再把家事安排妥当。几天后,他带着自小聋哑的二儿子以出国看病的名义离开印尼,走上了逃亡之路。他们先飞东京,再到北极安特拉吉短暂停留,最后到了荷兰阿姆斯特丹。

不久,苏加诺被彻底剥夺了权力。远在荷兰的司徒眉生考虑到“要尽快获得有关印尼方面的消息,住在欧洲是绝对不行的”,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儿子去了香港,在印尼的家人也终于得以出来与他们会合了。但是,印尼外交部向香港发来电函,宣布他的公务护照已被吊销,这也就意味着香港当局可以把他们遣送回印尼。司徒眉生被迫逃往广州、北京,最终于1967年定居澳门。

1967年3月,苏哈托履任新总统。司徒眉生成了“中国专门派到苏加诺身边的头号间谍”、“中国印尼委员会委员”、“十恶不赦的大逃犯”。更有印尼来人不时骚扰,诱骗其回国。两三年后,司徒眉生和家人的生活才慢慢安定下来。生意上也有了起色。

“刚开始一两年,我还等着苏加诺重新上台,但后来根本就不想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流亡者。”

进入1970年代,经香港总领馆联系、到澳门看望司徒眉生的官方人士多了起来。这和他们发现司徒眉生仍是个“人物”不无关系。同时,眉生的老朋友阿丹·马利克当上了印尼的新外交部长。

1971年4月22日,偏居一隅的眉生再次回到中国的当代历史中。在香港文华酒店,很可能当选当届联合国大会主席的马利克,“想在任期内有所作为”,而当届大会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能否恢复中国的联合国席位。马利克要求司徒眉生出马,“摸摸北京的底”。眉生对马利克说:我可以再试试。同年9月8日,马利克担任大会主席也成定局。他在前往纽约赴任前,又特意在香港停留,再次把眉生请来密谈。9月11日左右,司徒眉生到京,接待他的是周恩来办公室负责外事的副主任罗清长。

事情远比马利克和眉生想象的微妙得多。另一个外交战场上,中国和美国之间的斡旋正在进行。结果如眉生所愿。自1965年,印尼和中国断交后已远离政治生活的司徒眉生,又一次“参与创造了历史”。

眉生说自己的一生有三个“没想到”:

一是流亡澳门后,还能和马利克为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做点事;

二是苏哈托居然会请自己再当一回信使,“被他追杀、迫害、流亡,而又请回去的,只有我一个”。

三是更没想到苏加诺的女儿梅加瓦蒂会当总统。“即使苏哈托倒台,如果当总统的不是梅加瓦蒂,那我的一生也不够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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