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瘦”字上显足精神
2006-07-28陈德琥
《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这是马致远脍炙人口的散曲精品。长期以来,人们受作品情语“断肠人在天涯”的影响,往往将这首小令的立意定位在游子的羁旅愁思。但是,细玩作品,尤其是结合作家创作的特定年代去嚼味,《秋思》似乎蕴含着更加丰富、更加深刻的社会内涵。笔者选取一个“瘦”字来诠释作品,以期挖掘《秋思》更加深广的审美意蕴。
“意犹帅也”,立意是作品的灵魂。苏轼晚年谪居儋耳,在教人写作时,对文章立意的重要性有一形象的说明:“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曰钱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今文章、词藻、事实,乃市肆诸物也;意者,钱也。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晓得此,便会做文字也。”(费衮《梁溪漫志》卷四)这无疑是苏轼本人创作经验的总结。文有新颖而深远的立意,则诸景诸物,清词丽句,“皆赴吾用”,自成妙文。《秋思》是写景的名作,全文28字,用22个字写出了十组相对独立的景物,但整个作品又妙合天成,浑然一体。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作品一线贯穿的审美意蕴。
那么《秋思》统摄全篇的意蕴何在?诸多赏析文章,多从色彩美的角度来挖掘,其中尤为看重“小桥流水人家”。《名作欣赏》02年第四期曾出现本句是哀景写悲和乐景写悲的两种不同的解读。笔者无意于介入这一论辩,也不否认分析色彩这“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语)对于作品意蕴的把握是很有帮助的。问题在于,“小桥”句是不是景物描写的中心?笔者的回答是否定的。最能体现作品主旨的景物不能找到、找准,想要准确并深刻地理解《秋思》的审美意蕴,肯定会失之偏颇。
毫无疑问,《秋思》的十组景物描写创造出一派凄清冷幽的艺术境界。但前三句九组景物却有主有次。从句子的本身看,首句重在“昏鸦”,作鸟已归巢的暗示;第二句以“人家”为主,是对别人安居的联想。“古道西风瘦马”则侧重“瘦马”:在萧瑟的秋风中,行人无几的古道上,“瘦马”在踽踽独行……表面上看,“瘦”字是以形写马,但实际上是写马上之人。黄昏来临了,鸟已归巢,人亦回家,而作品的主人公(我们姑且以之称谓这一马上之人)的归宿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如枯藤缠老树般地萦系在他的心房。鸟已回巢和别人安居的确令人称羡,也和主人公的无处可归构成了强烈反差。“瘦”字不仅写出了一匹老马的疲惫、瘦弱,更重要的是它成了马上之人凄苦情状的形象反映。显然,前三句的九组景物中,“瘦马”句是写景的关键,“瘦”字是作品的词眼。
《秋思》的“思”读“sì”(现代汉语已无此读调),是心情的意思。马致远写作《秋思》的心情如何?根据上文分析,明显地带有天涯孤客的愁苦情怀——情语“断肠人在天涯”已一语道破。诸多评论文章认为《秋思》表现的是游子羁旅之愁明显受此影响。问题是古代表现羁旅之思的文学作品可谓浩如烟海,这首小令为何有“秋思之祖”(周德清语)的称誉?它的卓尔不群之处何在?更何况“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是文学创作的传统。看来,“断肠人在天涯”直接道明的漂零之感仅仅是作品意蕴的表面,《秋思》另有深意。
黑格尔曾经说过:“意蕴总是比直接显现的形象更为深远的一种东西,艺术作品应该具有意蕴。”“遇到一件艺术作品,我们首先见到的是它直接呈现给我们的东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蕴或内容。”外在因素“显现出一种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艺术作品中的意蕴。”审美想象具有抒情性和理解性的双重品质,说《秋思》抒发了羁旅之愁,的确把握了创作时抒情性一面。然而,情感的逻辑必须符合生活的逻辑,审美想象才具有理解性的品质。为此,《秋思》的立意必须放到作者所处的特定社会背景中去考察、理解。只有这样,才能挖掘出作品的深刻而独特的审美意蕴,同时也就把握住了作品的超群之处。
众所周知,马致远所处的元代是杂剧兴盛的时代,他本人就是杂剧大家。元代的杂剧角色分类中,穷书生是末、旦、净、杂四种角色的“杂”类,名曰“细酸”(王骥德《方诸馆曲律》论部色第三十七)。“酸”字自然是怀才不遇、满腹牢骚的意思,所谓措大是也。而“细”字则是当时穷秀才囊中羞涩、生活拮据的形象写照。“瘦马”之“瘦”,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作品主人公的窘迫:马乏人应困,马“瘦”人即贫。马上之人应属“细酸”之列——在古道西风中踽行着的当是一个落魄的穷书生的典型。一生失意的马致远曾自称“中原一布衣”。他在小令《金字经》写道:“夜来西风劲,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作品表现出来的胸有壮志但人生失意的身世感叹,以及沉沦社会底层落拓困顿的生活遭遇是元代文人处境的普遍的反映。可以看作是《秋思》的一个形象的注脚。
事实上,元代文人的社会地位十分低下。元蒙统治者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向来尚武轻文,在其占据中原之初就曾大量杀戮文士,以致“老儒学士,几如晨星”(虞集《送彰德路经历韩居叙》)。有不少文士竟成了供人驱遣的奴隶:“时汉地,淮、蜀,儒人多为驱者(奴隶)。”(《庙学典礼·高智耀传》)马致远对元初文士的困窘不可能熟视无睹,他的《双调·夜行船》就感慨人生短促、盛衰无常、否定功名、向往隐居。文中带有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表现了当时文人的精神创痛和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元朝统一全国后将社会上的人分为十等,“八娼九儒十丐”,当时的文人已沦落到娼妓不如的地步了。汉族书生“在元朝一百多年中,将自我缩小到最大限度,可怜兮兮地维护着自己的生存地位。”《秋思》中的“瘦”字紧密联系着元代社会的时代特征,契合当时文人“可怜兮兮”的生活情状,成为元代文人经济困窘、地位低下的真实写照。
为此,我们断言:将“断肠人”所在的“天涯”作空间位置(距离)上理解,与社会位置(地位)理解存在很大差异。从空间上看“天涯”,将作品的主旨定位在游子羁旅愁绪是毫无疑问的。从社会地位上看“天涯”,如上分析,“断肠人”远离社会中心,受到社会冷遇自不待言。我们当然倾向于后者。更重要的是,从社会地位上看“天涯”除了横向联系时代特征,还有纵向的与前代文人地位比较——瘦马之上的主人公踽行于秋风之中,眼前尽管有路——“古道”,但他根本找不到心灵的归宿。或许他一直在追思从这条路上走过的前朝文士,早就有了“往者余弗及兮”(屈原《楚辞·远游》)的感叹。这正是王小舒先生所说的“元代文人精神的迷失”。事实上,只要对“夕阳西下”凄迷色彩稍加体味,就不难发现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无望之感,恰好是元代文人内心迷惘、彷徨的一种暗示。如此看来,“瘦”字不仅写到马乏,写到人困,更写到元代文人精神受到了重创。《秋思》的意蕴不重在表面上的天涯游子的旅途苦况,甚至也不仅仅表现了元代文人经济地位的低下。作品蕴含着一代文人失却心灵家园的感喟,是非常令人振撼的!
审美视点是隐含在作品的字里行间的,善于发现,才能充分体味独道理解。选取“瘦”字切入作品,挖掘《秋思》的审美意蕴,目的在于提供一个捕捉美点的独特视角。艺术作品的深层意蕴本来就具有多义性和模糊性等特点。正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汉姆雷特”,对《秋思》的解读也同样见仁见智。一篇摭言,聊作引玉之砖。
(陈德琥,安徽蚌埠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