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轼书论之寓意说
2006-05-26袁剑侠
袁剑侠
宋是一个尚意书风盛行的时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宋代之金石学》一文中说:“金石之学创自宋代,不及百年已达完成之域。原其进步所以如是速者,缘宋仁宗以后海内无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学问。其时哲学、科学、史学、美术各有进步,士大夫亦各有相当之素养、鉴赏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今之情与求新之念,相互错综。此种精神于当时之代表人物苏轼、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著述中可遇之。其对古金石之兴味,亦如其对书画之兴味,一面鉴赏的,一面研究的。”大师以独特的视角、精邃的论述剖视了宋人尚意之书风。宋四家便是在这种时代氛围中诞生,在这种文化精神中形成了尚意的书法审美风尚。
苏轼,眉州眉山人,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他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书画家。苏轼是历史上罕见的全才型作家,在当时主要的文艺体裁诗、词、文、书、画诸方面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而位居宋四家之首。
在中国书法史上,能在书法创作与理论两方面齐头并进者寥若晨星。孙过庭是一个,但他的创作没有很好地体现他的美学主张,真正能做到理论与创作珠联璧合,使二者合为一体的,苏轼为第一个。苏轼创作的每一步发展,都伴随着理论、批评等方面新的思考,他是在自觉的文艺美学思想的指导下进行创作的,他取得的如此巨大的文艺成就,所依凭的不是天才,而是思想,即高度的理性思考。
苏轼论书内容丰富,但观其核心乃“寓意”说。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尝谓不学可。①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②
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虽然,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内者,圣贤之高致也。惟颜子得之。③
书法艺术,宋人用以写意、乐心,所以自游息焉。苏轼仕途坎坷,所以他把满腔激情寄托于文学艺术。他视书法为游戏,一种能体现他修养、情趣的雅事,为求适意、寓意而已,“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适意无异逍遥游”,成为排忧解愁、寄托心灵的一剂良药,成为修身养性、独善其身的工具。因此,苏轼“幼而好学,老而不倦”④。
书法既为寓意,当能自出新意。“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⑤。创新是为了确立一个书法家独特的艺术风格,体现自我意识,而非他人意识。苏轼书法追求个性的抒发,求其洒脱、求其信手遣兴、求其天真烂漫、求其主体意识的体现,这也是宋代尚意书风的旨趣—让书法自由地写出灵性,写出精神自由的“人”。然而创作并非无源之水,故苏轼的创新论中,既求新意,也向古人吸取精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⑥。“出新意”、“豪放”必须出自“法度”、“妙理”之中,才是艺术创新的准则。是以他广学博取,“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中岁喜学颜鲁公、杨疯子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⑦,然后变化熔铸,出以己意。但他不只是通晓各家书法,而且能更深一层地通晓众长,熔炼后得自己的新意。他往往突破古人法度,“我书意造本无法”,深刻认识到所谓“法”,都是随着不同的审美观、不同的创作原则而不同,一成不变的法是死法,所以他认为变法才能出新意。他的书法创作也印证了这一点。其后的黄庭坚、米芾之所以能融古人之法度而化为己法,己意行法,这与苏轼的影响不无关系。
书法既求寓意,当不必计于工拙,更不必刻意求佳。苏轼曾说:“貌妍客有膑,璧美何妨椭?”⑧西施貌美,固有心痛病整日皱眉仍不失其美,精美的玉璧即使不圆又有何妨?苏轼书法审美中的不计工拙,乃是对唐以来崇尚法度的突破,是对晋人率性自然之回归,表达了苏轼的尚意情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⑨,书法最忌求工,最忌用意装饰,书法应是自我心灵的满足,又何必刻意做作呢?苏轼称扬怀素说:“然其为人傥荡,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比如没人之舟无意于济否,是以覆却万变而举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⑩。是以苏轼提倡“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11)。胸中有浩然之气,便能发之于胸,应之于手,亦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至于法度则早已了然于胸,从心所欲,一点一画,无不率真。他的书法作品很好地体现了他的主张,大小不一,纵横斜直,率意而成却无不如意。
书法既求寓意,当以晋人为榜样,苏轼曾在《题王逸少帖》中说:“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谢家夫人澹丰容,萧然自然林下风。”在他看来,张、素的书法都有粉饰雕琢之嫌,都不如钟、王等人那种“萧散简远”的风格来得自然。书法尚意不能像张、素那般,而应像谢道韫、王子敬、王羲之那样有一种林下风,奕奕有一种风流云蕴藉之气,这种审美理想也贯穿于宋人书法思想中。然而,宋人尚意,与晋人不尽相同,晋人有高风绝尘,脱略事务,远追老庄之姿,是以他们的书法富有韵致,宋人则不离事务,而要求在日常生活中,在俗事俗物中体验和发现雅趣。是以晋人是不经意之意,宋人是经意之意。但晋人、宋人都以“萧散简远”的艺术风格为旨归,苏轼的书法虽然在外形上与晋人差距很大,其神韵却是息息相通的,贯穿其中的正是“萧散简远”、平淡和清净的艺术境界。
南宋诗论家严羽总结了宋诗的三个特点:“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12)宋代书法也颇有相似之处。“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13)。苏轼认为书法需有高度的文化素养,需多读书而学养深湛,需彼此间的沟通和参悟,而不是靠一种退笔如冢的苦练就能通神的。“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14)。
综观苏轼一生的艺术成就,“寓意”之说自始至终贯穿其中,即追求天真自然、不事雕琢的艺术境界,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书法精神。
参考文献:
①苏轼《次韵子由论书》。
②苏轼《石苍舒醉墨亭》。
③苏轼《题笔阵图》。
④苏辙《栾城后集》。
⑤苏轼《评草书》。
⑥苏轼《王维吴道子画》。
⑦黄庭坚《跋东坡墨迹》、《山谷题跋》卷五。
⑧苏轼《次韵子由论书》。
⑨苏轼《论书》
⑩苏轼《东坡题跋》。
(11)苏轼《论书》。
(12)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
(13)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二首》。
(14)黄庭坚《跋东坡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