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人同坐
2006-05-14牛千华焦
牛千华焦
我每天都经过驼岭巷西端的西方寺。寺内有金农寄居处,我常来访。扬州八怪诸家,金农是领衔人物。我对他深怀敬意。金农领异标新,艺术上追求古拙奇异,是另类。他好用秃笔,剪去笔尖,独创漆书,汉字在他笔下充满奇古之气,这位杰出的艺术大师,一生奔波,穷愁潦倒,晚年流落扬州,借宿西方寺,鬻书卖画度日。
见过金农的自画像。须髯满面,枯坐状。此时的金农,养不起身边哑妾,遂遣去,孤寂独处。和许多杰出的艺术家一样,贫困的日子,不过是物质上的窘迫,却无法掩饰大师丰富的内心世界。很难想像,一无所有,在窘境中挣扎的金农,会有《荷塘忆旧图》这样的闲情小品。
画面缀满荷花,茂密,清新。恍惚间朦胧一瓣山光,一线水色,一缕粉蕊,一朵燃霞。夕阳从天际慢慢敛去,月色在浪尖摇荡。荷叶连接碧水远天,长廊,栏杆,空寂无人,却又分明闪现“那人”的倩影。画面不颓废,不怪诞,含蓄,隽永,有温馨的气息弥漫。空白处,金农题自度曲一首: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
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
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同坐的那人是谁?纤手剥莲蓬,这细节能让大师铭记,那人定然不俗。画面上不见那人,只有清香四溢的荷花,静默无言,这是对我影响较大的一幅作品。我常在夜阑人静时,凝眸遐想。
相逢,是冥冥中的注定。十年前,我孤身漂泊湘西。从沅陵县一个叫乌宿的地方上船,前往千年古镇王村。船小,有简单的篷,摇橹前行。虽然慢,却有无限风情。途中,上来一个山村少女,背着竹篓轻盈,像飘来的一缕乡野清风。
我眼前一片明亮。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丽的女子。她微喘着,额上有汗,她用袖子抹。几缕湿的发丝,紧贴在她的面颊。她的面庞又明亮又柔和,像春光。可想而知我的目光多么热烈。她并不羞涩,也不拘谨。我朝舷边挪一挪,让出位子。她稍迟疑,对我微微一点头,就坐下。霎时,有一片清朗气息,在我身边氤氲。
一路上,我端坐着。那时我还没结婚。我幻想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如意女子。因而她那撩人的气息,频频向我袭来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涌动,像潮。
船行。风滩镇到了。她背起竹篓,准备下船。我的心猛地揪紧了。我的目光紧紧盯随着她。她轻盈地走过跳板,一步步上岸去。上了石阶,又上了一层石阶。蓦然,她回了头,动人地看我一眼,有依依的神情。她真美啊!眸子那样明亮。只两秒钟的样子,她又转身,沿岸继续走。她再也没回头,终于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眼里晃动。
当时的情形,我真恨不得上前拽住她,不让她走。或者,下船,随了她而去。但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木然呆立着,像青石旁那只被遗忘了的小木杵。
我还得继续我的行程。她蓦然回首,想的是什么,想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我常常喝酒。变得善饮,一喝脸就红,她的形象就会自然而然很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也许跟那双明亮的眸子有关!好了,我不喝了。再喝,就醉了。
我常常想,人生中有些瞬间、有些情感,是只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的。多少年来,为了生活,我四处漂泊,再也没有见到那样让我刻骨铭心的女子了。再后来,我曾专程到湘西,到沅陵县的风滩去了一回,希冀能找到她,但没有。只见满山满山的枫叶,千枝万枝摇曳于清凉的秋风之中,像在诉说。
(月光寒摘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