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世面的女人
2006-05-14林济民
林济民
1
马盖盖小学还没念完,他的娘就得了尿毒症死了。他的爹牵着他到修鞋摊上来,手把手地教他当鞋匠。盖盖爹是个哑巴,但教儿子学手艺、学做人,倒一点也不聋不哑。他不允许盖盖偷懒耍马虎,要是盖盖干活毛躁或是开小差,爹就会一巴掌打过来。然后,爹会咬住牙齿,紧闭嘴唇,攥着左边拳头往右边拳头砸三下,再把拳头伸到儿子面前,把上面的大拇指翘起来。盖盖明白爹的意思:要埋头苦干,只有把活干好,才能出人头地,爹是一片苦心呀。每逢这时候,盖盖总是点头称是,可他心里却没有点头,他认定普天下的修鞋匠,靠手艺混口饭吃还凑合,想出人头地你做梦去吧。
盖盖18岁那年,爹多了一份心思,那就是他必须为儿子托媒娶亲。常言道,手艺在身,顾嘴不顾身。修鞋匠本来就是仅够糊口的职业,再加上还要负担残疾父亲的养老送终,盖盖的娶亲条件便降下一等。盖盖经媒婆介绍的对象,不是穷丑弱,就是呆残老,这可大大刺伤了盖盖的自尊心。年少气盛的他于是一概推掉父亲的好意,撵走所有登门说亲的媒婆,明确表示自己的婚事自己办,还洋洋得意地宣称自己早已有了意中人!爹见儿子很长志气,也就撂下了包办儿子婚事的念头。
马盖盖真有意中人?有——这姑娘叫王芽芽!
小时候马盖盖和王芽芽是邻居,两人玩过家家游戏时,还真是一对很般配的小夫妻,这在盖盖心里烙下了很深的印记。可长大后,芽芽爹卖豆芽菜发了家,就把家搬到市场边;后来,盖盖失学跟爹学修鞋,芽芽却上了初中;再后来,芽芽进入职业技校学中药加工。当初,芽芽搬家,盖盖还去帮忙过,两人是旧邻居又同过学,互相往来自然是两小无猜。可近几年,盖盖像是脱毛的瘟鸡,终日蹲在桥边鞋摊上混生意,而芽芽却如一只展翅的凤凰,高高地飞在花团锦簇的宝塔尖上。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在盖盖的心目中,当年过家家时的丑小鸭,如今竟变成了人见人爱的白天鹅!兴许是年轻人的自卑心理在作怪,往常盖盖路上遇到芽芽,总会主动同她打招呼或捎上几句问好的话;可如今,盖盖即使是同芽芽擦肩而过,也都显得蔫头蔫脑,常常装着赶路没看见一般。有几次还是芽芽笑盈盈地喊住他,但他却只是很尴尬地招招手,没回应一句话,就讪讪地躲开了。
现实让马盖盖清醒地认识到:王芽芽只是他梦中的意中人——甚至更多的是连梦中也寻不着的影子儿!
暗中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爹发现盖盖身边并没有相好的女人,所谓早有意中人的说法,其实是儿子一时赌气、用以抵挡蒙骗父亲的手段。爹知道后,没有责骂儿子,而是更加卖力地为儿子寻找媒人,重走说媒娶亲的老路……
一天傍晚,爹骑着单车又去城郊找媒婆。回程中,他不幸被一辆农用车撞倒,当肇事司机把爹送回家时,盖盖见爹还能用手语比划,爹说没啥伤着,只是头有点疼……可到第二天早晨,盖盖去喊爹吃饭时,爹却直挺挺的,早已没有了气息。后来据法医说,老人被车撞伤了,是颅内伤出血致死的。
爹是冤死的。爹是哑巴,爹说不出一句伸冤的话,盖盖只好认命了。爹是为他而死的,他要尽孝。盖盖为爹办了一个相当轰动的葬礼:出殡那天,纸人纸马摇动,鞭炮鼓乐齐鸣,送葬队伍如一字长蛇阵煞是壮观。盖盖还给那些非亲非故的乞丐、贫民,一人分送一碗饭菜;给陪送上山的亲朋戚友,一人赠送一桶豆油。众人皆大欢喜,齐声称赞盖盖仁孝可嘉。
丧事办得很体面,可盖盖哪来这笔大开销呢?原来,爹死的当晚,盖盖偶然在爹的枕头芯里摸索出几张银行到期的存款单,累加在一起,有一万多元。这钱不知爹要修多少鞋子才能积攒起来。盖盖心里明白,爹的钱是留给儿子娶亲用的,这回盖盖把钱大半花费在丧葬上,也算是尽了儿子的孝心。
盖盖记得,爹出殡那天,里亲外戚、街坊邻居无一不到场,唯有王芽芽没来。听她爹妈说,芽芽赶巧到邻县参加中医推拿短训班学习去了。还说现在时兴健身按摩、推拿,芽芽学了药工,找不到了作,要是学会健身术,累是累些,但凭手艺就比较容易赚到钱了。盖盖当众就直夸芽芽,说她肯上进、勤学习,女孩子有文化、有技术,上哪儿都好找饭吃!盖盖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却不这样想。因为芽芽越走越高,他和她的距离也就越拉越远,所以盖盖只要说起芽芽就心绪黯然,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来。
2
盖盖万万没有想到,在办完父亲“头七”之夜,芽芽竟来敲响他的房门。盖盖满脸堆笑将她迎进屋里,见芽芽羞答答、欲言又止的神态,盖盖关切地问道:“芽子,有啥事,尽管说——”“盖哥,我想去深圳打工,有个同学已帮我联系到一家药厂。因我爹赌输钱,欠了债,我想向你先借3000块钱当旅费,你还要帮我保密,不要告诉我爹妈,我会尽快汇款还你。”
盖盖心想,办完爹的丧事,家里也只剩3000块钱,他本想用这笔钱去租间铺子,把修鞋摊扩大为制鞋店。既然是芽芽头一次开口借钱,她又是出远门去谋生,哪能婉拒不借呢?
“这里整3000块,你拿着,到了深圳,给报个平安就行。”盖盖递过一迭钱,爽快地说。
芽芽连一声“谢谢”也没说,拿了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离开后也没有来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去了深圳。直到第二年春节,芽芽才来找盖盖,她拿出一块电子表送盖盖,却绝口不提归还3000块欠款的事。盖盖也不好意思向她讨钱,两人东拉西扯几句应酬敷衍的话就分手了。
又到了新一年春节,盖盖在自家鞋店门口看见芽芽挎着一个穿西装男人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过。他在想,芽子该不是回来结婚的吧?不对。结婚怎么没听到她家办酒席请客的消息?过了两天,盖盖恰好碰见芽芽妈路过,便拦住她问,芽子几时结婚?芽芽妈说她去年在深圳就结婚了。这两三年,芽芽一会儿去香港,一会儿又到澳门,尽听她说忙呀忙的,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这不,昨天刚从深圳回来,今早就飞到广州去了。芽芽是如此的忙忙碌碌,风尘仆仆,那3000块欠款的事,她给撂到脑后勺去了,也还是可以谅解的。盖盖暗忖道,算了,3000块钱算是送红包给她当结婚贺礼罢了。可这钱是爹的血汗钱哩,盖盖转念一想又有点舍不得,但见不着芽芽,你能找谁要钱去?盖盖想了想,就只有叹口气了事。
3
盖盖和芽芽再度相遇,是在芽芽去深圳七年之后回来的一天晚上。两人不约而同走进“喜来登”棋牌馆,又同时被老街坊拉到一张麻将桌旁,很快就凑成了双双对。盖盖和芽芽被左右老熟人一哄一逗,也乐得哈哈大笑,彼此少了隔阂,多了亲近。盖盖发现芽芽的皮肤没那么白了,脸也变粗了,眼角也有了皱纹,但一颦一笑还是很撩人,性感得很……
麻将散局后,芽芽走到盖盖的身边,说:“好久没到你家去了,你爹没了后,你怎么还不成家?”盖盖说:“单身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芽芽说:“你要是结婚缺钱,我可以借你三五万元。”盖盖原本想开口问她几时还那3000块钱,没料到芽芽这么一说,倒把他给噎住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边说边走进盖盖的家。芽芽进屋扫了一眼,说没变,还是老样子。其实爹死后,屋里变化很大,至少多了台彩电,还多了台VCD。忽然芽
芽说她要上厕所,盖盖有点难为情地说门后有个马桶。芽芽大大方方地解下裤带,坐上马桶,随即泉水叮咚,一点不避盖盖的眼神。尿完了,她站起来,满面春风地说,这屋要隔个卫生间,买只TOTO牌的抽水马桶,她在深圳就用这个牌子。
芽芽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朝盖盖笑,她说男人这时想什么她知道。盖盖果真被点了穴似的,心跳得怦怦响。他壮着胆拉起芽芽的手,说:“有话到床上说吧——”
第二天清晨,习惯早起的盖盖睁开眼却不想起床,脑子里尽回味着昨夜男欢女爱如胶似漆的情景。他瞟眼身边睡意正浓的芽芽,心中顿时浮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这几年他交往过的女人也有好几个,可就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偶像似的女人身上得到肉欲的满足。盖盖还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撞上桃花运的。忽然他瞥见芽芽一个转身,蹬开了的被角露出了她光溜溜圆滚滚的臀部。这让盖盖心里好一阵躁动,他猴急地扒开棉被,这时他惊异地发现芽芽的肚脐下有一条蜈蚣形的刀疤,疤的尾梢还显眼地文着一颗红心。盖盖很想推醒她,问她刀疤是哪来的?红心又是为谁文的?但他问不出口,他知道触及一个女人的隐私,是会伤她心的。他伏在她的身边,顺着肚脐轻轻地来回摸弄着,这时芽芽脸上露出了被搔痒痒似的畅快笑容,她悄声地说男人这时想什么她知道,告诉你吧,刀疤是剖腹产手术后留的,红心是我第一个男人给文的。盖盖的手还在来来回回地摸弄着,芽芽的解释,只有一半他认为是真的。芽芽有生育,那孩子呢?是不是跟自己早几年见过的那个穿西装男人生的?文了红心之后又有几个男人同她睡过?她怎么每回都这样预先知道男人的心思?这个从特区回来的女人怎么跟自己说上床就上床?此刻,盖盖真想一古脑儿地把事情都问个明白,可又担心让芽芽难堪,拉不下面子。女人嘛,谁愿意贱卖贱买自己的过去?盖盖像吞苦药一样将这些咽进了肚里……
4
婚后的芽芽依旧保持在深圳睡懒觉的习惯,不到中午不起床,早饭是不吃的,午饭就到快餐店买两份盒饭拎到修鞋店,同盖盖一起吃。吃完后她把空盒子一扔,就赶着到棋牌馆搓麻将去,她说她闻不惯皮革的气味,一闻就觉得恶心。开始那阵,盖盖还以为她有喜了,私下高兴得很,可没几天,发觉她来例假了,盖盖又失望了。有几次盖盖很认真地对芽芽说,咱俩晚婚,得加紧生孩子。芽芽说,现在赚钱要紧,生孩子容易,关键是培养,咱的孩子不能像爹娘那样没出息,光靠这店修补几双皮鞋,够养孩子吗?盖盖被她这么数落一番,也就泄了气。
王芽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个从深圳回来的女人有心眼,她看到县城的交通越来越发达了,便劝盖盖关了修鞋店,去学开车当驾驶员。芽芽算了一笔账,买辆“昌河”车4万元,一天拉货下来,少说赚100元,顶多两年就赚回车本,接下去净是来钱的活儿。盖盖说,按规定还要办运输营业许可证,一张营运证没十三四万元拿不来。芽芽说,办法有的是,先上路跑车,没有营运证被抓到最多是罚款,罚就罚,赚的肯定比罚的多。
盖盖开车运货还不到一年,被罚三次。第一次罚5000元,第二次罚1万元,第三次罚2万元,属屡教不改,交管所底册上挂了名。第三次挨罚时,车子被扣留。盖盖不敢去领车,芽芽带了1万元钱到交管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开车花销大,赚不了钱,养家糊口都难,这回勉强东挪西借凑了1万元交罚款。可交管所硬邦邦的,非要2万元不可。芽芽气了说,实在不行,把车充公卖了抵还罚款。交管所干部说,这破车还值不了1万元,再说交管所又不做卖车买车的生意,违章罚款仍照章办事。芽芽见没啥回旋余地,索性扔下车,抱着钱回家。
从交管所回来,芽芽又有了新主意。她对盖盖说,这世道,种田的,不如卖粮的,养猪的,不如卖肉的,往后咱不开车,倒卖车能赚大钱。
从特区回来的女人就是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芽芽办事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她把握的分寸,精到细致。盖盖对她是敬重有加,言听计从,少有违背。
说倒车就倒车,盖盖开业经营二手汽车中介服务部,芽芽当仁不让是老板娘兼首席推销员。开门红生意是由盖盖以5万元过了一部黑色2000型桑塔纳小车,再经芽芽一口价8万元售出,扣除税费、佣金和店租,转眼之间有了2万余元入账,乐得夫妇俩啧啧称好。当晚,两人乐颠颠地手拉手前往酒吧开一次洋荤,吃黑椒牛排,饮马爹利酒。
两人酒酣耳热,心情格外舒畅,于是匆匆赶回家,连灯也不开,就宽衣解带往床上忙活去了。盖盖见妻子来了兴致,便附在她的身边说:“生意做成功了,培养孩子有钱了,你帮我生一个行不?”这回芽芽不好说什么了,听任盖盖鼓风作浪,翻江倒海,为生养他们的下一代使劲用力。但芽芽心里知道怀孕在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结婚快两年了,女人就是腆不起肚子,盖盖承受的压力特重。他几次三番约芽芽一起去县医院检查,芽芽总是百般推托。盖盖催得发火了,她就抽抽搭搭地泪流满面,一副雨打梨花的悲苦样子。几天前,芽芽拗不过盖盖,两个各自做了生育能力检查。盖盖每毫升精子成活率为4.5亿,完全健康,而芽芽因刮宫流产次数太多,子宫壁偏薄且萎缩变形,受精卵无法着床成活,患终生不孕症。
马家要断后了。盖盖曾想与芽芽离婚,但转念之后又于心不忍,因为芽芽对自己没啥不好。盖盖正处于左右为难之中,突然县刑警大队来人传他去调查情况。盖盖走进刑侦室,警察要他做笔录,拿出一张小车的照片让盖盖指认。盖盖一看就认出是那辆第一次成交的2000型黑色桑塔纳,5万元进8万元出,过户、交税、上牌,手续完整无缺,没啥违法。可警察说得很明白,这是一辆赃车,涉及一个黑社会盗窃团伙,要盖盖坦白问题,交待从宽。盖盖大呼冤枉,他只知道三证齐全,二手倒车,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伪造证件、赃车改装等涉案事实。
最后警察交给他一张盖有工商、税务和公安三家红印的联合发文,清楚指明二手车买卖混乱,对涉嫌倒卖赃车、逃税漏税、扰乱市场经营的商店先行停业整顿。凡有不法行为的,一律吊销营业执照。
这下盖盖傻眼了。车店被责令关门,往后的生活靠什么?他和芽芽商量怎么办,芽芽说,反正店面已经租下了,关着也得付钱,还是要把铺子开起来。盖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还是开修鞋店,兼订做男女皮鞋,干老本行心里踏实。他问芽芽还有什么高招?芽芽神态很沮丧,她沉吟半晌,说,你怎么想就是跳不出你爹当年当哑巴手艺人的命。她从提包中取出一张30万元的银行支票,交给盖盖,说这是我几年前在深圳攒下的血汗钱,其中有你借给我的3000元本金。我认为你有制鞋的技术,咱们还是投资办个皮鞋厂,自己当老板。常言道,无商不富,只要你我齐心协力,就能杀出一条发家致富之路。盖盖猛地心头一震,凝视着芽芽扑闪着泪花的脸,他感动不已地说:“我知道你这钱来之不易,我一定会把皮鞋厂办好。”
不久,以盖盖和芽芽的姓来命名的王马皮鞋加工厂开张了,当地社会官商名流,旧日街坊邻居纷纷前来祝贺。揭牌的鞭炮燃放过后,皮鞋厂的前批产品就出现在市面上,王马牌皮鞋物美价廉,立马受到了顾客们的青睐,营销势头很旺,芽芽和盖盖自然是打心里高兴。
一天晚上,盖盖揉揉身边的妻子,平心静气地对芽芽说,既然咱俩不能生儿育女,还是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家里也多点人气,日后老病也有人照应。
芽芽说:“你真想去领养一个孩子?”
盖盖说:“你又不能生,我再不去领养,无儿无女,往后咱俩咋办?”
芽芽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同我一起去深圳把我寄养在那的女儿接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芽芽笑了。这是她从深圳回来,第一次投给盖盖的最畅心、最温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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