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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狗

2006-04-14吴成铭

龙门阵 2006年4期
关键词:花斑野狗狗肉

吴成铭

我的故乡在川东山区的李家坪。在那里,家家户户都爱养狗,少则一只,多则两三只。狗多,寂寥的山村就显得喧闹。三五成群的狗常聚集在田间、地头和山间小道上厮打、追逐,胆子大的还相互串门,甚至跑到别人家去偷食或干些别的坏事。所以,悄悄猎杀擅入自己家里的“野狗”一饱口福,就成为当地住户常有的事。

我的父亲就曾一度以杀“野狗”为乐。

那年,家里喂了一条雌性狗,唤曰“白儿”。白儿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毛皮光滑如锦,身子滚圆肥实,两只黑黑的眼珠像人眼一样仿佛会说话。见了熟人和熟狗,白儿总是风情万种地挤眉弄眼、摇头摆尾。白儿成年后,许多雄狗都争先恐后地往我家跑。起初,父亲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当父亲看见一只土头土脑的雄狗在屋檐下和白儿亲昵时,他生气了,骂道:“敢到咱家门口撒野,让孩子们看见了如何了得!”说罢,顺手操起一根扁担砍去。那雄狗正在兴头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命呜呼了。随后,父亲干脆把狗剖了,吩咐母亲用文火清炖。晚上,当全家人吃着鲜美香嫩的狗肉时,父亲猛然灵感大发,指着体弱多病、瘦骨嶙峋的弟弟说:“如果以白儿为饵,以后还能少了狗肉吃么?还愁你小子长不胖么?”

此后,父亲就把白儿放到屋侧的土坝上,并将套在白儿颈上的绳子弄得长长的,绳的另一头拴在敞开大门的狗屋内。

秋天的午后,不安分的雄狗们,循着空气中白儿飘散着的气息,纷纷朝我家跑来。通常,这些狗会在离白儿十来米的地方汪汪汪地叫上一阵,一来向白儿打招呼,二来试探房子里是否有人。在确认白儿对它并无敌意和有安全感后,这些狗就大胆地向白儿靠近。而躲在屋内门后放哨的我和弟弟,透过墙壁缝隙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待那野狗快接近白儿时,我们就去给父亲报信。父亲过来慢慢收拢绳索,白儿在绳子的牵引下缓步回到屋内。那些沉浸在爱情幻想中的狗哪里知道有险情,一路兴奋地呜呜叫着随白儿跳进屋。眨眼间,那些可怜的狗就丧命于父亲的扁担之下。

每次父亲杀狗时,白儿总是趴在屋角,嘴里呜呜叫着,眼里充满无奈和悲哀。有了这层原因,白儿更是深得我们一家喜爱。吃狗肉时,我们少不了要给白儿一些骨肉和鲜汤。在同胞油水的滋润下,白儿长得愈发肥实可爱了。同时,有了狗肉的滋补,弟弟也一天天壮实起来。

那时,乡村的狗实在太多,人们对丢失一只狗并不怎么在意。在连续杀了三只狗仍然相安无事后,父亲的手就收不住了。那个冬天,他又如法炮制杀了两只狗。而那些傻乎乎的狗们和人类一样,为了爱情总是敢于冒险,仍络绎不绝前仆后继地往我家赶。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很快发生了。

一天午后,我和弟弟刚把白儿放出去,就听见一阵狗叫声。往外望去,只见一条壮硕如牛、浑身黑白相间的花斑狗,正在与白儿耳鬓摩挲着。白儿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亲热,用舌头轻轻地舔着花斑狗,嘴里还发出异常兴奋的呜呜声。看到又有狗来了,我们赶紧去告诉父亲。父亲见状,忍不住惊呼起来:“我可从没见过这么壮实俊美的狗啊!”说着,他赶紧收绳。但奇怪的是,白儿却四脚蹬地朝花斑狗狂叫起来,似乎在向花斑狗传达有危险的信息。可是,钟情的花斑狗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边父亲已开始用力,白儿一路尖叫着、迫不得已地往屋内挪,花斑狗亦步亦趋地随白儿进了屋。花斑狗后腿刚跳进门槛,躲在门后的父亲和母亲就哐当一声关上门,高喊一声“打”,扬起扁担就朝那花斑狗砍去。只见白儿一声尖叫,纵身护住了花斑狗。父亲见状,赶紧收力,但已经来不及,扁担还是落在了白儿身上。白儿负了伤,浑身战抖着趴下了前腿,但它仍奋力用身子护住花斑狗。父亲吼道:“白儿,你搞啥?闪开。”白儿纹丝不动,死死护住那龇牙咧嘴准备反抗的花斑狗。父亲骂道:“好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快闪开!”说罢又扬了扬手中的扁担。白儿竟双膝一跪,头趴在了地上,嘴里发出骇人的吠叫,眼里流出了晶莹的泪水。父亲、母亲以及躲在隔壁屋内的我和弟弟都被这情景惊呆了——以前白儿可从没有过这种表现呀!这是怎么了?父亲和母亲相视良久,母亲放下扁担,准备去开门。可是就在这瞬间,花斑狗主动出击了,它一声长啸,直朝母亲飞扑过去,我和弟弟都惊叫起来;好在父亲反应快,就在花斑狗快要咬到母亲肩膀时,父亲的扁担重重地落在了花斑狗的头上,一声闷响后,花斑狗倒下了。白儿一声长鸣,挪动伤腿扑在花斑狗身上,呜呜地吠叫起来,声音极其凄惨。父亲叹息一声,抓住绳子用力牵开白儿,把花斑狗拖了出去。唯一得到白儿护卫的花斑狗,终未逃脱为爱情而付出沉重代价的命运。

夜里,吃狗肉时,父亲吩咐母亲给白儿撕一大块狗腿肉送去,以示安慰。当母亲走进狗屋时,却发现白儿已经断气了。它嘴里流出的血开始凝固,眼角也分明有泪湿的痕迹。母亲一声长叹,瘫坐在地上。

我们听到母亲的叫声后,赶紧跑过去。父亲撬开白儿的嘴,只见白儿的嘴里一片血肉模糊。父亲说:“日怪(方言:奇怪。一般含有责骂之意)!这狗怎么也懂得咬舌而死呢?它怎么会这样呢?”

母亲说:“就你不懂,以后你再敢杀狗,我就跟你没完。”说着,母亲伸手合上了白儿圆睁的双眼。我分明看到,母亲的眼角也潮湿了一片。

那天晚上,望着一桌鲜香的狗肉,一家人怎么也吃不下去了。第二天,父亲在屋后竹林里挖了个深坑,把白儿埋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猎杀过狗。

事隔多年,当我知道爱情两个字的时候,我经常想起白儿,想起那只可怜的花斑狗。我越发相信,狗与人,在很多方面是相似的,甚至超过了人类。

(组稿、责编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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