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扬情诗初探

洛　夫（评论）

现实中的张子扬是一个大胡子，外貌粗犷刚毅，而诗中的张子扬却直如青衫少年，柔情似水，内外落差甚大。现在我们只读他的诗，一个情真意切而又难以捉摸的内心世界。一接触他的诗，便不由叫人想起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之句，其中不仅鼓荡着一种读来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激情，更有一种藏得很深的缠绵，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楚。譬如当你读到这样的句子：

你向我回眸，笑的闪电

击落了我手中的弩弓

你能不有触电的感觉?千载以来，我们的诗歌都是情的载体，抒情诗是中国文学永恒的传统，也是历代千万读者永恒的爱。这种抒情诗其实涵盖面甚广，不仅涉及男女之私，也包括亲情友情，甚至扩及宇宙万物，“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也。在抒情诗这一类型之下，又有一种写到骨髓里去的情诗，读来特别令人回肠荡气，如醉如痴，情诗写到痴处始见真。但情诗又可分为狭义与广义两种，前者是男女双方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媒介，仅适于对方在夏天的花架下或冬天的暖被中独自欣赏；后者则为有情人的耳语，不过诗中的情已普遍化了。其形式已成了艺术品，已提升为广大读者共同欣赏的对象。《诗经》可说是我国最早的情诗，所写的固然是桑间濮上的男女私情，所抒的却是超越时空和某一特定对象之情，李商隐、李清照、杜牧、陆游等都是写这类情诗的高手。张子扬的情诗可说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狭义、广义各参其半，而《朝圣者日记》这个集子中承载的正是他那炽热如火而又深邃莫测的情。情是他生命中最初的源泉，也是他最后的归宿；情是他的宗教，是他虔诚膜拜的神。不过他的抒情手法特殊，有时触及了眼前的现实，有时笔下又浮现着如梦的虚幻，这种疑其似幻、扑朔迷离的诗境，或许正是他情诗的魅力所在。

第一次让我痴望你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长长的失轨是我挽留护佑你的手臂

盼你归来的眼睛化成了

枕木上的颗颗道钉……

这四句诗不但意境美，同时也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其中的情节介于虚与实、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更重要的是诗的语言的层面，由于张力充沛，使得整首诗的意象系统顿然生动灵活起来。

张子扬有一颗赤子之心，赤诚发挥到极端便成了痴，这是人的性情中最真实、最宝贵的东西。在细读他的诗时，你或许会发现一些时不时就会撞到的诸如梦”、“泪、“真诚”之类的词汇。对诗人而言，诗是一种大自由、一种全面的开放，而爱则是一种负荷、一种束缚，只有通过梦，爱才得以释放。泪则是经过痛苦磨砺而成的珍珠。之后，从梦与泪中提炼出的真诚，就是张子扬的诗。

最后，我要特别向读者推荐这首《失而复得》，标题虽嫌浅白，但其中的情却含蓄蕴藉、深浅有致，表现手法相当高明，尤其是第二节；

失而复得オ

都是那杯绝望的苦酒

让我醉后遗忘了许多故事

也丢失了开启家门的钥匙

于是，我夜夜在你的窗下徘徊

羞怯竟又使我不敢借宿你的屋檐下

今晚，我在失恋的垃圾箱里

竟又找到了这枚钥匙

我把它擦得如一弯月亮

再次走过你的窗前

你来吗?

让如银的纯净涌进

空寂了许久的房间……

这是一首以象征手法写的诗，更准确地说，一首失恋的诗。失恋诗通常不免一腔悲情，满纸凄楚，读来叫人唏嘘不已，甚至催人泪下。如这份恋情失而复得，重续前缘，情感必然是由一个极端摆荡到另一个极端，由大悲而狂喜了。然而，张子扬这首《失而复得》中的情却是含蓄、暗示的，其妙处就在使激情化为冷隽的意象，如此一来，情感便有了深度。这首诗的关键词是“钥匙”，一把开启爱情的钥匙，诗人把它转化为“一弯新月”。按王国维的说法，这个“擦”字是诗眼，有了它，诗中的意象世界就亮了。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法，主要表现在“爱又从此开始充塞和温润这空寂了许久的心房”这一潜台词，所以最后两行仍婉转地折射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补偿和精神满足。

2004年仲夏于温哥华

(本文为《朝圣者日记》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