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在都市里张望乡村
2006-01-12王见宾
王见宾
在城市里,如果说过年的气氛,我认为先打前站的应是圣诞节,虽然它是舶来品,但是正如肯德基、比萨饼一样,受到后来居上的礼遇。然而圣诞节在传播过程中变异成了富人和青年的节日,我询问过很多热衷此道的人,并不上教堂、不会唱赞美诗、不爱听管风琴的音乐。
与此同时或稍后,中国城乡开始了另一场仪式的长久准备过程。铺天盖地挂红荷绿的门神年画,天上地下的通讯全是祝福新年的声音,学生开始冲刺期末考试,民工在街头电话上给家人说归期。
平安夜之后,中国自己的年款步走来。
春节激活乡野的人气,把相对的清凉留给城市
城市里最不喧嚣的时段除了黑夜,就是春节。放在文章里,黑夜是逗号,一跳即过,春节是个长长的破折号,可以有空间闪展腾挪,吐故纳新。
这个时间内,乡下极热闹。团圆多,结婚多,老友重逢多,喇叭声一响数里,就有闲人掰手掐日子算红白吉凶。中国的年味儿应该是属于农村的,市民阶层上数三代少有本土人,我看过不少怀旧文章,述说越来越多的被城市包围的土地和因此导致的困兽犹斗的心,作者们和所代表的群体从四野走到城市,但是心思和黄土、山川、溪流却不可分割,虽然他们住在城中的高楼里不沾泥土、不事耕稼——春节却使他们想念故土,想泥土里长眠的祖先,想陋室中的爷娘兄弟。
“有钱无钱,剃头过年”,这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语,洗心革面添件新衣修整修整走向新年,还有一层含义,有钱无钱都要团圆,要是谁这时在外地不回来,理由“仅”是挣一点儿加班费,会被人稍稍看不上。
这是过年的前奏。
城中的鞭炮渐去渐远,乡村的却一年比一年响亮
这许多年,许多城市出于消防的考虑,已经把过节禁放烟花爆竹上升到法规的层面,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城市的管理者、民俗学家、群众代表开始卷入一场该不该“禁燃”的辩驳之中,以至于多向让步趋同,有禁而复鸣的,有专划一块区域为开放区的。
其实城市就是城市,即便没有禁放令,在越来越多建起的高楼林立中,平均不到3.5米高的空间,同时或连续起爆,是韶乐还是噪音?今日之城市和往日之城已经不同,已经代表了一种集中的智慧和新生产力,却在无意间消退了传统的部分功能,就像我们不能拿着喷香的烤红薯走进音乐大厅一样,鞭炮总是和现代城市有些隔阂。我家所在的城区是禁燃区,每年此时可耳闻鼻嗅环线之外爆竹声火药味十足。我也在没有禁令的城市度过春节,在楼道里,一家人诚惶诚恐地点燃爆竹,许多人家要紧闭大门,不让硝烟入肺。
在没有找到替代品之前,想要尽兴,还是要到农村看看。
农村常有人训斥手脚慌乱的少年,“嗐,急得跟拾炮的一样”。拾炮,那是旧历新年大年初一的风景,爆竹声一响,就是童男女集合的号角,听爆竹声脆,看炮花翻飞。声停韵不止,甚至尚未完全坠地,孩子们已经蜂拥上去,捡地上未爆的炮仗,有调皮男孩子拿着哑炮往女孩子那儿一伸,“嗨,响了”。那些年土制的炮药,孩子们还能披沙捡金,废中取宝获些彩头。现在改成正规厂家流水线作业,失鸣者少见,但是那种拾炮的兴致却未减半分。
炮声越响,人气财气愈旺,这已经是近些年约定俗成的常识。数年前,我曾和一位在矿井工作的老乡聊天,他得意于几次从矿上携带雷管上车而绕过了“三品”检查。他既不开矿,也不伤人,雷管对他的唯一作用就是过年时的轰鸣炸响——“扬眉吐气,去去晦气”。
非但炮声震耳,而且购买鞭炮的数量也逐年上升,多年前水平一致的家庭,随着外出人口带回以前不敢想象的钞票数量,鞭炮的数量就在不断递增。明争暗赛地,你放二千响,我放三千响,更有头脸的就买五千响,制花炮的厂家也尽量上猛药,过去孩子们放个“二踢脚”,大胆一点的在欲响一霎出手,即使出手晚些,手里顶多一片黄粉。现在不敢有人再这样了,杀伤力加大,往往是炮声去后,耳边还嘤嘤嘶鸣。我有次在临107国道的一个集市上看到摆摊售卖的最大鞭炮和磨盘一样,只有一个独捻儿,当下就骇然远离。
因为鞭炮的特殊意义,在寻常的交往中,送一挂鞭炮便是一份火辣辣的情意,许多乡里、县里到还未禁放烟花爆竹的市里,在年货的置办上就有此一项。
现在,乡间已经有人开始点燃上万响的鞭炮了,在房子最高处父兄齐上阵,玩蛇般一点一点往下送,速度不能快,快了炸得太低,声不远扬,也不能慢,慢了有伤人危险,得不偿失,这个时候,炮在空中炸响,前来观摩的大人小孩远远地围上一圈,空中跳跃的火焰像灯芯蜡头,最亮的部分是从上往下俯视的户主的脸。
先前的爆竹响处,节前祭祀先祖、春节当日除岁、元宵节为几个重要时段,而如今,一时豪兴而至,燃一串鞭炮的事情极常见。腊月二十三灶君升天,农谚“官祭三,民祭四”,也有好多人不顾训制,于当日鞭炮齐鸣参与到送灶君的队伍中了。
鞭炮属于旷野,楼群越大越高,越会远离原野。在旷野中抚摩和在写字楼里把玩“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不是同样的感觉。
留守儿童的思亲梦,飘泊游子的缝衣针,业有成者的大嗓门,全在春节展示出来
不知从何时起,社会学家和新闻界开始关注“留守儿童”。我身边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不逢年节的日子里,乡村多是老人和孩子,这些孩子有的已经上学,有的刚刚会走路,养育他们的是爷爷奶奶,而自己的父母都在他乡务工经商找活儿干。
春节对这样的父母和孩子们来说,时间比金钱更珍贵,老人们既可在体力上得到些舒缓,又可在心理上得到一些解脱。孩子们得到了机器人玩具,粘在桌上的削笔刀,电视里才能见到的食品,老人和孩子的欢乐洗脱了归来者的疲惫,刹那间转化成了承上启下的欢乐传递者。
但是这样的日子毕竟有限,短则不足十天,长则出了正月,这段亲密的时光又要搁浅在各自的记忆中,我在火车站见到过这样的场面,孩子和妈妈哭得悲痛欲绝,爷爷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往回拉着孩子,孩子爸狠心地往车上拽媳妇,那样子很像是“走西口”中的一幕。
学生是在农村过年的一个特殊群体,初中以上的学生,共性是少有出门,不串门,不走亲戚,见人招呼多用简答“哼唉咦啊”,他们在书本或城市中广见博闻开启智慧之门,幻想着龙门一跃金榜题名日。
等这些人面对现实,慎对机缘,加上血脉中的顶摔耐打在城市立足后,三年五载成就事业,他们在春节还会回乡,这时怀着感恩的情结,遇见谁都会下车,都会递烟打招呼。靠着各种活计在外混出名堂的人同样成了乡村的一个景观,他们的特点是不太含蓄,大大咧咧,偶尔在外打牌输钱了向人借钱还是气宇轩昂,口气恍如追账。他们中,有苦尽甘来衣锦还乡,热衷为村人扶贫济困,颇得好评的。
一旦靠近苦苦相思的故乡,很快又会转化成一种新的惆怅
有一对先前在农村教书,后来进入城市打拼的同乡夫妻,混到食有鱼出有车的份上,每年仲秋一过,就在潜意识里想回老家过年,但是真到了老家,不超过三天,就会返程。
这种心理很有代表性。即便在城市中没有很大的事业,人们也多不愿在家乡久停。有一年我在万仙山上小住,房东跟我谈及他的在山下打工的小儿子,每年过节时从山下回来,三两天后就无精打采。前文所述那些求学后有成就的青年,更多如此,多年来我一直琢磨这个问题,为什么很多人跨越万水千山朝拜一般地回到家中团圆,而在其后又迅速排斥周遭的环境,失望于自己的故园?
原因非常多。硬环境的不同永远都是说在嘴上的第一条,乡野公共设施差,无暖气、无热水、无冲水马桶等;相对于城市发展其节奏的缓慢甚至迟滞;文化活动的缺失……
余秋雨在《乡关何处》的一段话更可解剖此情。早年离乡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吗?
无论怎样,中国乡村是一棵根须无限长的大树,我们在都市行走是土地伸出的蔓,我们在都市中挣扎是它发下的芽儿,我们在都市取得的一点儿成绩,是它结出的果,它用无限的爱滋润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