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给过父亲一把剃须刀
2005-05-30麦田
麦 田
15岁那年冬天,母亲因为疲劳过度猝死在车床前,半个月后,一直被诅咒的父亲赶来了,跪在母亲的遗像前涕泪长流。
我随父亲回到阔别已久的小镇。父亲待我很好,殷勤地嘘寒问暖。这一切又怎能消除整整6年的仇恨?6年前,他为了圆满自己的“爱情”,遗弃了我和母亲。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不要他的资助,为了供养我读书拼命干活儿,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这些,钻心的痛就从每个毛囊里升腾起来。我要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可憎的家!每天我努力读书,冷冰冰地对待父亲的笑脸。仰仗着一张张奖状,我以各种名目变着法子要钱。看到他忙不迭地从破旧的钱包里拿钱给我,我就感到快意。无休止的索要使父亲清贫的生活更拮据了。为此父亲居然戒了烟,来了烟瘾时就皱眉皱眼地难受,但仍对我有求必应。
那年我收到了来自一所著名航海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拿给父亲看时,他的狂喜瞬间被惊惧和失落所代替。看他木木地愣在那里,我心里有一种痛击对手后的快意。从此我就可以远离这个家,到大海上浪迹天涯了。
开学时,父亲执意要送我到远在厦门的学校。报到前一天,我们住在一家廉价的小旅店里。清早起床,父亲正捏着把刀片在镜子前刮胡子,脸上留下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刮痕,细红的血丝渗了出来。也许是离别在前,也许是父亲的确老了,我的心陡然酸了,一股骨肉亲情涌上心窝。我第一次语气轻柔地说:“呆会儿再刮吧,我到楼下买把剃须刀。”父亲立刻转过脸,受宠若惊地看着我,良久才双眼潮红地说:“家里有的,太浪费了。”父亲是心疼钱。一年前,父亲已经病退,日子更艰难了,何况还要支付我昂贵的学费。我低着头快步走出洗漱间,不愿他看见我的泪水。旅馆里的那瞬间的温情并没有维系多久。父亲回到小镇,我在学校读书,似乎两不相干,我的心重新叛逆,恢复了从前的淡漠。
4年后,我毕业了,开始了海上的漂泊生涯。走的那天,父亲执意要到车站送我。同行的还有伯父和几位朋友。快上车时,一位朋友说了个笑话,大家都哄然大笑,惟独父亲一脸苦闷,低垂着湿湿的眼睛。伯父低声宽慰父亲:“又不是再不回来,别这样板着脸……”就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上,父亲突然无助地,伤心地哭了,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大颗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艰难地流下来,我硬如钢铁的心一下酸痛起来。
一向刚毅的父亲竟这样把持不住,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大大小小的报纸长篇累牍地报道一则消息:香港“长胜”号货轮在南海遭海盗劫持,28名船员被五花大绑沉尸海底。父亲当时捧着报纸念念叨叨,想要对我说什么,我却一脸冷漠,逼得他最终又将话咽了回去。此刻望着父亲微白的双鬓和肆无忌惮的泪水,我刚想说些什么,一张口泪水就潸然而下。
半年多寂寞的航海生活渐渐磨去我的年少轻狂。船到香港时,我给家里打了出海后的第一个电话。妹妹告诉我,我走后父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刚吃过药睡下了。妹妹还说,几天前父亲刮胡子时,不知道为什么手直抖,把脸都刮破了。我的眼睛模糊了,仿佛又看见几年前在旅馆父亲受宠若惊的神情……
挂断电话,我徒步跑出港区,去商店给父亲买了一个最好的电动剃须刀,然后“打的”去了邮局。邮局工作的女孩儿递来回执,我猛然想起什么,又向她讨回包裹,在包装盒右下角的空白处,认真地写下:“爸爸,我爱你!”
4个月后,我从代理手中接过父亲病危的电报。当我从美国的长滩飞回家中时,昔日身材魁梧的父亲已静静地睡在狭小的骨灰盒里了。我来到父亲的书桌前,恍然见玻璃板底下,工工整整地压着一张狭长的纸条,正是从包裹盒上仔细剪下的那行字“爸爸,我爱你!”伯父进来,哽咽着说,最后那些日子里,你父亲只要有力气,就拿着那只剃须刀,贴在早已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上。父亲还时常和他说,那次在洗漱间晕倒时把剃须刀摔了一下,用起来也没事儿,儿子买的,就是好啊……
抚着剃须刀黑亮的手柄,感觉到父亲曾经的手温,我不禁泪如雨下。这些年来,自己的偏执与冷漠在父亲心底留下了多少创伤,而他却只记得我的好,只记得这来得太迟的剃须刀。
文/曹梦茜摘自《中国青年》
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