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评论:沉重的抒情诗
2005-04-29也斯
也 斯
郑敏四十年代初期在昆明西南联大读哲学,她除了读德国哲学和中国哲学,还跟冯至念德国文学。冯至当时已是有名的诗人,喜爱而且翻译过歌德和现代诗人里尔克(R.M.Rilke)的作品,在四一年写的《十四行集》里,也带有里尔克的沉思风格,是极端精醇的抒情作品。冯至还翻译过里尔克的《给一个年青诗人的十封信》,这书里对年轻诗人有既亲切又严肃的劝告,不赞成滥情和浮浅,赞成收敛的内省、长久酝酿的深思。
郑敏这位年轻诗人在那时开始写诗,并且鼓起勇气把抄在一个本子上的诗作交给老师冯至看。冯至后来对她说:写诗是一条寂寞的路!如果说年轻诗人郑敏接受过里尔克的什么劝告,那大概是见于静心观看、细意体会、让意象在心中逐渐成形、对作品得失自知的那种甘于寂寞的态度吧。
郑敏四十年代的诗作已经有自己的声音。她从里尔克诗中学习怎样去观看种种事物,怎样经过思考和了解,最后到达它们的本质。里尔克曾经自述说他“观看”的能力来自雕塑家罗丹,他听从罗丹劝告,到动物园看动物,并且在随后六年写了二百多首“观看”的诗。这些诗里最有名的例子是《豹》,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往往忍不住要佩服里尔克观察之深、体会之微。随着文字的移动,读者也感受到四周无边无际的铁栏,体会到豹在笼中徘徊踱步缓慢的动态、豹四脚紧张的静寂、眼无声的开合、甚至外面图像闪入它内心的肉体性感受。这种由外貌而层层进入内心的描写、结合观看与体悟的能力,我们也在当代中国诗人冯至和郑敏的抒情诗里见到。
郑敏自己也写过文章,对里尔克诗中主客观相结合的写法表示欣赏。这些看法,显示她那一代的诗人已经发展出一种与前辈诗人不同的抒情诗。这种抒情诗与五四初期显露而简浅的哲理或抒情小诗、或是爆炸式情感泛滥的浪漫情诗,都有显著的不同。这一种抒情诗要求感情的节制,融入哲理的反省,要在题材上不落俗套,尤其要以更敏锐的观察、更专注的检视,代替伤感的倾诉。抒情并不仅就是感情的流泻,而是以现代(如果里尔克所代表的)凝练与深度,成为一种现代的抒情诗。
郑敏这种现代抒情诗的一个特色是它的绘画性,这不仅是指她有以绘画为题材的作品,也指她视觉性强、描画性丰富的特色,也概指她擅以具体形象去体会心情和哲理的表现。
有时画面在郑敏诗中是一种内在的结构方法。比方《怅怅》,写俩人同在一个阴影里,抚著船栏儿说话,这样的开始就好像一种静止的画面。但这种静止有一种细微到几乎觉察不到的变化:由同在阴影里,到感觉阳光照上了脸,那温暖的片刻里,突然醒悟:“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这才明白过去:“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那船慢慢朝着/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好的抒情诗需要一种细密的敏感,那敏感又要不只是一种过敏,这部分由于诗中景物的具体性,由于景融和了情。
郑敏许多抒情诗就是由一种画面开始,好像《金黄的稻束》,由实在的收割的农庄景色开始,实物逐渐抽象,化成对人世的沉思。郑敏许多早期诗里都喜欢用“描绘”这样的动作,或者把景色比喻为一幅轴画。
郑敏这种对绘画性和具体景物的爱好,我们在西方的现代诗里,当然也找不到许多具体对照的例子。但郑敏的绘画性可能跟西方的不尽相同。西方对绘画性有走到极端的例子:有意象派只强调突出诗中意象以减低叙事性与说理性,以意象作为一种自给自足的存在;有以诗作摹仿绘画效果,如史提芬的《海面布满云朵》,仿效印象派的色彩与笔;更极端的则是强调字形和印刷效果的具像诗。
郑敏的绘画性却不是这样的。她在最具体表现意象的时候也不愿放弃哲理,最绘画性的时候也不愿意止于纯粹的视觉效果。她写艺术晶的诗,变成对艺术晶的咏唱、对人生的沉思。《荷花》借张大干画写某种生活的态度:“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Renoir少女的画像》借画中人写到人(狭义来说是青年,也可以是艺术家,广义说可以是所有的人),如何通过沉默的内省,从关闭而至最后开放自己。
郑敏从一个喜爱绘画性的抒情诗人开始,身处中国三、四十年代的乱世,自然无法避免种种不纯粹、不抒情的事物渗入诗中。她明白里尔克《豹》那种不作主观干扰的纯粹表现手法,但到了她自己的动物诗《马》,却无法抑止不去叙述马的悲哀命运。《小漆匠》一系列写现实人物题材的诗,有意象和绘画性,但逐渐杂人更多的叙事和说明。她四十年代的作品中,也逐渐发展出夹杂着叙事的长诗,如《呵,中国》和《西南联大颂》等。其婉约的夹杂着喟叹和质问的语法,近似音乐性多于绘画性了。
郑敏在四十年代,刚在诗坛露面,跟着就是停笔三十多年的沉默。文革后复出所写的诗中,《如有你在我身边》一诗最能说出那种再拾诗笔的感慨,副题“诗呵,我又找到了你”就是最好的说明。注意这首诗强调的并不是绘画性,而是长于叙事和喟叹的音乐性。诗本身就是从巴哈音乐变化而来。如果说画是代表纯粹的视觉,音乐是叙事和言语的动作,郑敏的抒情诗实在是两者的结合。又因为时代的反复,诗中的艺术也不仅止于纯粹的艺术。在现代诗人如乌拉美笔下,音乐是代表抽空了意义的纯粹性,这位当代中国诗人尝试的却是把意义放回音乐性里面去。
三、四十多年后的郑敏,情景交融愈见自然,意象与思想也愈见成熟。从早期的《寂寞》到后来《成熟的寂寞》,从《村落的早春》到后来《深秋的林地》:“懂得爱落叶的人/早巳不再是睡莲般洁白”。读到这两句,令人不胜低徊。早期的郑敏,清新热情和敏锐令人动容;成熟期的郑敏,意象来得更从容,意思更令人回味。如《成长》中的:“沉重中的飞翔/油画中碧绿:成长。”如《穿过波士顿雪郊》的“活过来的树林/更真实的部分/却没有发出声音”,都是铺陈到了诗末,才淡淡点出,有年纪带来的启悟,也有年轻带来的沉得住气。
艺术在郑敏诗中本来还可以是一个超越的世界(tran-scendence)。在她各个时期的诗里,往往会写到现实世界以外的一个世界。正是不满足于现实世界的缺漏,才令人想象一个更完美的世界,那世界可以是一个心灵的世界、也可以是一个艺术的世界。郑敏有一次说:文革时那种颠倒的世界和颠倒的人事里,她唯有靠聆听音乐,保全一个内在完整不受外界沾染的世界,才可以生活下去。她不少诗里,也会描绘一个好似非现世的、超越的世界。但郑敏诗的一个特色,又正是这超越世界与现实世界拉扯造成的张力。现实的世界,由于有超越现实的想象,因而有了寄托与更广大的视野;空灵的世界,又时时得面对现实的挑衅,不易自圆其说,且又不致满足于自说自话。
郑敏的现代抒情诗里,也可以见到时代与历史。时代的荒谬、历史的伤痛,不仅见于狂号与呐喊,也渗入个人优雅的抒情,令文字也变成难以承受的沉重了。诗人欲言欲止,欲止欲言,解诗人只不过想把诗介绍给更多读者,又何必强作解人呢!
郑敏近期的诗,有许多早期诗没有触及的主题,如追求自我心灵的释放,对历史的反省、对死亡的沉思,包括由另一位诗人唐祁去世而引发的《诗人与死》组诗等。这些诗都可说是广义的抒情诗,但抒情的幅度更见深广,不仅有爱有恨、有喜有怒、有向往有幻灭,更有在种种对立感情之间带出不同幅度不同深浅的色度与变化。这不仅是郑敏个人的成熟,中国的现代抒情诗,也真正步入一个成熟的境界了。
郑敏作品主要评论:
刘燕:《“金黄的稻束”与“人类的思想者”》
孙瑞珍:《关子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