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
2005-04-29许行
许 行
“你叫什么名字?”
“小菊。”
“小玉?”她有很浓的豫西方音,我没听太清,又问一句。
“小菊。”她笑了,用手比划成一朵菊花形,我这才明白她叫小菊。这忽然使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词:“人比黄花瘦。”在这里这样联想也许不太得体,但她确实长得比菊花还瘦。黄白脸色,面上一层皮,颧骨都露出来了。身子苗条得像根麻秆,手很细长,两把骨头。只是眼睛显得很大,又明又亮。她穿了一件很瘦的月白色布衫。也闲着不少。在那面条似的胳臂上,戴了一只银镯子,哐里哐当,总像要掉下来似的;再加她说话时不断摸着它,就更给人这种感觉。我想这姑娘除营养不良之外,准还有病。
“你十几岁了?”我把她看成一个不大的孩子,随口又问这么一句。
“俺十七了。”姑娘说时脸微微一红。
这把我吓一跳,怎么比我小不多?这哪像呵!
从我进了她的家门,她便和母亲忙着给我做饭,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端了上来:一大碗面条、一碟鸡蛋酱、一盘水萝卜丝、一头新下来的大蒜。
“俺家没好吃的,您先生凑合着吃吧!”她说这话落落大方,很不像一个小姑娘。
我从北平跑到这靠近黄河的村子,是为了在这儿会合几个青年朋友,一起过河到国统区去。
她又给我端来一碟酸辣咸菜,便站在门口手摸着银镯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吃饭,像看西洋景一样,一点也不怯生,我倒被看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为了松弛下这多少有点不太自然的状态,我便搭讪着同她说话。
一听她说年龄这么大了,我不由产生了一点顾忌的心理。她倒不在乎,一有机会便问我这、问我那:北平城什么样?皇宫有多高?金銮殿上去过没有?姑娘都穿什么样衣服?日本人在那干些啥?你为什么不念书往黄河那边跑?……
好家伙!这姑娘人不大,心里装的事可不少。
一天,我们正说话呢,她爹突然从外边慌慌张张跑出来,说黑狗子便衣队进村了,要我到菜窖里去躲躲。她却一把扯过去我的胳臂说:“不中,那是明的,藏不得。赶快到猪窝后边的草坑里去吧!”
她扯着我进了猪圈里,扒开草坑,让我坐下,然后劈头盖脑往我身上压了很厚一层猪圈草。
过后证明她做对了,若是到菜窖里去就可能叫便衣队抓走了。不过,我却弄得满头、满身、满脚都是猪粪、猪尿,又臊又臭,狼狈透啦!
我正难受呢,她竟笑个前仰后合,笑成一朵花了。这使我在感激之中又有点生起气来,不是开我的心吗!
可笑罢之后,她旋风般地打了一盆水来,让我洗洗头、洗洗脸,回屋把衣服脱下来,她都麻利地给洗了,这又使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为了等后边的朋友,我在她家一直住了六七天,她跟我越来越熟了,开始不称我为“于先生”,而叫我“于哥”了。
她在家中是老大,下边只有个小妹妹。她父亲是个船夫,她从小就跟父亲在黄河里撑船,见得多,识得广,心高,胆大,遇事有一股船家女子所特有的迎风斗浪的顽强劲。临走时,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打败了日本鬼子就回来。
“还到我家吗?”她紧张着问。
“到。”我信口应了这么一句,这都没有经过大脑的。说过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不该对这个姑娘这么随便说。
她笑了,脸有点红了。
这时,我忽然感到这个姑娘如果丰满起来,一定会很好看的。
她应该是个美丽的少女呵!
我托她父亲用伪华北联合政府的票子,兑换国民党的法币时,她一直在旁边看着。随后趁她父亲不在,一下子撸下来她那只银镯子递给我说:
“于哥,给你拿去吧,看你钱不够花呢!”
这太出乎我的意料,心头猛地一热,激动得鼻子都有点酸了。这可怎使得!她两只手就戴一只银镯子,比金镯子还珍贵,我怎敢要她身上这么珍贵的东西呢!
“不用,不用,我的钱够花……”我连忙说。
“别害怕,我们乡下人,赖不上你。”这姑娘的嘴茬子不饶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钱真够花,不用再拿你这心爱的东西了……”我倒有点不知怎么说好了,弄得有点结结巴巴。
“你真见外。”她显然对我的拒绝很不满意。她说:“我们船家人的肠子没弯弯,像篙竿一样直,拿不拿由你吧!”说罢她把银镯子扔给我,一甩手走了。
这个姑娘真是个快人!我捧着这个沉甸甸的银镯子左右犯难了。想来想去我怎么也不能拿这姑娘的银镯子呵!可我又不好撕撕扯扯地还给她,于是,我便悄悄地把它放在柜子顶上一个像梳妆盒似的小匣子里了。
到河边去等船,需要夜里走二三十里路,过一道皇协军的封锁线。她和父亲两人送我们六七个人。夜里头,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伸手看不清五指,这正是偷过封锁线的好时刻。她打前锋,她父亲殿后,中间是我们六七个青年学生。怕走岔了,我们一个拉着一个后衣襟,她像一阵风似的,我跌跌绊绊拉都有点拉不住。
过封锁沟时,她把我的手提箱抢过去一出溜就到了沟底。我也跟着出溜了下去,正好撞在她怀里,原来她有意在那接着,怕我摔了。上对面沟帮时,她像猴子似的爬了上去,我就困难了,她不得不下来拉着我。
这时我才认识了这个姑娘的能量。只可惜敌人销毁了船,不然她也许会送我们到黄河那边的。
分手时,她拉着我的手又把那只银镯子塞在我的手心里,然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
“小妹在家里是排头的,离不开。于哥,就让它跟你去打日本吧!”
我不禁心中又猛然一震,好个执著的姑娘,好个厉害的嘴巴子!她交给我这银子一般沉重而纯真的感情,怎容许我再推辞呢!
“于哥,打了日本回来别忘到我家呀!”她还没有松开我的手。
我的心有些颤抖了……
在这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感到有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了我的手上,我相信那是她的眼泪。
我有些慌乱,难道?……我不敢想了,在这个大胆而又爽直的船家女面前,我竟变成个鲁钝、怯弱的青年了。
过了黄河,我把这只银镯子包了又包,放在我手提箱的最底下。尽管它作为物品的价值有限,但它带着一个姑娘多重的感情啊!
我的心好些天平静不下来,每一静下来,小菊这个干瘦的姑娘就挑战似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法把她从心头上赶走。
不幸,上路不久,国民党军队哨卡检查时,那只银镯子就被他们拿走了。我追着向他们大声喊叫:“那是一个少女拿来打日本鬼子的!那是……”话到这里我突然止住,我还能说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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