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女流尸

张文忠

1944年初春，兵荒马乱。当时气候已开始回暖，但早晚还很冷。我父母带着两个姐姐和我五口人，住在我们丁家庄东大圩口的小房子里，扳罾取鱼糊口度日。

紧靠我们庄子西边的杨家舍有两只船，各架两把木桨直向东行。这左邻右舍的人也都认得：一只船上是王大马夫妻俩，另一只船上是于安宝弟兄俩。他们常从这条河向东沿十八里河荡拖网拉虾，早出晚归。往返路过时都向我父母打声招呼。所以很熟悉。

这天晚上，我家吃过晚饭，母亲带我们姐弟三个睡觉了。父亲点一盏小围灯在罾头等鱼，猛然闷听到东边传来隐隐的救命声。父亲忙喊母亲起来，边听边望。喊救命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而且还有团火光由远而近地跟随着。不久，我父母渐渐看清楚了，原来是上午过去拖网拉虾的两只船。船上的四个人正拼命地划桨行船，拼命地呼救，脚下还将船头上的铁绳链子甩得眶啷眶啷响。

船行得快，后边的火光也跟得快。船上四个人都在拼命呼救。我父亲见到这般情景，知道他们并非歹人追财杀人，于是大声喊道：“王大马，于安宝，你们不要害怕，不要心慌，前面就到我家的小房子了。”我母亲也跟着喊，让他们不要害怕。两个人高声一喊，船上的四个人便定了些神，船也很快地进入了熟田东大圩口，靠近了我家小房子。那堆火光在离大圩约十丈远处停住了，但其亮光很强。小房子里的锅碗瓢勺、我们姐弟三个的眼睛鼻子都被照得一清二楚。过了一会儿这火光就自动熄火消散了。

再说这四个人将船靠到岸边，什么都不顾就爬上岸进了小房子，一屁股瘫到铺上，汗毛竖立气喘吁吁。过了好一会儿，年近40岁的王大马才先转过神来，接着他女人昏昏沉沉地指着于安宝弟兄俩骂个不停：“你两个没上牙的东西(指骂畜牲的方言)，今世取不到女人，来世还是打光棍，胡说八道得罪了女流尸那个恶鬼，连我们也跟着下汤锅。今天晚上若不是张二爷、张二妈相救，我就要被吓掉魂栽下河，跟那个女流尸一样了。”这时于安宝弟兄倒在铺上被骂得一声不吭。

经过王大马夫妻一番诉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上午他们两条船出了板罾的熟田圩口一里多路便下网向东拉虾。拉到中午时分，突然发现河北边浮出一具仰面朝天的女人尸体，其上身穿一件白底蓝格细布褂子，下身穿一件淡红条纹细布短裤，但没有裤带，裸露着腹部，赤一双脚，剪着齐耳的短发(俗称二刀毛)。看得出是个很体面的年轻女子，绝非平常农家人。

对这一突然发现，四个人都骇然一惊，王大马妻子出于本性的同情心说：“这女子死得好惨！现天现地无人收尸，实在难看、可怜。要是有人做个大好事，将她埋葬下土就好了。”于安宝弟兄俩望了一会，便由惊骇转为嘲笑。他们两个二三十岁的光棍汉，禁不住污言秽语起来：

“现在看她仰在水面上难看可怜，活着的时候这一身细皮嫩肉不晓得要勾引多少有钱有势的男人，还会想死多少没钱没势的男人呢。现在倒好，什么男人勾不上了。我看这尸首由哪个男人睡过的哪个男人来收，碍我们屁事。”说着还哈哈笑个不停。王大马夫妻叫他弟兄俩不要胡说八道，于安宝幸灾乐祸地说：“这样的女人活着的时候，像我们这些穷人连一点点香气也闻不到。现在她死了，说几句笑话怕什么。”就这样，他们两只船向东越走越远了。

他们一直走到十八里桥头湖，各拉了上百斤的小虾子。傍晚收工回家，当行到离死尸十几丈远时，他们突然发现那里有一点荧火光。四个人心里都犯了疑：天刚煞黑就有鬼火出来了吗?当船行至离女尸一二丈时，那火突然炸开有一间小房子大，其亮照得尸体明明白白。这四个人霎时毛骨悚然魂飞天外，于是用足力气划动手中木桨，想尽快甩掉这个偌大鬼火。可没想到这鬼火像是认准了目标，牢牢地盯在他们船后头，以致他们被吓得拼命呼救。直到大圩上有人应声相救，那鬼火才在熟田东大圩前散了。

四人经过这样—阵惊魂动魄的挣逃，已经软手软脚心神虚弱，在我家小房子里等到天亮后，才由家里来人接回去……

第二天中午—阵紧似—阵的东南风把这东西向的河流刮起了一层层浪花，那具飘浮的女尸随风浪漂到了我家罾口近处。我父亲见了大吃一惊。立即将罾扳出水面，让其流过不敢阻拦，生怕也遭不测之报复。

这天下午。丁家庄男女老少一千多人，都来到夹河中桥二面，骇然观望突然漂来的这具仰面朝天的女尸。惊恐之后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大生意船上的落水鬼，有人说是屈死鬼，也有人说是烟花风流鬼。过了个把小时，一些老年人自动买来纸钱烧化并磕头祈念说：“死鬼在上，你冤有头债有主，被谁害死的去找谁。我们丁家庄没有人害你，请你收点纸钱离开吧!”可是这些虔诚祈念如何起得作用呢!这桥西边有个大湾塘，这女尸犹如进入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停下来不动了。加之昨天晚上王大马、于安宝他们被这女水鬼所吓的情形一一传遍全庄，太阳未落尽家家都关门，靠河边的几家并一家熬渡这鬼灾之夜。就在这天夜里，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凑在一起去观看女尸，他们果然发现水面上有火光飘飘闪闪，或明或暗，不过这一夜它并未登陆上庄寻衅吓人。

在那兵荒马乱时期，死人的事时常发生．虽然政府不管不问，作为一个有三百多户的大村庄，自然就有几个人出头，一起商量怎样处理这具漂来的女尸。其中刘大爹是个颇有见识的长者，按他的主张，这女尸是从东南方向漂来的，还是将她送到那个方向去，估计总会有人收尸的。

天黑的时候，庄上选齐了16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七手八脚地用一张芦席从尸体的底下插过去，再用绳子兜好系在一只大木船后头。16个汉子轮流使桨行船，一直送到十八里外的桥头湖边解下绳子，抽开席子，还其女尸在水上的原样，又烧了一些纸，叫她早日升天不要吓人。回来后，大家认为可以就此完事大吉了。

谁料到第三天下午，这具女尸又随风浪漂到我家的罾口了。我父亲见了十分吃惊，立即扳起罾来让道放行，随之急忙跑上庄告诉刘大爹。刘大爹吃惊地思忖了一会儿，便叫四个人用船带席子将女尸兜起来截留在庄子外河边，不再让其进入庄子夹河引人惊慌。

晚上刘大爹又召集前天出头的几个人商量，不能再将这女尸送往别处了，一旦尸体的单衣被绷绽开来更为难看，更加吓人．于是全庄筹了一些钱，买了两根木头，打了个内径较大的薄皮棺材，将其收敛安葬，还按当地习俗请了五个和尚做一场斋孤，以安顿其魂魄，保一庄人口平安。

这女尸的坟就在我家扳罾东边的草荡里，约一里远近。葬下去的当晚就有荧火光出来，在坟茔周围忽闪飘动。我母亲说每到阴雨天就更明显，两三个月后就少见了。

据后人分析，事发那天晚上无一丝风，人死去的磷火在河槽里受两只船行驶的气流所吸引，摩擦燃烧并紧跟气流．这种磷火随气流而动的自然科学现象，在当时是绝对不可能被理解的。村里人完全认为这是女鬼对自己白天所受恶语中伤的打击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