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中的“文化”话语
2005-04-29王本朝
王本朝
一种学术话语或者说是研究方法的出现和流行,总是有多种历史合力参与建构方可形成,包括研究主体与研究对象的对话、学术史的承传与超越以及社会历史语境的规定和选择等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自80年代以来,先后出现过政治、审美、形式和文化分析方法,同时提出了社会革命、思想启蒙,生命体验、语言形式和文化意义等学术问题。在今天看来,最有深远影响的则是审美研究和文化分析,社会政治和文本形式研究处在它们的夹缝之中,如同山峰间有山坳般的起伏不定。文学的审美研究是文学的天经地义之法。是保持文学独立性和纯粹性的方法,但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又难以说清楚道明白它的具体涵义,审美的主观性与客观性就出现了多少年的争执,由于审美概念的模糊和歧义也带来审美研究的焦虑和盲从。中国现代文学的文化研究则有相当明确的所指,一般说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文化问题,或者说是以文化视野和方法去讨论中国现代文学问题,都可称作宽泛意义上的文化研究,我们这里用“文化话语”以示区别出现在西方后工业社会时代的文化研究。作为方法论和特定视角意义上的文化学研究是文学研究的一般途径,在学术界早已存在和使用,如闻一多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一文中就从世界四大古老文明的不同命运角度分析了中国文学的历史方向。作为学术话语的文化研究则有普遍化和模式化倾向,它主要出现在中国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盛于90年代,到了近几年也有了不同的声音和看法。
现在回过头去反思这段还没有走完的学术史,就会感觉到它是那个特定时代和历史语境下的产物,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对象和研究者所制约和选择的结果,带有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特点。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既“张灵明”又不“掊物质”的时代,伴随着社会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人们不断呼唤着思想的解放和文化的启蒙,相信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可以协调发展,人的思想和文化素质可以推动社会的进步。因此,“思想”、“情感”和“文化”成为了那个时代所关注和讨论的中心语词和命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也以思想启蒙者和审美体验者身份积极介入社会时代的发言,提出了一个个切合社会时代的问题和概念,试图帮助人们摆脱掉僵化的意识形态和庸俗社会学思维。审美被确定在人的个性、感性和情感的范畴,文化被理解为带有集体意识的理性或非理性,二者既有张力又相互统一,于是就有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审美文化学研究。在研究的问题和方法论上有不同的选择和侧重,由于现代文学本身处在一个中西文化冲突与对话的时代,现代与传统、中国与西方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冲突和矛盾和思潮就构成了现代文学生长的文化背景,所以,从审美文化学角度讨论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文化思潮,现代文学中的文化冲突,包括传统与西方、城市与乡村、世俗与宗教等等之间的矛盾,现代文学与现代文化形态,包括媒介文化、宗教文化、地域文化、道德文化、审美文化、政治文化之间的观念价值和思维心理的复杂关系,则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文化”话语的显著特点。可以说,在研究对象上,它拓展了现代文学研究空间和视野,无论是对文学思潮,还是作家的精神心理、作品的文化内涵都有比较深入而开阔的阐释;在研究方法上,超越了单一的社会政治、审美批评和形式分析,它从整体上综合地分析中国现代文学;在社会效果方面,它积极配合和支持了80年代以来的社会思想启蒙思潮,通过对“文化”这一更广泛存在的社会范畴的分析阐释,文学重新获得把握和参与社会的可能性。
如果具体落实到一个对象或领域,更能说明它所取得的成果和存在的问题。以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的关系研究为例,可以说是成绩斐然,问题也不少。基督教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是一个十分重要而独特的文化、文学现象。20世纪40年代,朱维之先生出版了《基督教与文学》,对与基督教相关的中国新文学作品进行了勾勒,为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的研究提供了思维视野,奠定了研究基础,可以视为这一领域的开山之作。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社会政治话语背景下,这一问题一直处于被遮蔽的沉睡状态,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学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到了90年代,由傅光明翻译并在台湾出版了美国学者路易斯·罗宾逊的《两刃之剑——基督教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应该说它是一部比较深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的论著,讨论问题有相当深度,也使国内学术界认识到了进一步拓展该课题研究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接着,马佳和刘勇分别出版了他们的博士论文《十字架下的徘徊——基督宗教和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结》,前者试图将宏观的文化观角与微观的作品分析结合起来,后者则从宗教文化视角观照中国现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结。杨剑龙的《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也是他的博士论文,该著作以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关系为基本结构,具体分析了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的复杂关联,以及他们对于基督教文化的不同态度。2000年,我自己也出版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试图从文化思潮、文化观念和文化的语言形式去揭示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力争拓展该课题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在这之后,许正林和王列耀也出版了他们的博士论文《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和《基督教文化与中国现代戏剧的悲剧意识》,由于梳理和分析的视角和侧重点不同,也就有着各自不同的发现和独到见解。总的说来,该课题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过程中基督教文化话语的研究空白,深化了对现代作家作品文化意义的丰富性和独特性阐释。同时也应该看到,该课题的研究还存在许多问题,比如大多以作家作品分析为主,宏观深入研究还不够;大多以作品思想倾向分析为主,对文学文本形式的深入研究稍嫌不足;大多以中国作家创作的背景为参照,忽略了世界文化和文学与基督教关系的大背景;研究者大多有比较深厚的文学功底,却缺乏一些宗教哲学根基和神学素养,加上背靠文化传统而拥有巨大的文化差异,也使研究缺乏神性的生命体验作支撑,难免不会在研究过程中出现解释的“隔膜”和距离感。今天看来,在对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关系的宏观研究、生命体验研究和语言形式研究以及与其它国家作家作品的比照研究等方面,都还有待加强和提高。就是在资料方面,有关现代汉语神学家的文学创作,如赵紫宸、徐耀宗的诗文也需要收集、整理和出版,用以弥补这一领域的研究空白。在具体问题上,“汉语《圣经》与现代汉语文学的关系”,“中国现代文学对传教士形象的想象与叙述”,都还需要作具体扎实的研究。
作为方法和视角的文化批评是一种行之有效,但又存有相当局限性的文学研究方法。这里的“文化批评”大多采用和借鉴了文化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成果和思维方式,尤其是文化人类学和文化思想史的方法资源,文化被理解为一种观念意识形态,文学作为了文化的载体和类别形式,被看作是一种文化性的存在,从而也就拥有一定的文化本体论意
义。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文学本身的属性就有被文化所遮蔽和忽略的可能性,文化成了研究的本体,文学却作为了文化观念的一种容器或工具。人们可以从一个作品里分析出丰富的文化信息,也可以从一个作家身上找到复杂的文化资源,但它们都不能充分说明它之所以是文学作品和成为作家的理由。文学中的“文化”只能是一个切入角度,不能取代和包容文学研究的其他视角和方法,它不能回答文学的“写什么”、“怎么写”和“写得怎么样”问题,但可以说明为什么这样写,并写成了这样等问题。不能细致说明文学水平和美学质量的高低,比如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的关系,就很难分析和判断一个作品或作家具有基督教文化或没有基督教文化的审美水平的高低和艺术成就的大小,冰心自己和她的创作都具有丰富的基督教文化内涵,但不能说它们的审美力量完全来自基督教文化,她的小说《相片》叙述了传教士的文化与生命的悲剧,但其审美力量却主要来自人性的丰富和独特,而不是基督教文化的感伤和孤独。到了为文学作家和作品确定文学史价值和审美意义的时候,还是需要依靠美学的阐释和评价。
并且,文化是一个集合概念,带有“种群”的意味,多是“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它忽略了个人的差异性和创造性。文学研究强调发现文学作家和作品的个人性和独创性,在这一点上,它们是存在冲突和矛盾的,文学研究的立足点和结论都应该回到文学,它的研究方式是文学性的文化话语,同时也是文化性的文学话语。文学中的文化具有文学性和审美性,区别于其他社会形式中的文化内容;文化性是文学的一种本质属性,文学就是从一般文化形态中分离出来,在中国魏晋以前和西方18世纪以前,文学通常是被作为文化看待的。乔纳森·卡勒就认为:“文学既是文化的声音,又是文化的信息。它既是一种强大的促进力量,又是一种文化资本。”作为审美形态的文学生产、传播、接受和发展也具有丰富的文化特性,但在具体研究中,应避免文学的文化决定论和一一对应的庸俗研究方法。当然,任何一种学术研究方法在其运用过程中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和现象,包括审美研究,也可能出现从一个纯粹的美学概念出发切割文学作品的丰富性,从而忽略文学审美的个人性和创造性。
上世纪90年代以后,西方的文化研究被中国的文艺理论和比较文学学科大量翻译和介绍进来,而我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有对这两个学科的思想依赖和方法借鉴传统,这也带来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文化”话语的大转变。有人说,上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的思想和方法论资源主要来自哲学、美学和心理学,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则变成了社会学、经济学和和政治学。从哲学、美学和文化学角度进入文学带有明显的抽象性和理想性倾向,如哲学中的个人、启蒙和自由,文化中的传统和民族国家,美学中的诗意与自由,它们都是世界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所建构的一套大概念,适用于阐释追求社会和文化现代化的民族国家的文学。社会学、经济学和政治学则以社会政治和经济发展的历史过程及其意识形态作为考察视角,讨论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力量如何具体制约着观念意识的发生。西方的文化研究是西方后工业社会发展的产物,它主要探讨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文化力量的操纵和控制,或者是人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采用哪些方式可以使文化力量为其他意识目的服务。它追求研究的跨学科性、大众性、族群、阶级和性别分析,文学成为了它研究的一种材料和对象,但文学的界限和特性却被泯灭掉,所有文学文本都被一视同仁看待,并被赋予相同等级的价值意义。这样,由知识分子所厘定的精英文化经典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一套价值秩序就被拉入到一个相同的价值平台。它还提出走出文本、面对社会现实的研究思路。它极大地扩大了文学研究的范围和对象,增强了文学对现实生活的解释力量,但同时也造成了文学文本整体性的碎片化和意义的零散化,剥蚀了文学文本的独特性和丰富性。
西方的文化研究拥有了它自身的历史语境和问题意识,这是肯定的,它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也应有相当的参照和借鉴作用。中国自90年代以来,文学的内部结构、社会生活、文化语境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雅文学与俗文学、传统传媒与电子传媒、官方意识与民间力量的合谋与变迁,带来了对传统感觉的无限化和面对世界的失语症现象。由社会生活所建构的历史语境的相似促使了文学研究的观念意识和方法论的趋同化,西方的文化研究也逐渐成为我们阐释中国现代文学的话语方式,成为了另一种文化话语。如有的研究者提出应重视“文本的政治分析”、“关注日常生活”和“对文学流通消费过程的研究”。都是一些很有创见性的思考。就我个人的理解,借鉴西方的文化研究可以加强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生成和制度建构的互动研究,从现代文学观念的“发生学”角度,对现代文学观念进行溯本求源,探讨现代文学观念的发生、形成与现代文学体制的创建和制约之间的互动关系,力求将文学观念纳入文学体制结构中去作独特的理解和阐释,还原文学观念生成过程中的丰富性和历史性。还可以从现代文学的基本观念、基本语词或者说是“关键词”,讨论它们与现代文学体制之间的复杂关系,如“白话文”、“现实主义”和“启蒙主义”等文学观念与现代文学体制的内在关系。现代文学观念与文学体制的互动和张力也制约着现代文学思潮、文学社团、文学论争的发生、演变和特质,因此,从文学体制角度可以展开对现代文学思潮、文学社团和文学论争的深入研究。
无论是采用上世纪30年代以来的从文化学角度研究文学的话语方式,还是近年来正在借鉴和运用中的文化研究方式,都应该坚持审美诉求和文化研究的统一原则。审美诉求是文学价值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文学研究的基本思路。人们的审美观念和体验是不断发生变化的,所以又不能完全拘泥于文学的审美阐释,在当下的社会生活中,人们的审美欲望越来越受到生活的挑战和影响。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带来的问题是:在文化研究的视野里,如何坚守诗意的可能?现代中国文学的理想就是以审美发挥宗教功能,培养人的自由独立精神。如果人类生活失去了审美的价值,生活没有诗意,那将是多么大的悲哀。因为在审美蕴含着人类对自由的向往和对更加美好生活的想象。当然,诗意或审美只是人生的一种动力;并不能完全保证对自由的向往就能引导人类走向自由。文化研究更为关注文学中的政治、权力等因素,可以为文学提供更丰富的阐释,可以更为重视文学研究的当下性,把文学研究看作为一种参与社会变革的实践方式。
注释:
[1] 《文学理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3页。
[2]倪伟:《作为方法和视野的文化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