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快乐,支持悲伤
2005-04-29汪静
汪 静
美国人不需要形而上的东西,这倒也罢,真正不可思议的是,在他们的信念中,生活的痛苦和不幸常常是可以用化学药剂来疗治的。比如说,我们的家庭医生波塞黎珂大夫这些年就常常劝我服药。据这位好心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夫说,这种药将保证我每天醒来感到生活是美好的,使我能够轻松愉快地度过每一天时光。可我总是问她这样的问题:人为什么要“快乐”?我们的谈话因此总是结束在这里。快乐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快乐,尽管快乐作为一种情感,是如此没有依据,如此缺乏说服力,人们还是普遍相信: 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
人们的这一信念是得到了“快乐学”支持的。比方说,快乐有助于长寿,有助于消除疲劳,有助于增加食欲,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等等。这些概念似乎已部分得到证实和普遍接受。上世纪80年代荷兰的一份报告说,一个快乐的70岁人能比一个不快乐的70岁人在未来至少多活20个月。这些发现极大鼓舞了人们的快乐追求,不仅我们的健康医学杂志教导我们快乐是抵抗疾病的主要因素,而且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追求个人快乐是上帝赋予的天职,没有任何行为比个人的快乐更崇高。由此可以想见,一个不快乐的人生活在美国,会是一桩怎样不恰当的事情,不快乐的人有时不得不出现在社交派对上,那简直无异于一场灾难。因此,美国人出于自己全民狂欢的国情需要,随时准备用药片克服个人的悲伤,这做法本身倒也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
但是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很多。今年6月20日,《纽约时报周刊》在“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一栏刊载了由《纽约客》撰稿人杰姆·霍尔特 (Jim Holt)写的一篇文章,题为《反对快乐》(Against Happiness),副标题为:《小心:心满意足对你未必是好事》(Warning:Well-being might be bad for you)。 作者开篇头一句话便是:“悲伤的人友善。愤怒的人恶劣。 可是,真是活见鬼啊,快乐的人也往往一般恶劣。”大概是怕我们不信,霍尔特马上告诉我们,他的这一见解并不是他个人的,而是出自今年5月《心理科学》(Psychological Science)上的一份调查报告。也就是说,是一份心理学家们经过了审慎的研究考证后得出的结论。
这里还有一种十分有趣的解释,说的是,快乐的人往往心宽,不管心宽体胖,还是心宽体不胖,快乐的人总觉得天下太平,人生美好,久而久之,分析思考的主动性就没有了,头脑中便只剩下种种偏见,包括种种恶毒的偏见。按霍尔特的话说,“魔鬼潜伏在快乐中”。这样的消息实在是让人难以消受,想来至少快乐的人是最不想知道的。快乐的人在取舍知识方面也是以保护自己为己任。
当然,也曾有对快乐的质疑者,思想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就曾批评美国人的快乐追求实际上是出自一个肤浅而自私的目的。但是在霍尔特眼里,快乐与偏见密切相关这一事实却更加触目惊心,使得他不得不询问:快乐,不管它本身是好是坏,是否会导致一个不良的结局?或者说,快乐,对人、对社会是否会成为一个毁灭的力量?对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我们中国人恐怕是最能胜任的了,我们早就有“乐极生悲”的古训。可是这个问题对不到三百年建国历史的自信的美国人来说,还是要费不少周折才能得到解答的。
据霍尔特所说,成长中的“快乐学”这门学问还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问题上。过去从事这项研究的人关心的主要是造成快乐的原因。 比方说,他们给快乐下的定义是“一种良好的感觉(well feeling)”,亦即对生活满意,愉快的事情时有发生。 他们还发现快乐主要由基因决定;婚姻可以是快乐的温床,而养孩子却相反;男人年纪越大越快乐,而女人则正相反;钱财对快乐有少许贡献,有宗教信仰的人会更快乐一点等等。
至于“快乐”的结果,老的“快乐学”是普遍极为乐观的。怀疑只是近些年的事情。有的人担心,人在快乐的时候往往就变得麻木不仁,即所谓“心满意足的牛(contended cows)”。这样的怀疑使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中麻木的中国人喜气洋洋看外国人砍同胞头的场面。阿尔多斯·赫胥黎在他的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也描绘了劳工阶层屈服于精神鸦片的麻痹而普天同庆的景象。不仅如此,新的“快乐学”研究甚至认为,快乐的人因为麻木不仁而成为政客操纵的对象,这一现象在美国尤其明显。
在那些快乐的人的内心深处,倘若整个世界尚存一线“春光”,那必然就是他们自己。快乐的人就是这样十分非理性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光明所在。根据霍尔特的介绍,英国心理学家理查德·P·班塔尔 (Richard P.Bentall)曾观察到:“足够的证据表明,快乐的人总是过高估计自己对周围事物的控制能力, 常常把一个完全随意的事件当作自己主观意志的结果,十分不现实地高估自己的成就,并坚信人们正以 相同的目光看待他们;当他们拿自己与别人相比时,则普遍缺乏公平的态度。”班塔尔以科学分析的描述语言告诉我们——“快乐”实际上就是一种“精神错乱(A Psychiatric disorder)”。
班塔尔上述这番话让霍尔特听了都有些不能受用。他连忙搬出古代圣贤身上所体现的大彻大悟与超凡入圣的愉悦心境来缓和班塔尔上述言论对快乐的人们可能造成的心理创伤。其实,快乐的人也不是这么容易就受伤的。一个人快乐不快乐很大部分是由基因决定的,连心理学家都这样认为。好在霍尔特痛定之后,还介绍了其他一些研究者的报告。比如,阿姆布罗斯·比尔斯 (Ambrose Bierce)在他所著的《魔鬼词典》中说:“快乐,名词。即看到别人遭殃后而产生的适意感。”
呜呼哀哉,在这些研究者的眼里,快乐的人一定是用他们的快乐糟践了“快乐”这一词汇,才招来如此多的“反对”意见。因此,研究者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人类的诸多情感中,的确只有“快乐”霸占历史舞台的时间最长,并且一贯对其他“不快乐”的人造成太多的心理压力。现在药物学家们的整治对象不是“快乐”,而是“不快乐”,这也是一个事实。
写到此,我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也是快乐之人,看来快乐的本领真的是人人都有的。至于我们的悲伤,我只能说,没有悲伤,快乐便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