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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队”在乡下

2005-04-29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2期
关键词:狗仔队锦鲤药材

海 辛

赤石山下的海边新墟,街坊们都知道杏春园药材铺的老板娘何锦鲤是个对中医中药甚有研究的人,但她不设医桌替病人把脉开方。她只和一个女伙计,站在药材抽屉柜台前,有病人来了,她看舌头,站着把把脉,再问病情,便写药方,让女伙计去执药,并不收取诊金,只收药材费。如遇上人多,她也帮着执药。

妇人医术好,医德又佳,诊金不收外,药材又便宜,因此其门如市,深受坊间民众称许。最近店子多请了一个执药伙计,又是女的。尽管新来的村姑不甚懂得执药行当,但锦鲤宁愿耐心训练,也不请熟练的陈昌(男)做执药员。她就是要让自己的店子,都是清一色女流之辈。

不错,年富力强的锦鲤,在自己的生活与经营范围,就采取与新界传统习俗重男轻女的相反方式——重女轻男!

另外,有个拥有大庄园、经营汽车行、襟头挂英皇汽水盖(勋章)的邓培绅士死了妻室,要续弦,属意于三十年华、懂中医中药,而又冷艳俊俏的锦鲤,但她一声:“No!汽水盖又怎么样?老娘憎死男人!”

还有,元朗某著名西医因离婚,仰慕锦鲤医德医术好,而彼此又是年轻知交,便不介意她是寡妇,上门追求,说以前彼此曾是小学同学,现在同样行医,一西一中,应是最好的一双了!

她又是一声:“No!”

接着说她不喜欢男人,名医又怎么样?她不想再和男人有什么瓜拉藤藤拉瓜的关系,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多快乐!多逍遥!

赤石山村和新墟的人,都在她背后嚼舌头——能医不自医,她就是医不好自己的“憎恨男人病”。憎恨男人是病症吗?

锦鲤既然如此憎恨男人,那么,她为什么又嫁“杏春园”药材铺的老板陈南呢?

这个,与她相熟的人都知道——锦鲤的老爸是该店的镇店老中医,他老谋深算,知道年轻老板父母早丧,不理店务,好狎邪游,常去九龙的庙街、砵兰街召妓,花柳病毒腐蚀生命,却没沾上世纪绝症爱滋……老中医佯称自己当年要建屋,欠了“杏春园”大笔债务,如女儿不肯嫁陈南,他会收回全家人居住的山下房屋,加上老妈哭哭啼啼,哥哥和弟弟跪地恳求,使得憎恨男人的锦鲤,无可奈何被迫衔命嫁浪子。一年后,浪子死掉,她怀了遗腹子,乃是一个满是花柳菌的胎儿,后流产,产妇要住院治疗一星期,出院后,她更恨男人,连带拖她落花柳陷阱的老父、兄弟也恨得牙痒痒。

经过一场折磨,她得到的酬报是——陈南写下遗嘱,让妻子做药材铺老板。从此,她要对付臭男人。

第一,把镇店老中医,即她的老父赶出药材铺,为此,老人家气愤,心脏病发,一命呜呼。

第二,把在药材铺做执药兼管账的哥哥炒鱿鱼,任老妈怎样恳求,她也不用黄马褂。

以后,店子全女班。她,老板娘代替老中医,不收诊金。执药,请女的。打杂,请女的,许多村墟男人都说:她是新墟武则天!

人是感情动物,难道锦鲤的胸臆仿如铁锡,不需感情慰藉?不需要性的满足?

她是需要的。

赤石山村和新墟的熟人,都知道正当精壮之年而冷艳的锦鲤,找到赤石山上一棵古松树,让自己寄托感情和发泄爱欲……

有老前辈说:“锦鲤呀!又是一个能医不自医的人,她能医好街坊的奇难杂症,却医不好她的憎男人症和恋树症!”

每到星期天,锦鲤照例让自己的药材铺休息,三个女同事放假。

她呢?照例八点钟正,把那辆七八成新的私家汽车停在茗芳茶楼左边的空场树下,然后走上二楼,找到那张只有两人相对座位的桌子,在向窗的位子坐下来,熟悉她的伙计为她开两个位子,泡一壶铁观音(伙计知道她怕来了男客搭位,引起情绪不快,宁可多付一个人的茶钱)。

喝茶阅报是老习惯,接着吃一碟牛肉肠粉,一碟淮山鸡杂,另外要了一包糯米鸡、一笼莲蓉包打包。走之前从塑胶手抽里取出一个钢壳暖壶,连着一张二十元钞票交给伙计,请他冲一壶铁观音茶。伙计很快替她冲了一壶浓香的茶来,再替她结账。

在稍远处的窗下四方桌座位上,有个黑脸膛、戴一顶鸭舌帽、穿灰地横红间条夏恤、外加一件黄绿多袋记者背心、下面是蓝斜裤的汉子,那汉子佯装读报纸,但却不断抬头打量那“憎男恋松柏”的锦鲤的一举一动。

她结账时,他也结账。

她抽身走人时,他虽然留在位子上,却以猎人打虎的眼睛盯住她的背影……

她走下楼梯,他起身去结账……

此时,她已上了空场树下那辆车子,把塑胶手抽暖水壶和食物放在身边的位子上,踩油门打火,开车。

从茶楼走下来的汉子,躲在停放车子的树干后边,观察着一切。

她开车扬尘而去。

他骑上停在另一棵树下的电单车,踏油门,“布布布”有声,开行——

她的车子出了新墟尾,向偃卧山脚下的赤石山村驰去。

“布布布”,他骑着电单车,远远尾随那辆过村上山的车子。

他,钟锦滔当然不会忘记——在十年八年前,让在城市搞影视周报、动画报的舅舅拉去,做影楼冲印照片技师,又兼任影视周报摄影兼采访记者。有时他带相机,和抢拍新闻照的“狗仔队”一起,追逐跟踪闹绯闻的男女明星,拍第一手照片。

现在,他在新墟每个星期日早上,从八点半钟开始,就驾驶这辆用了好几年的电单车追逐跟踪那个驾车上山的药材铺老板娘。

他为何追逐跟踪那医人不自医的妇人?

锦鲤既不是闹绯闻的女明星,也不是什么名流太太闹婚变……而他狗仔滔,再也不做影视周报的摄影记者,更不再做使人讨厌的狗仔队了!

两年前,他咳嗽,痰带血,去看医生,说是肺癌,整个愣呆住了。他的追逐跟踪抢拍明星照片劲儿消失了,甚至面对人生,也意志消沉,瘫痪下来。惟一的去处,是回到新墟父母亲身边,住在空气清新、屋前屋后皆绿树的家里。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是等死!

父亲是个盆景园艺家,也是中草药专家,出过青草药专书,有点名气。他在新墟开了一间卖山草药、凉茶、竹蔗水、龟苓膏的店子。在老父介绍下,儿子去元朗一西医钟良诊所再检查身体,发觉他患的是肺结核病,不是癌症。在绝望中出现生机!几个月间的打针吃药,他病况好转,那西医和他是少年同学,常在他面前大赞新墟的锦鲤对中药有研究,又有医德,叫他病愈后,应该找她弄点食疗中药,好好补养一下。他点头。

一次,两个同村同姓中年人,在茶叙饮咖啡时,不期然从锦鲤的医德,谈到她的憎男与恋树怪病。

钟良医生坦然慨叹自己年轻时,在新墟与赤石山村,曾是造成锦鲤憎男恋树怪病的细菌之一。年轻时,他追求锦鲤,她也喜欢他,两人情投意合,便偷吃禁果。他应该是首个破她身的男人!但后来,他为了得到锦田大地主邓伯明的资助,考读港大医科,便抱歉放弃锦鲤!在她的心园撒下憎男的种子!

钟良说他知道,自己弃她后,她在一个黑夜从新墟回赤石山村,在夜路边丛林,被族叔强奸成孕,结果,中医老父悄悄替她打掉,让她躲在家里半年不见人。

钟良说:“后来,锦鲤的贪婪老父与哥哥,为得到新墟的药材铺,用各种手段逼她嫁店主花柳元,流产,连胎儿也惹上花柳细菌……她更恨男人了!连老父和哥哥也恨透……便把女人胸怀里的一股爱,寄放到山上那棵古松身上!”

“听我老父说,那次,她妈死去,她到山上古松旁埋葬妈妈时,愤怒哭诉,连父亲哥哥也无良,要她嫁花柳老公!忽然间,山上天黑地暗,她走到古松树下避雨。忽然,闪电雷鸣,竟劈死一头奔入古松树下的野狗,而她拥抱树干,安然无恙。她千恩万谢,便把满腔的灼热感情灌注在古松身上了!每个星期日,她都去到它身边,陪伴亲它大半天!到黄昏日落才下山回家!”

锦滔打量钟医生,有所反思地说:

“钟医生,说将起来,我应该是锦鲤第一个憎恨的男人!”

钟良怔怔地盯着他,说:

“你?第一个?”

他大动作地点点头,说:

“对了!最记得那年夏天,我十四岁,很顽皮,当时她叫锦莉,一个人在山边那棵伸向溪流的水蓊子树上采摘红色的果子。她是站在伸向溪流的横杈上采摘,我知道她是采给中医爸爸做药材的。我钟意她,尤其是拖着那双辫子,很可爱,便爬上水蓊子树,攀向横杈,在溪流上打单杠,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可她不领情,先嘲笑我是裙脚仔,老跟着妈妈。还警告我这样猛摇树杈,会断的。我不理,发出哈哈笑声,身子与双脚在溪流上一前一后地摇摆,还高唱:树上好荫凉,身边有个靓姑娘……吓,歌未唱完,树杈给摇断了,我掉在溪水里,糟糕的是锦莉掉到溪水边的岩石下,人伏在石上。我大惊,从溪里爬上岩石,把趴伏的她翻转身。她昏了过去,胸前恤衫破烂,有血,脸上、右眼角也有血……我的心差点跳出来,马上背着她往新墟跑,找到唐川村的医务所,求他救锦莉。但他打电话报警,召来救伤车把她送去医院。我在救伤车上陪她,我跪下来向她陪罪,说我以后为她做什么都可以,甚至做奴隶!但她微闭眼睛,不理睬。送她入院后,我追问急救检查、止血的女医生,她说:顽皮鬼,你差点毁了一个美丽姑娘的容,并使她残废!你还好,亲自送她来。以后,她出院,我去老中医的家找她,她不见我。后来,她去上课,左手扎绷带,我拦截她,求她宽恕我,让我替她做点事。我看见她左眼角贴着胶布。我说,锦鲤,就拿我的好左眼,换你的崩鸡眼吧!她以为我说风凉话,高声喊:你滚!总之,我无法接近她……过几年,我去香港做舅舅的助手,搞影楼和影视周刊兼做追踪明星拍照的狗仔队。好长一段时间,在港岛,我和女记者吕贝丝拍过拖,同居过,后又分手,可我始终不忘那次少年顽皮,把锦莉从树杈摇落溪涧大石的画面。”

“锦滔,你伤着她的是体外,日子有功,她的左手和眼角疤痕都好了,可我的始乱终弃,最伤她的心!她恨之入骨,永不忘怀。”

“听我老爸说,在你之后,她让墟上一个叔父辈强奸了,有了孕,她要保存小生命,但老爸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打掉,说是为了保持家风和体面,无论如何不能要野种!”

“怪不得这条锦鲤这样憎恨男人,宁可痴恋后山那棵古松,也不和男人有感情纠葛!”钟医生说。稍歇,他继续道:

“去年,我和名门妻子离婚后,为赎回以前罪咎,我提起勇气向她求婚!她哈哈笑说:怎么名满新界的大医生,竟向药材铺守寡老板娘求婚?传出去,笑大人们的口啦!我说我是一片诚意以赎前罪!她又哈哈笑说:你们新界男子汉、二世祖,顶呱呱,干什么都没罪!打马加鞭,再去追求你的名门淑女,光耀门楣吧!锦鲤,新界的烂茶渣,和大医师配搭不上!”

“钟医生,我已三十五,患绝症回来,谢谢你诊断,有惊无险,我老父乘机诈称脚痛,坐轮椅,把墟上那间卖草药、凉茶、竹蔗水和龟灵膏的店子推给我,他至爱的盆栽盆景园,也交给我护理,当两样东西绑不住我时,他一句:阿滔,你欠锦鲤的一笔债还没有还哪!便把我留下来了!”

“听我说,你虽然是锦鲤第一个憎恨的男人,但你没伤她的心,你只是少年顽皮,无意伤了她的手和面孔,她已痊愈了,你应该尝试追求补赎!我想她会接受的。”

他叹一口气,说:

“过去好长一段日子,我这狗仔队猛将骑电单车,追逐跟踪男女明星抢秘闻多了,现在合该为自己,为补赎,去追踪锦鲤啦!”

第一次追逐跟踪锦鲤至山冈下的黄泥路口,她停车在一棵木棉树下,人走出汽车,风吹长发飘飘:一身浅绿运动衫裤,平底黑皮鞋。她从车后取出一个大塑胶手提袋,拿着,另一只手携带个行囊,轻快地往上走……

他在稍远处一丛臭金凤旁边,停放好电单车,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她后面。他右肩挂个相机,心想:这趟,我是为自己跟踪,去他妈的狗仔队跟踪!

锦鲤终于抵达冈上,站在那棵撑开密密球状针叶的古松下。她放下大手提袋和行囊,在暮春的上午阳光照耀下,她轻松愉悦地趋前,伸出白玉双手,拥搂古松树干,脸贴厚而粗的松树皮,状甚亲热,说:

“松哥!我来啦!”语毕,她以红唇吻粗而厚的树皮。

他发挥了狗仔队追猎物的快速动作,蹑足走至冈上松树另一边,见有一团半个人高的大石供藏身,便窜至石后,蹲伏,举相机拍她亲热松哥的照片,一张两张三张。

还好,她好像没听见相机的“咔嚓”声。

继而,他看见她走去把大手提袋里的轻盈帐幕和尼龙席取出,在松树下铺席,再在席上撑开帐幕。他想她至少要在松树下,待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甚有耐性地在石后观察着。

整个上午,她铺一方胶布在松树下,人倚树干,捧读厚厚的《本草纲目》,身边放一壶暖茶、一包食物、一包像提子干的零食。她凝神专注阅读,时而伸手抓一把提子干塞到嘴里去。过一段时间,她放下厚书,站起来,去拥抱树干,脸贴着亲昵一会,便再坐下来捧读书本。

到下午一点钟,西斜的阳光照到古松荫下,她吃了一只糯米鸡当午餐,喝两杯茶,站起来,张开双手,伸个懒腰,说声:

“松哥,我们午睡吧!”

她钻进帐幕里去,躺卧席上,一条长长的树根(像一段松树干)让她抱着而睡。

躲在石后的他,不期然叹口气想:憎恨男人的锦鲤,竟如此痴恋古松!在我们十二三岁时,就常在树下追逐,捉迷藏。当我们顽皮男孩欺负她,她就说你们男丁有宝吗?我偏爱古松,它不自私,它正直公平,我长大嫁给它……对了!一次,才十三岁的锦莉,遭到重男轻女的爸爸歧视,把哥哥和弟弟送去元朗读书,她因为是爸爸眼中的外嫁女流,蚀本货,便留她在墟上读那私塾。她悲愤,便跑到山冈上拥抱松树哭泣倾诉……他在暑假上山捉蟋蟀,见此情景,走去安慰几句,她却把他推倒地上,扭身奔下山……

稍稍西斜的阳光,照在古松下的帐幕上,锦鲤大概在鸟儿的“喳喳”声中入睡。

他却悄悄退出跟踪的场地,回到电单车旁,骑着它下山,不禁自嘲:狗仔滔,这趟你的追踪成功吗?你得到劲料吗?

他看了看挂在身上的相机,解嘲地说:

“追踪成不成功,不知道,但我已拍到她和松树亲热的照片,我没有空来一趟!”

在家里自设的暗房,把三张锦鲤抱吻松干,和两张她倚树曲膝坐地捧读厚书、一张架设帐幕的彩色照片冲晒出来,自认拍得精彩。坐轮椅的老爸见了,很高兴,鼓励他把照片送去给照片中的主角。他不想拆穿西洋镜,不想让她知道背后有个狗仔滔在追踪,这样一来,她一定断绝他继续追踪的途程。他不要断瘾,要继续追下去。

星期一,早上八点多,药材铺刚开门,他第一个走进去。

锦鲤穿红色长袖T恤、黑西裤,坐在柜台里边喝玻璃杯里的浓茶。

“嗨,医生!”他把声调弄得温婉。

她一脸平淡:“我不是医生。”

“那叫老板娘吧!”

“也不——”

他打断:“就叫事头婆吧!”

“你——”抬头望他,她似笑非笑。

尽管人到三十,但她的食补驻颜有术,皮光肉滑,但那次他顽皮摇树杈,使她坠下溪涧岩石伤脸,眼角的小疤痕仍隐约可见,但不甚明显。倒觉得微小瑕疵,更美。

“锦莉,我——”

“别再絮叨前事!”

“我来请你执一剂补身药。”他说。

随后,他用最简洁的言语,讲自己的肺癌惊魂,回乡,去元朗让钟良西医检查,原来是肺结核,非癌,让他治好,他劝他找她执点补身安神中药,他便不避前嫌,来找她了。

“你的事,我从养叔口中知道。”她说,神情仍那么平淡。

“你和我爸有来往?”

“他是山草药专家,又肯教人,在新墟,我只和他有交情。”她坦然说。

“谢谢你对我老爸的关怀。”

“是他对人好,他不重男轻女,可惜,我没法医好他的脚伤,把他从轮椅拉起来!”

“他患的是心病,不是脚。”

“心病?”

他解释:“所谓心病,就是以此留住我,继承他的行当,不再做狗仔队。”

她侧脸望他:“已三十多了,难道你仍留恋娱乐界的狗仔队生涯?”

他定睛注视她:“你也知道我做狗仔队?其实,我帮舅舅在影楼替明星拍照,间中替舅舅办的影视周报做追星拍照的狗仔队罢了!我患病前已替舅舅训练两个狗仔队员。”

“你的事,也是养叔告诉我的。”她说。

“锦莉,以前——”

他又想重提旧事,寻找一个道歉或求恕的机会,但他一讲到“以前”两字,她便敏感打断,说别讲以前,我不喜欢以前。以前代表死亡!

她替他执了一剂补中益气的中药,说是“六君子汤”,药材是党参、茯苓、白术、炙甘草、大枣。

“你可以隔天来执一剂。”她说毕,再也不和他说什么,转而应付进店的女病人。

以后每个星期日,早上八点钟,他照例在茗芳茶楼独个儿要一盅两碟(点心),当斜对面的锦鲤也在喝茶,便炯炯有神盯着。当她买了糯米鸡、莲蓉包,叫伙计替她冲一壶铁观音,结账走下楼……他也买了糯米鸡、马拉糕,以胶袋盛放,远远尾随着她。

他想:她知道我这个狗仔滔在许多个星期日尾随她吗?

回到新墟已一年多了,他的肺病已完全康复,又乖乖地接管爸爸的凉茶、龟灵膏店子。但他总说着舅舅的影楼和影视周报很需要他,如自己身体痊愈,便回去了;舅舅为了拉他重回影楼,已给了百分之二十红股给他,就在他医治肺病养病期间,舅舅隔一个月开车到新墟来,薪金照付之外,还带给他一些摄影画报。在今春,他还按章派给外甥股息八万元。他知道,舅舅和爸爸在争夺肺病未死的狗仔滔。但爸爸凭一招——以他是伤着锦鲤,造成她憎恨男人而痴恋古松怪癖的第一个男人,要求他补赎而留住他。事实上,老爸,不,是锦鲤把他留下来了!他始终没有让舅舅拉回去。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逢上星期日,他就跟踪锦鲤,躲在古松对面的大石旁,替她拍照,窥视她拥抱松树亲热。当她在树下读书时,他也看他的摄影专书,或看武侠小说。开头几个星期日,他等到午后一点多,她吃过糯米鸡、莲蓉包,喝罢茶水,钻进帐篷里睡午觉,便下山。后来,他索性下午也奉上,陪在那里,直至她在五点钟驾车下山,才骑电单车在后面“护驾”。

奇怪吧!一年多的逢星期日狗仔队式跟踪,他爱上了!更爱上那个憎恨男人痴恋古松的锦鲤。

不是,在过去好几年做狗仔队追星抢绯闻的日子,他总觉得自己和其他男女记者们,太像跑狗场追逐电兔的格力狗群了,追,追,追,群狗在场上拚命地追。场上的观众都看得紧张,都为自己买的狗呼喊……电兔到终点,中彩者拍掌欢呼,其余落后的,让赌输者骂个不亦乐乎。参与赛跑的格力狗们,即使能第一个追到兔子,其实也是假的,别高兴。而你们的经常盯梢追踪,就为娱乐别人、刺激别人,你们受指责、谩骂,为的什么?为那一点点奖赏?为一份薪水?为一个理想?

不错,舅舅经营的影楼、周报、画报,他有红股,在卡片上,他印上影楼的摄影师,周报、画报的采访主任兼摄影记者,但年纪已过三十,还在和那些比自己年轻的小弟弟小妹妹竞赛奔逐追星吗?他怀疑就是在那段紧张奔逐的时期,得了肺病被误诊为癌的!

但在追逐跟踪锦鲤的日子,他觉得自己有目的,怀着一份关切被追者的爱心。那个一直受男性社会歧视、受好几个男人甚至父兄伤害的女人,她对男人再也没有爱,她把自己的一份爱,给了来药材铺求医执药的村墟病人,星期日,她又把心里的一份人性之温情,交给了山上古松……这样一个女人,虽然让村墟人们说“怪癖”,“离线”,他老爸却说:“锦鲤与世无争,新墟、屯门、元朗,有哪个女人比锦鲤更简单,更纯洁,更可爱!”

起初,他不以为然,但在他好几个星期日的追踪后,便渐渐认同老爸的话。擅于种植创作盆景的老爸,对人对事确实有他一套看法。

说真的,他每个星期追踪锦鲤,已渐渐泥足深陷,再也不能自拔。他甚至在心里产生一个想法:我的长期盯梢跟踪,能改变她对男人的看法,能得到她的爱,就太好了!太好了!

她知道我为她,不再回到港岛,不再做影楼、周刊、画报的红股股东,不再做狗仔队吗?她知道我一年多以来,锲而不舍地追踪窥看她吗?她知道我上山一年多,周日追踪,呼吸清新空气,病后身体大佳,我热爱山上气息,和一木一草一石吗?

夏初临,蝉声盈耳,鸟唱清晰。

忽然间,头上飘涌黑云,看来快要下大雨了。过去,他躲在大石后窥看锦鲤,也遇过雨,他会快束走回电单车旁,戴雨帽穿雨衣,驾车下山。在半路上,他和车都让大雨淋透。

这一次,他不打算下山,仍呆在大石后,心想:就让大雨淋成落汤鸡好了!我要看看那条锦鲤在雨下干些什么。

坐在古松下看一本书的锦鲤,抬头看天,见乌云密集,摔掉书,跪在树干下祈祷,说:

“松哥,求你赐我一个孩子,一个人,我太寂寞了!”

穿四袋猎装彩裤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快速走至古松干后,以老汉的声气说:

“锦鲤,我赐你孩子,以后你大肚如埕,之后又生养,你受得住村墟人们的风凉话吗?”

锦鲤并不惊异,也不采纳,说:

“既是风凉话,我就图个爽快!”

“不怕孩子出世,让人嘲笑野仔野女吗?”

“野就野吧!”

忽然间,大雨沙沙啦啦而下……

锦鲤站起来,伸手把走近自己的他拉着走向帐幕。

“进去!”她像下命令。

他只好蹲俯身子,进入帐幕。她钻进来时,手拿毛巾替他抹发上的雨水。

“还以为我是松哥吗?”他侧脸望她,抢到毛巾替她抹发上的雨水。

“什么哥也好,反正一年多的星期天,你老追踪我,养叔常带你拍的照片给我,拍得真好!”

“老头子得其所哉啦!他用一条受男人欺负的受损害锦鲤,把我拉住在村墟里。”

“其实你不必,在我心里,你不成为疤痕。”

“那次我在水蓊子树杈,把你摇落溪涧大石,害你毁容……”

“容没有毁,但……,她脱掉浅绿运动衫,上身只有胸围包着两个丰满乳房,她举起右手,白净的前臂爬着个疤痕。

他吻了吻,说:“对不起,是我的罪过!”

她进一步脱掉胸围,他惊讶,但看见她右乳房上爬着个疤痕,歉疚地说:

“又是我的罪过!”

她笑笑说:“日子久了,我当作纹身花朵,不是很好看吗?”

他低头,企图吻乳上纹花,但蓦然有所顾忌,动作停了。

“花是你纹的,吻个够吧!”

他迅即吻乳上疤痕,吻着,吻着,把半裸的锦鲤拥得紧紧,说:

“终于得到你的宽恕!”

“一直没有憎恨你,少年顽皮,无心之失,我在记忆里,反觉你的惊慌和你见到我的永远愧疚悔罪之情,认为是一剂醒神药。”

“而你那么憎恨男人……”

“我憎恨的是那些负心、狠心,真正伤我心的男人,包括我父兄。”

“我是第一个把你弄得受伤、永留疤痕的人呀!”他说。

帐幕外,雨沙沙地下着。

“我没忘记,当时曾在树上嘲笑你裙脚仔,连妈妈去看医生,也扯着她衫尾跟在后头,你一怒便以双手猛摇树杈,逞英雄给我看。”

“始终是我不好!”

“当时你背我下山,我虽受伤流血疼痛,但我感激你负责任,不像那些家伙,做了坏事不顾而去,凭这点,我才不会把你列入第一个憎恨的男人!”

“不枉我为赎罪,跟踪你近百个星期日!”

“我为你一片诚恳真心而感动!”她说,主动吻他的脸。

“如果跟踪你的是新界名医钟良呢?”

“始乱终弃,为做名门女婿,什么皆可抛的人,我不屑一顾!”

他迅速脱去自己的遮羞布,说:“锦鲤,你不是求古松赐给你麟儿吗?”

她笑望他:“你是古松哥吗?”

他说:“古松哥派我来的嘛!”

两个裸体在帐幕里拥在一起,她说:

“如若真的有了孩子,怎办?”

“简单,我娶你,母子我都要。”

“我是药材铺的守寡老板娘!”

“你娶我!”

“不可以,陈南在遗嘱里说:妻一嫁人,店子不属她。”

“那索性让我的山草药凉茶龟灵膏店,改作药材铺,夫妇合作经营!”

“不再回到市区做狗仔队?”

“早已厌倦啦!”

“养叔总算把儿子留下来啦!”

“原来,你和我爸有阴谋!”

帐幕外的雨越下越大,帐幕里的两个冤家,越来越痴缠,扭得难分难解……

(选自《香港文学》2004年第11期)

·责编廖一鸣 / 图 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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