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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守

2005-04-29黄国峻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2期
关键词:玛莉彼得哥哥

黄国峻

风景开始没入夜色,可以开灯了。霎时,玻璃窗面显现映像,因此,玛莉看见了自己。塌塌的发型,一点精神也没有;然而这副模样并未使她不安,反倒是当她认为还可以接受时,这才开始感到不安。

灯罩把灯泡像点燃的火柴般兜在手掌心,玛莉提醒自己,下次出门记得要买个瓦数更亮的灯泡。真不知道哥哥从前是怎么在这里阅读的,而自己又怎么能在这种昏暗中看护他?也许,打从心底玛莉就不期待屋里明亮到老是能把处处看得一清二楚。在这照明范围内活动,玛莉觉得很软弱。那一盏盏整齐地镶在马路两旁的路灯,顶多只能把地面照成一圈圈朦胧的孤岛,没办法,夜晚它就是那么暗。

进食完毕,玛莉端来了一盆冷水,帮哥哥擦洗身子。这条毛巾是新买的,虽然使用的人是自己,但她还是选择了哥哥会喜欢的花色。玛莉害怕自己对这样的照料感到日渐习惯,但是又不愿自己为此丧失耐性。将他翻过身去,熟练的动作使得心情变得沉重。不管医师说得再怎么浅显,玛莉似乎还是有某个部分听不明白。“没有意识就是没有知觉,连感觉也没有,零,空无,只有一个肉体。”玛莉也许并不愿被说服去相信一个绝对的真相,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对一些名词不懂,活的肉体、脑、生命、存在、意识?那指的是什么?难道他和躺在土壤里的人相同?嗅着皮肤在擦湿后所散发的体味,她觉得哥哥是搁浅在生死之间某处没有座标的地方,她不知该为这种暧昧的状态怀着何种情绪,甚至不知彼此该不该从这里解脱出去。把水倒掉,她看着水乖乖地流入排水孔,空脸盆拿在手上,又完成了一个轻松的动作,她又向思想移近了一小格。

自从两个月前把那个既不细心又会偷窃的看护赶走,玛莉就决心辞去工作,开始亲自照顾哥哥。她写了封信给在海外的父亲说明情况,并请他能多汇寄一些钱回来。那是玛莉的思想,在坚持中。可是,当自己愈帮助一个植物人活命,自己就愈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能说我想去做什么吗?自己想要什么并没用,去猜想彼得可能需要什么,那才是她需要的。

猜想终究归猜想,光是凭着这张脸孔,她还是不能确定这个肉体是要吃、翻身,还是排泄,没有线索,即使她身为妹妹。揣摩不出父亲在回信中那种轻松不起来又内疚不下去的情绪,玛莉索性回避了过多的沟通,当然该有的应对她也没马虎。她自始对该做的描述就感到困惑,要是父亲能再少关心一点,那也算是体谅了。

再怎么微弱这盏灯还是亮着。房中的每件东西都凝固在失去主人的那一刻,那就是一整个夜晚所要强迫玛莉去依赖的东西,她要把主人的生命继续下去。坐在哥哥的床边,她像是在看着自己身上一个麻木了的部分,他呼吸着、老化着,这躯体像黑洞一样,把彼得一生所经验过的事物吸进去,把玛莉今后的付出也一并吸入,默默地,怎么也吸不饱。她望着他那半开的口和眼瞳,满心无助地,仿佛深渊底下那个没有救了的小生命,才是她自己。好久以来她就总是这么望着彼得,望着日子不知不觉地踩过这个被死亡预定了的生命。死亡将他像艺术品般地雕琢着,缓慢得好像作品在抵抗着雕琢,生死的两股力量在他身上抵消成静止的状态。白费了,看这么一眼,夏天便从游泳池的排水孔泄走了。其实只是一下子,但是每当看着他,那些曾经看着他的片刻便会超越时间,连结起来,所以才一下子她就觉得好久。

在那“好久”的彼端,同样是个入秋的季节,十岁的玛莉正和气温呕气似的,偏偏不肯穿上书包里的毛衣,她就不信这突然袭来的寒流会冷到哪去,每次她穿上毛衣,保证十分钟内就会出大太阳。放学时,校门大开,有的孩子走向各自的父母亲,有的排成队伍行进。提着水壶,玛莉被分配和另一个住在同一条街的孩子结伴而归,她不喜欢这个有口臭的胖女孩,不喜欢她斜眼看人,只因为奉命要结伴,她才勉强跟在后头走。看着她的后脚跟,玛莉试着去接纳这位同伴,她甚至需要这个同伴,如果她们各自落单,那谁被坏人捉走了,都不是一个有没有口臭的孩子所该遭受的。于是玛莉开始慢慢地,与她并肩而行,有的时候她们四处张望,有时候交谈,一直到回家才分开。

这段回家的路途使她们有了共同的体验,一种不安的感受使她们牵起手来。一辆改装了引擎的机车由后方急速驶近。明知车子终会带着那尖锐的引擎声安然通过,但是她们还是不禁回头目送它。接着是运载沙石的卡车、采买回营的军车,一样疾驶而过,那速度足以将玛莉撞死十次。施工的路面扬着沙尘和沥青的气味,大楼表面的鹰架中卡着赤裸上身的工人,几个吃着带有色素的零食的男同学,踢打着一对正在交配的野狗。零食的果核依然塞在电线杆上,野狗的皮肤依然在溃烂。她们看见了这一切,掩住口鼻,玛莉在思想,她仔细观察这看起来十分正常的途中景象,她每天猜测自己所觑看的人,谁最可能是坏人。这迎面而来的、擦身而过的,皆是不折不扣的真实现象吗?

她牵着同伴的手,不管同伴是谁。

没有比独处更危险的状态了,即使在家中,她听说过坏人潜入民宅的事。可是哥哥关在房间里念书,现在她该找谁作伴?幸好每星期二和星期五,玛莉都得去上单簧管课,所以彼得自然会主动带她去,陪她直到下课一同回家;至于一周其他几天,她干脆准备了巧克力球,请那位胖同学来陪她写作业、来学刷牙。对于父亲的叮咛,彼得没有异议,带着书本,他趁玛莉上课时,准备着班上的测验。坐在家长休息室内,他清楚地听见吹响的竖笛声,以及楼下小提琴班的齐奏乐声,这些纷乱的音响使他更加想要专心于书本上,但是这几乎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只好把这个钟头尽情挥霍掉好了。放下书本,彼得走进教室后方,观看着上课的情况。先是老师示范吹奏一段,然后五个学生一一重复,每个人熟练的程度都不一样,而表现得最好的是玛莉,一个个按键不规则地开合着,她呼出的一口气竟变成旋律,然后是音乐,那正是他的妹妹,在音乐之中,简短地鸣发着自己的才能,她要这样做,要学会这一段曲调,如此简短而已。彼得的记忆将他敛入内心,在某个缝隙中,他一如往常地存活着。他在等候那个小时结束。来回的路上,玛莉放心地提着乐器盒,走在他前方,假装自己是单独一个走在街上。当穿越马路时,彼得才会走上前来。红灯将他们拦在十字路口,车队从面前横行而过,机车使得那群男孩感到自己无所不能,那不是错觉,他们甚至受不了下了车的自己。一波波的车潮,不间断地流动在速度感中,等候,他们的绿灯还没亮。永远有新的一批男孩骑着机车降临,不管何日玛莉都要穿过马路。

平日中,没有一刻他们这样在一起,彼得总是有念不完的书,要是难得能有空,那一定是去跑步或打篮球了,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他们需要一起进行的,就连吃饭彼得似乎也没有配合的兴致,他活在身体之外,他心在别处,想着测验试题,想着将来的种种,发型、衣服、异性朋友、买车、服兵役。这个吃着汤面的彼得,一言不发,或者语气轻淡,使得一旁的妹妹,只能靠回想从前的某些对话来填补此刻的沉默。她回想对话的内容、声调,看着他喝完碗中的汤,好像彼得也存活在她体内,她心中的自言自语,已经和彼得曾说过的那几句话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绿灯亮起,他手搭在玛莉的肩上,两人快步通过斑马线。

隔年春天,玛莉经由介绍,开始接受一位单簧管乐手的个别指导。这位女士住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山坡上,彼得可以在送妹妹上课后回家,等下课前十分钟再去接她。这是个跑步运动身子的机会,每次时间一到,彼得就打起精神出门,他通常都会提早五分钟到。这位老师是位乐团首席乐手,她和丈夫住在一幢两层楼的老式平房中。这间屋子常出现在玛莉的话中,她说里面布置得好漂亮,虽然起先看到的,只是不起眼的外观。隔着种着波斯菊和萱草的前院,彼得在围栏外头徘徊,透过铁栏杆看过去,他觉得整间屋子就像是一张古怪的大脸,它无动于衷的表情使彼得觉得自己来意不明。屋内的灯光和声音,动摇着他的好奇心,可是他不敢进去,直到无意间下起了骤雨。走上直通大门的步道,他站在屋檐下避雨,正好,玛莉想看看外头雨有多大,结果门一开就看到了哥哥。进入客厅等候雨停,彼得不自在地望着窗外,并无心见识屋中所谓浪漫的布置。另一个学生的课紧接着开始,老师眼见雨势不小,而他又急着回去,于是借了他们一把伞。

之前在回家的路途上若她不肯跑步,彼得会来回于她身旁跑步,绕着她,或是超越她然后再跑回来。这山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为了故意和哥哥做对,玛莉会学新娘走路,一步分两次走,他们笑着。

一堆工地前的黑沙旁,孩子们所做成的一尊尊沙塑像,被雨水淋溶了,实在辨识不出这是人像、动物、还是人鱼,像是看着一个曾经有过生命的躯体,那些沙失去了形象,逐渐平铺于地面。走在雨中,他们小心地避开水洼,彼此依靠,乐器盒抱在胸前,彼得持着伞,雨水顺着伞的筋骨由末端流下;转动伞面,雨滴斜射着,那伞上的花色图案也在旋转,那一盏盏路灯照得粉红色的伞叶忽亮忽暗。他们在到家之前,如此承受着一场雨。两双湿透的鞋子,在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后,依然并排在电暖炉前。

一丝细微的振动声靠近,忽东忽西捉摸不定,什么时候飞进了一只苍蝇?它停在杯缘,然后突然落在彼得的脚指头上,它逗留了好一下子,好像要确定一下,这个人是否死了,犹豫了一会儿,它又跳到另一只脚背上求证一番。嗅着毛细孔中的气息,这只苍蝇像死神调派来侦察情况的爪牙,对所有机会一点也不放过。当玛莉看见了这只正在侦测的苍蝇,就立刻伸手挥赶它。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玛莉试着读几页书,回避这一屋子的枯燥所给予她的窘迫。但是她办不到,她分心于思想。“亏人家信任,现在的肉贩真不诚实,只要客人不监视磅秤,他们就敢多算几块钱。想想看,如果每个顾客都被多赚五块钱,那一个早上就贪得五百元了。也许成功几次后,他们会得寸进尺,万一不幸被逮住时,他们可以撒谎表示看错了,人家难道会降下格调和他们理论计较?就算损失一小群客人也没关系,愿意上当的大有人在。还有那些驶经菜市场的公车司机也是被纵容惯了,可是,如果他们有教养,那还会沦落去当公车司机吗?过那种日子,谁会有好脸色?”玛莉望着书中一行行字,沉思着。她分心到文字之外,分心到四周的寂静中,桌上的灰尘、床单的皱褶、镜片上的指纹、剪刀的反光、卷曲的电线,好像自从彼得变成植物人,他就潜游在所有静止的物体上,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是那么地多,它们以各自古怪的脸孔困惑着所包围住的那个人,它们承受了那个人雨一般的意志。衣夹夹住了衬衫、窗帘阻隔了光线。那是彼得,那都是。

玛莉无法相信的是——当自己在哥哥的身边,竟然还会感到自己是孤单的。

玛莉气愤自己所惧怕的对象,她并不乐于静极思动,要是能不必和那遍布于沿途的人打交道,那就更好了。似乎她所曾经历的事、所接触的人,都是老早就在等着她某一刻去自投罗网。喜悦于老师的赞美真是够蠢的了,她不想使老师自以为很会鼓励人、安慰人。就在十四岁的时候,玛莉不再学单簧管了,她讨厌起了自己的处境,为什么她会使大家担心她的安危?为什么她是该注意自己的安危的那种人?她受够了哥哥那样婆婆妈妈地悉心照料,今后她不想再惧怕单独下课回家了,要和谁结伴同行,那是她的自由。

为了避免不当的刺激,彼得便不和她继续协议下去了。不过知道妹妹和固定几个同学很要好,天天形影不离之后,他便打消了请别的邻近同学暗中跟玛莉去图书馆的念头。图书馆的自习室在晚上九点半关闭,搭乘十二号公车,大约十点十分左右就可以到家了,于是每天这个时段,彼得都会故意换上短裤,到车站与家之间的巷道跑步,有时候顺便买一点消夜,如果正巧远远地看见玛莉,他便会回避掉,若是碰个正着,他也不会稍作停留。可是有一回,他发现送玛莉回家的是个男同学,当时他虽然也走避,但是他没有离开。站在转角,彼得偷看着那两人,道别、回头、挥手,而隔了几分钟之后,他才缓缓进人家门,至于原本要去洗衣店领衣服的事,则根本忘了。

在十七岁的时候,玛莉失去了一个同学,那次打击使她十分沮丧,连谈论的欲望都没有。看在眼中的彼得,一心想要让她不失自尊心地得到安慰,可惜苦无机会。坐在房间,这里一片安静,但彼得依然无法专心于书本。晚餐过后,他走到窗前,看着自己的映像,以及映像之下的街景。那辆车等到了停车位,那抵达对街的老妇人,已尽其所能地逃过了又一次的险境。安然存活的人,他们将继续行走,走在照明四周的灯光下,他们要伴随自己所信赖的人,去与层层阻力对撞,总有办法可以解决的。又一辆车在找停车位。一种依赖感在刻意的摆脱中传染开来,循循蕴生着。几个夜校生侣伴走入窄巷,飞蛾猛缠着路灯,机车从另一方窜出,垃圾堆放在电线杆下,这景象,一天天地层层叠入彼得的感受中,一点余地也没有。玛莉应该要到家了。

看见雨水斜斜地织在路灯前,彼得立刻带了两把伞出门,准备去车站接她。已经没有人在那里候车了,下车的人匆匆离去,彼得希望自己没有错过她。由远而近,一辆未驶离,另一辆就迅速地准备停靠,车灯刺眼地逼近。那大大小小的车灯,以及对面大楼住家的电灯,充满在夜空底下,那深渊倒置在上空,但已毫无威胁。一格格窗口忽明忽灭,那不再像是什么了,它左右不了任何正在等候着的人。方向灯与煞车灯不停闪烁,雨水被雨刷挥推,双方在玻璃上前赴后继地一来一往,他纳闷,究竟自己明白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哪来的信心任玛莉独来独往?他怎么能没有信仰而安然活着?

当这班十二号公车停靠过来,车辆把积水压溅到他的裤管上,后退了一步,彼得低下头看看那一点污痕。车门一开,他抬起头一看,终于等到了。持着伞走过去,他满心喜悦地看着玛莉,她真是美好得像是个从梦境中逃跑出来的女孩,这怎么叫人不担心?打开自己的伞,玛莉露出难得的笑容,他们一同买了热食回家,一路上玛莉诉说了那同学的不幸遭遇,并且引用了一些统计数据来和哥哥讨论,她说如果每天有多少人遇害,那十年之后不是满街都是曾遭伤害的人?假如有些人遇过两次,那还是很多人,她们如今还活着,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想象着自己的描述,她克制住了情绪,在把碗盘泡入水槽的时候,他们默默地放过了对方话语中的矛盾处。

只有最灵巧的手才能那么快地把一支折叠式的雨伞收折成整齐的小棒。在观看这动作的人的感受中,在那某个窄缝里,尚有个生命存活着,但是他太渺小了,以至于大家认为他死掉了,包括他自己。他只是自己的一小部分。当玛莉帮他把伞收好,装入伞套,交还,他感到与其说是得到了情谊,不如说是他们共用着两个自己,因为她也是在表现之中快乐起来的。既然不敢擅自出门,那哥哥的反应便是她的全部世界。

他说:“我也这么认为。”那就够了。他又说:“那些青少年非把机车油门加到底吗?万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老妇人,那谁来煮饭让他们吃饱,好有那体力去把机车油门加到底?”没错,她能了解意思。可是,如今彼得只是一具标本,医生说得没错,事实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令人以为那是故布疑阵,她需要知道这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彼得的身躯框在轮廓中,它只是个纪念品,这是惟一仅存的关于彼得的东西,她不要连这都失去。对,没有意识又如何?

走到屏风后头更换了一件上衣,这是晚上九点钟,玛莉想去买收音机的电池,还有电灯泡。从屏风后头看出去,外边只是躺在床上的彼得,不过她还是习惯在这片影子中换衣服。有的时候,她会觉得那只是另一种形态的熟睡,而这个在床尾走来走去的自己,正是在他的梦境中。他所住的地方,只是个活人去不了的偏僻地方,他们如此各处两界。每当夜里玛莉也上床睡觉,两人便叠合为一,任谁也分不出两者有何不同。而且她经常梦见哥哥,梦见自己在为他将一页书读完,替他去公园跑步,梦见他心中的自言自语。

拿着钱包,玛莉出门,步下阶梯。

那说话声不到醒来绝不中断。那低沉的嗓音直说着“我”,他们的所有思念都在那个“我”当中。我在床上,我并不知道妹妹就在身边,我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那罩着我全身的光亮,轻飘飘地释放了所有重量,她触碰不到我。穿过巷子,避开了野狗撒落在路上的粪便,家家户户的电视声音传出来。我蒙上了无尽尘埃,怯懦地缩进躯壳中。我的一生全在这看见她下车的那一瞬间。在一块脚踏垫上,那粗糙的摩擦不断重复,而脚已经如此接近它了,但最终还是没有经验到。留在原地,那一列列人影从旁错开,站牌伫立着,各种映像在车窗上流过,车厢内全是女人,她们共处在流动的房间内,其中一个女孩在那里坐着、思考着,从小到大,她的全身都感到了所有乘客都有的颠簸与震动,书上的字不断跳闪。我无法顺利读至句末。思考着、分心着,走在桥上,俯瞰桥下的排水沟,紫色的发夹牢牢咬住发丝,那个人是我,我看见了一波波推皱了映像的涟漪,我看见了三只幼犬在吸吮乳汁,我看见自己喜悦地在枝头上摆荡。我在等待她的时候,观看着沿途的景象,楼房一幢幢地刺入天空。握着栏杆,我仰头向着那罩着我全身的光亮,它释放了所有重量,我轻飘飘地凌驾在平面之上,听着玛莉说出她得知的细节,三言两语而已,听着她说:我也远远地就看到你了。还有谁不曾听说某个人竟那样死去的消息?低头走在人行道上,重复的路砖消磨着我的视觉。

买好了东西,她回头走着来时的路。

是啜泣声,每一夜都能隐约地听见,我从躯壳中探出头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她不想觉得好过一些。车群从街上消退,喧哗声暂停下来。我们在悲伤中拥抱,我们在拥抱中悲伤。

九点三十分、三十一分,一天、两天,玛莉还没回来。床头的茶杯内,一滴水也没有了,碗盘在桌台上接灰尘,百合花枯萎,衣架上的衬衫还没收,剩菜在冰箱中腐败,保温壶里的开水冷却。一群蚂蚁找到了餐桌上的果酱,苍蝇再度出现。需要照顾的他,没有得到照顾;需要保护的她,没有得到保护,分离、结合,他们必须在一起的。

呼吸渐渐地微弱下去,那缓慢的节奏不带有任何动力,像是孩子傍晚所弃下的秋千,愈荡愈窄,没有痛苦,直到完全静止下来。

(选自《新势力小说选》 / 台湾探索文化事业有限公司)

·责编廖一鸣 / 图李坚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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