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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叙事

2005-04-29

长江文艺 2005年2期

严 观

引子

日月星辰,各按造化的法则运行;朗朗乾坤,永恒的规律历久弥新。膨胀和收缩,爆炸和凝聚,运转和漫游,摩擦和碰撞,成熟和消亡,生长和变迁……浩瀚的宇宙,在太阳系里聚合起特殊的元素。太空的露珠,丝丝缕缕润泽地球,形成深邃浩淼的海洋,犹如天然的承露之樽。大气层恰恰悬于星际之间的完美牵引。天际的诞母派太阳这个热情的看护者,为地球供应源源不绝的光和热。大气层在光热中颤动、紧缩、扩张,在光热的强弱中攀援、相拥、滑落。地球的表面,在攀援中干裂、破碎,在相拥中交融、滋润,在滑落中纷飞雨雪。细密的水化为泥土,汹涌的水寻找出路。形态在漫溢后的裸露中改变:空气与阳光,水与土,在融合中产生奇异的变数。新的物质形态偶合派生、层出不穷。水是策动者,肇始者:经过处,滋生。滋生着的,又被扫荡,抹去。退却后,新的滋生。再一次被荡涤,改写。生物一次次改变,进化,直到出现人。水寻找合适的路径——水逞威时,人就逃避,驯善时,人就跟随。后来,人学会了用堆垒、开凿、疏浚来规定水的路径。

伟大的诞母目睹了秩序的恢复:那汤汤漫流后的坦荡,生机的近乎完美的织就。湖泊安睡它的眠床,河流编成大地的发辫。大海与陆地,高山与平原,各穿迷人合体的衣装。邈邈寰宇终于琢成了一粒璀璨的宝石,一件无法挑剔的,绝无仅有的艺术品。从地衣和苔藓的生长,到花草和森林的铺展,从动物第一次的跃动奔走,到炊烟在晨曦与薄暮中交融的情景。人,最聪明的生灵,开始吸引看护者的眼睛。荒野而乡村,乡村而城市;洞穴到宫殿,偶像到庙宇;树皮裹身到合成纤维,茹毛饮血到基因食品;结绳记事到互连网络,踏节而歌到电影电视……人类之间上演了最悲壮的活剧,交织着激烈的戏剧冲突:建立与毁灭,繁华与废墟;专制与民主,自由与奴役;束缚与解放,和平与战争……理性在这些历炼中逐渐产生。在生死的门槛、正与邪之间、真与假相隔的地带、美丑的边缘、进步与反动的较量中,人类筑起高高的屏蔽:长城,金字塔,凯旋们,千里堤防,自由神像,诗,音乐,科学与哲学。看护者开始相信,人类最终会奏响人与自然、人与人融洽相处的和谐乐章。造化成就了绝妙的所在,造化也能成就绝妙的规则。正像白日销尽,夜晚就会来临,月亮高悬树梢轻拂的穹顶。永恒的女神与看护者一样,洞悉自然和人间的秘密。那千姿百态的生灵的唱和,生动变幻的芸芸众生的脸孔,在安睡的梦中也栩栩如生。那不绝如缕的生息繁衍,无时不在发生着的生与死的交替,生存的快乐与痛苦,人们的劳作、争斗与杀戮,忧伤与幸福。一切都随时在发生,在消失。

发生过的,真的消失无踪了吗?现在和未来,哪一刻不在过去中延续?当夜深人静,当沉潜内心,谁没抚摸过已逝的时光,让时光的绸缎轻抚心房?谁没在逝水的波光中浅诵低唱,让温馨的音韵笼罩梦乡?谁喃喃讲述,谁静静聆听?

一、冬:火的温暖

大 雪

(鶡 不鳴,虎始交,荔挺出)

雪在下。这是上天的恩赐。收获后的土地在雪被下安睡,她要恢复被透支的体力。而农人的眼睛,在雪白中感到愉悦。经过绿色希望的浸泡,黄金般谷雨的沐浴,黑色泥土的涂抹,飘扬的白雪将一切抚平、轻拢。温暖的、炎热的、干燥的过去之后,寒冷是必须的。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晟家又喜添新丁。接生婆道贺后,亲友和邻居都分到了在婴儿屁股上滚过的红蛋。算命先生推算了八字,给新生命起名尚恩。

冬 至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这是宁静、美丽的水乡,河流梳理过的沃土,湖泊的彼岸。新中国,带给人希望、美好和壮丽幸福的未来。即使冬天来临,没了叶子的树木显得疏爽,农舍将冷风挡在了屋外。无声的土地蠢蠢欲动,蕴蓄着新的力量。似乎一转眼,就会地吐新绿,满树飞红,将欣欣向荣的欢快跃节跨季。勤劳成就了土地的梦想,人民将土地的馈赠回馈土地,让土地披上金锦翠绣,宛似热闹辉煌的舞台。即使冬天来临,土地也像大门关闭的神圣剧院,让人瞻望想象,肃然起敬。

小 寒

(雁北乡,雀始巢,雉鸲)

显然古老的河流曾经改道,遗落的一段古旧的堤坝成为人们居住生息的乐土。高地向阳、通风、干爽,任何东西都得到良好的生长。也许仍就生存的苍木古藤,才目睹了第一批先民踏上此地的激动喜悦。陆续新迁的移民,散落在新河堤的内脚,或新挖的水渠边。居舍外沟汊纵横,田畴交错,湖泊退却时留下的片片洼地,变成清漾细波、莲叶田田的荷塘。想改善伙食,只要拿任何一样渔具出去一趟,即会有可观的鱼获。草垛周围尽是觅食的、快活的鸡群。狗儿乐颠颠地跑来跑去。“吃饭啦——”吆儿的喊声整个村子都可听见。这个临近腊月的日子里,水车的欢叫声中,惊跳的鱼儿击打着枯干的荷梗。村人车干了塘水,各种鱼搭配着码成一堆堆的分给各户。男人们跳下冰冷的塘底挖藕。必备的过年货,鱼和藕都准备好啦。

大 寒

(鸡乳,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年关近了,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主妇们在蒸汽腾腾的灶房里煮豆腐。男丁们在堂屋中雄赳赳地嗨嗨吼着,费力地在厚木桶中杵着做糍粑的糯米。各式各样的米糖糕点切好了。经了霜的萝卜、白菜洗干净了。竹竿上晾着一串串鱼肉。殷实的人家宰杀了年猪。吉祥的话多了,喜庆的气氛浓了。淘米洗菜的木桥搅动着结了薄冰的池塘,木屐声在冻硬的雪地上“咔嚓”地响着。孩子们摇落小树上的积雪,踩着高跷奔走着、追闹着。新媳妇们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初婚的红晕还没有退尽,初一她们就可以回娘家了。

乐呵呵的、浑身酒气的朴忠从外地回来了,他的丰满而漂亮的老婆,村妇女主任,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吵骂着。朴忠是乡上的采购员,见多识广,房中术了得。一年中夫妻相聚的时间有限,他知道妻子将喜悦、怨恨与难为情转化成一种泼辣。欢娱培养了男人的好脾气,任她骂,他从不还嘴,像一截芋头。

双手揣在袖筒里的冉伯走来了,他坐下来向火、咳嗽、喝递给他的茶。火坑里的树蔸燃得透红, “哔剥”裂响着。其他人家长里短地拉呱着,冉伯却挂着有些痴呆的笑容,与围着他的孩子们打趣。冉伯的脑子不好使,几粒日军的炮子儿至今还在脑瓜上游走。他让孩子们摸藏在光头皮下的炮子儿,不着边际地回答他们关于打仗的提问。人们出工时,他会躺在地垄沟里装死,让小孩子往身上撒土。他举手投降,仿佛再现当年被解放军俘虏的一幕。同孩子们到麦田里轰麻雀,是他最兴高采烈的工作。他是唯一敢吃死猫死蛇的人。没有谁看见他发过脾气。

立 春

(东风解冻,蜇虫始振,鱼陟负冰)

爆竹炸响了。穿着臃肿的新衣裤的小孩们一哄而上,一粒粒鞭炮在烧着的小竹枝上点燃炸开。噼——啪的响声里走来了各家的哥哥姐姐,孩子们被陆陆续续唤回去吃团年饭。桌上摆得满满的,煎得焦黄的大鲤鱼头朝门外摆放着。敬过先人的酒洒在地上,就开始喝酒吃肉了。寒冷守候着深夜,人们守候着年岁。旧的一年正在依依不舍地离去。黄橙橙的灯光彻夜不灭地映现在各家各户的窗口,等候着新的黎明推开各家的屋门。

雨 水

(獭祭鱼,候雁北,草木萌动)

笔直的、泥泞的公路上,高高的、弯弯的河堤上,一家子一家子走亲戚的人们出动了。婴儿裹在小棉被里,小孩顶在大人的头上。迎面走过的标致女孩,引来啧啧的赞叹。穿红着绿的新媳妇紧跟在喜气洋洋的丈夫身后。挑着大担酒肉的小伙子,定是对上象啦。亲朋们相聚了,各种糕点早就准备好啦。半大的男孩,开始在表妹面前感到拘谨。同龄的孩子马上就有了默契,他们去雾雨濛濛的塘边打水漂,追赶别人家的大公鹅,羡慕姨兄紧绷在双腿上的时髦裤子。

惊蛰

(桃始华,仓庚(黄鹏)鸣,鹰化为鸠)

幼珍捻亮了油灯,思绪漂向了《林海雪原》。十六岁的谭家姑娘开始思春,她熟读白茹和少剑波相爱的所有段子。冉伯的大省城的外甥卫军常常借故来谭家串门。他是尊贵的受欢迎的客人,他的许诺使幼珍的憧憬里,有了一些现实的影子: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嫁给穿四个口袋的军人?或者,穿着神气工作服的工人成为她的郎君?她的美梦破碎:卫军在又一次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不久后的一天,被几个开车前来的陌生的军人上了手铐带走,后有传言说卫军是省城的造反派司令。

二、春:花的清芬

雨水多了起来。正月还没过完,厚棉衣就穿不住了。沟塘里的凼泥被清理出来,一担担覆盖在地垅上。不久,绿色的禾苗就铺满了田野。地垄里,不时探出一些尖尖的芦苇,松土的锄头毫不怜惜地将它们连根削去。蒲公英、马钱子、尖茅、胡葱、马齿苋在农人的宽容下不失时机地长满田埂。不远处,澄澈的天逊湖闪着黛青的粼光,浅水的湖边已钻出尖尖的零星小荷。就着晒坪上的石碌,小孩可以看到大瓦缸中的谷种已发胀、冒芽。翻耕耙匀的水田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桃花最先开了,一树一树地点染着整个村子。跟着,成群嗡嗡的蜜蜂涌向村西头的油菜花。

春 分

(玄乌(燕子)至,雷乃发声,始电)

某只眼睛里长出一小块疼痛障眼的红疣子,被戏言肯定是撞见了异性撒尿。裹脚的王婆婆是治这病的最神奇的郎中。她翻看人的眼瞳,再让人移除房前屋后的某样东西,两三天后果然话到病除。半数村人的脐带是她的剪刀剪断。女人们向她倾诉隐痛,讨回主意,寻求安抚。瞎子幺爹多半坐在屋旁的枣树下,聆听着从路边走过的熟悉的或陌生的脚步。年轻时他被抽丁,在一次埋锅造饭时的突袭中被日本人炸瞎了双眼。他的生活全靠老嫂料理。王婆婆的儿媳早丧,留下一个孙儿,儿子没有续弦,但暗中有个相好。

清 明

(桐始华,田鼠化为 ,虹始见)。

天连续不断地下雨。泥土松软发胀,粘在人的胶鞋或赤脚上,跟着人到处旅行。树上的叶子由嫩变绿,各种不同的树叶在空中形成一处处屏网,迎着雨点的击打搡拥跳跃,像是在惬意的沐浴中大声歌唱。祭奠先人的鞭炮在雨水中喑哑短促,清明旗一条条跌落在坟地的鬼针草上。雨水使对死去亲人的哀思更加深长。鸡群惺忪地瑟缩在墙角树根下,望着被雨滴击溅的坚果发愣。猫在灶肩上巡查,像一个寂寞的老人慢腾腾地翻看箱柜旮旯里的陈年旧迹。叫化子用自己的碗吃完施舍的饭菜,望着大雨倾盆,在屋檐下恳请借灶屋的柴窝一宿。家中老人趁机拿讨米鞭策儿孙。巡田的人扛着铁锹在田垅间察看。在邻家玩耍的孩子间发生了争打,母亲拉着哭喊的儿子在雨中责骂。

谷雨

(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天终于放晴了。人们在大好的春光中忙于春插。水田中传来喝骂吵嚷声。不好了,张秋凉和秦旺财动上了手!红了眼的两个壮汉,挣脱劝阻撞向一起,抓住对方的胸口咆哮推搡。劝开后还怒气难消,一个操上了扁担,一个则奔向一把铁锹,砰砰声响过后,两个汉子都负痛住手,鲜血从捂住的指缝间流出。血水在田中大片洇散,加强了事态的严重。村子里大呼小叫,地下都开始摇晃了。幸而没出人命。伤好后,两个家族的人不再密切交往,彼此见面冷淡而又客气。几年后,张家兄弟的几个小子用长竹篙捅掉了秦家屋梁上的燕子窠,并赖在王婆婆的孙子玉树身上,秦家不好发作,不知内情的玉树一直背着这黑锅。

三、夏:水的洗礼

立 夏

(蝼蝈(青蛙)鸣,蚯蚓出,王瓜生)

油桐的嫩芽已伸展成一根根的枝条,椿树给笔直的公路撑起一行绿阴。倒垂水面的杨柳枝条繁密芜杂,蝉与知了躲在里面交相唱和。香瓜黄熟了,西瓜在指头的敲击下咚咚直响,到处攀爬的南瓜藤静悄悄地产下大蛋,满身小凸起的嫩黄瓜错落垂吊在棚架下。油煎的小辣椒香味四溢,丝瓜汤清绿滋润,腌菜炖蚕豆瓣余味悠长。各家都将晚餐摆到自家的坪前,边吃饭边摇着驱赶炎热和蚊子的芭蕉扇。

小 满

(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

杨家悄没声息地生下了第五个女儿。产妇嘤嘤地抽噎着。在她无奈的默许下,含着泪的婆婆狠心地将婴儿在马桶里溺毙。掩埋婴儿的竹丛边,母亲种上菊花。菊花耀眼地开放的时候,母亲会蹲在花前,将花朵轻轻抚摸。自己的儿子寒碜,手脚不利索,眼看杨家的这一脉就此断送,婆婆暗中撺掇,让媳妇借种生子。王婆婆的单身汉儿子成为目标。不久两人就款曲暗通。多年后人们发现,杨家的宝贝独子,村子里最出类拔萃的木匠,有着玉树般的身架,和王婆婆般的锐利眼眸。

芒 种

(螳螂生,始鸣,反舌无声)

周扒扒的二嫂跟人跑了,从此之后杳无音讯。这个健硕的、能干的堂客,嫁给孱弱的、会拉二胡的丈夫已经八年。两个儿子忽然之间就没了妈妈。两年后,他们的爸爸又咯血而死。好在爷爷奶奶还硬朗,叔伯们的帮扶,将他们拉扯大。端午节到了,小孩的耳、鼻、头额和面颊上涂上了雄黄水,以避毒虫、蚊蝇叮咬。雄黄水也洒在了房屋内外,以驱散瘟疫毒气。屋檐下挂上宝剑般的菖蒲,艾蒿悬于门楣的中央。粽叶浸泡得发软发黄,煮熟的粽子发散着好闻的清香。沉入深潭的粽子与水神为伴,孩子们又多了一层佑护与平安。

夏至

(鹿角解,蜩(婵)始鸣,半夏生)

王婆婆终于知道了郭家儿媳悲戚的秘密。她的男人是全村力气最大的人。他的索要贪得无厌,精力高亢旺盛。她疲于应付,缓不过劲来。而公公还不时在间中扒灰,刁钻的婆婆却睁只眼闭只眼。例假期也得不到休息。不服从招来男人的拳脚交加,歇一歇迎来婆婆的尖刻谩骂,繁重的内外劳作引得她血崩带下。万般无奈,王婆婆要她回娘家躲一躲,又前所未有地举杖移步,颤巍巍地开始了她的远征。两里地费了半天功夫,她要去对郭家的两个老东西晓之以理。

小 暑

(温风至,蟋蟀居壁,鹰始挚)

节令像个沸腾的生命,在热情恣肆地演绎它的奏鸣。灌浆的稻子奔向饱满的成熟,饱满的浆果纷纷炸裂、绽放最辉煌的核心。空气似乎在颤动,颤动中舞蹈着火热的精灵,它们那样优美,那样年轻,那些蹁跹在头上的蜻蜓。而深爱着花草的另类美人,是这样轻柔、细心、贴近,像是把玩祖上的珍藏,这些徜徉香氛中的漂亮翅膀,融与美景的斑斓蝴蝶。栖落在高枝上的喜鹊,应和着麻雀的啁啾。鸟儿穿行树间空间,把树的灵魂和梦想放飞天地之间。鸟和树,一样生命的两样形态,它们共寓了一种欣悦的法则——听吧,那情不自禁的喜悦哼唱,是树借助了鸟儿的鸣啭。精神愿望和谐地寄寓体内,夕阳下的鸟群归于树林。树与鸟,相互的栖居与寄寓,让人禁不住萦梦于人间伊甸。气候、地域、水土、海拔,恰当地相遇在最佳状态,时空合二为一,将大自然的魔棒挥舞得天才横溢。

大雁在空中鸣叫,成群地向北迁移。高大的榆树上挂满一串串的榆钱。尚恩和同伴们蹲在地上,将榆夹排列成一个个雁阵的形状。大人们说雁会随人的歌声变换队形,孩子们对着天空齐声高唱:大雁大雁摆剪刀,大雁大雁摆一字。大雁肯定能听到孩子们的叫声,它们似乎在空中盘旋,迟迟地不肯离去。雁儿,雁儿,为何不下来一起玩耍?为何我们不能一起飞翔?让我们也能去到远方?让我们也能扶摇天上?

“双抢”进行得热火朝天。人们从踝骨上扎紧长裤,防止蚂蟥的叮咬和酷日灼热的水的浸泡。家家都发了一瓶凡士林和一包万金油。生产队建立了公共食堂,抽调张秋凉为伙夫。出工时将洗好的米和菜放入蒸钵带去,收工时将饭菜带回家中,匆匆吃过后又往水田里赶。收割后的稻田要马上翻耕,撒上稻草和凼肥后耙匀,随即插上晚稻秧。年轻的妇女割稻、插秧、捡棉花,壮劳力打稻、担谷、挑秧、运棉花,老把式耕田、耙田、扬场,老年人扎稻、晒谷、晒棉花。放了暑假的学生全上了阵,妇女主任做上了孩子王。他们将割好的稻子码上两堆,给打稻机上的大人递稻,踩庄稼、扯秧、捉棉铃虫。谷子碰撞打稻机桶的“啵啵”声,女人们镰刀底下的“唰唰”声,脚与泥土的“叭叽”磨合声,扁担咬住肩膀的“嘎吱”声,掀扬谷子的“沙沙”声,手摇风车的“呼隆”声,犁铧翻土的“嗤嗤”声,耕牛喘息的“吭哧”声,秧织进水田的“噗噗”声,交公粮队伍的汗珠的“滴嗒”声,交织成热烈的、紧凑的劳动的交响。是劳动这个词语词义最酣畅淋漓的表达。是直达上天的热烈的祈祷,充满必胜信念的直捣黄龙的冲关夺隘。他们自己不知道,劳动造成了一种声势:像引人注目的壮丽彩虹,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芝麻开门的神秘咒语,天地的这一角回响着:丰收——我要!我必须要!我可以要!

天逊湖变成了荷花的海洋,人们不禁要在这儿驻足,在树荫下歇息,吃几颗新莲。当走远了,一阵微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清香,心头会涌起若有所失的怅惘,脚步变得迟疑。去哪儿?为什么要去?每走一步灵魂就越发沉重,像是到了天堂的入口却没有把握进去。难道要命中注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丈量平凡的土地?平凡,丰富,充满崎岖与挑战,却是自己能够把握的旅途?所有的风雨都经历过了,该摔的跤全都摔过了,该走的路全都走过了,这时候,再有这样的入口,走进去就会毫不犹豫。

大 暑

(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成捆的黄麻浸泡在水塘里,缺氧的鱼儿露出头来,在变浊的水中载浮载沉。坐在矮凳上的女人们排成一排,将纤维从麻杆上撕开。一些人在水边捣麻,漂洗。队屋前宽大的禾场上,麻像白面般成行挂在架上晾晒。男人们经过,眼神在一大堆裸露的胳膊腿儿中睃巡。“狗日的草波儿,前生修来的福气,当了几天兵,摊上这么一个嫩藕般的婆娘。”心中嘀咕着,嘴上打了滑:“喂喂喂,小心摔着,草波儿家的,小心摔破了裤裆。”从嫩藕中啐出一句笑骂:“该死的!天黑了,让你的媳妇穿上开裆裤,在房里好好地玩吧你们。”

立 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天黑了,田野与农舍沐于溶溶的月色中。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正要上床安寝,突然传来了隐约的嘈杂扰嚷声,并像接力和传染一样马上来到了近前。人们随着左邻右舍跑出了屋外,才知道是天狗吃月亮了。果然,银盘似的月亮已被黑狗叼了大半,大人小孩全都敲着铁锅与脸盆,对着偷吃的天狗发出威胁的驱赶。还好,月粑粑只是被惊恐的天狗又舔了一遍,终于慢慢露出了明艳的笑脸。睡梦分外安稳和酣甜,像避过了风暴的木船滑翔于平稳的湖面。

排灌站的闸门开启了,沁凉的河水夹杂着干净的泥沙争先恐后地涌向不同的沟沟渠渠,又顺着沟渠流到新禾摇曳的田间地头。孩子们在水中扑腾畅游。大胆的孩子冲入激流中的长长涵洞,飞快地梭射而出,没入冲刷而成的深水坑。更多的孩子用钓杆追钓激起水线的鲦鱼。大人们却忧心忡忡——汛期又到了。

处 暑

(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

河面已成倍地加宽,飘浮物增多了,河水混浊而翻涌。今年的水要大于往年。上游地区连降大雨,多处分洪闸全打开了也无济于事。广播里通知一个接着一个。男人们全上堤了。有险情的地方人山人海。人们在斜堤坡上穿梭担土,靠水的堤面筑起了半人高的挡水墙。附近的住户家家挤满了外乡的民工,腾出的睡房和堂屋搭满了稻草铺,过年才用的大锅大灶全派上了用场。民工们已经远离自己的村子,大锅饭大锅菜吃过后倒头便睡,一个挨一个的铺盖上鼾声如雷,大水何时会退?他们已无暇多想。老天偏偏作难,讨厌的雨下个不停。闪电不时在黑云堆里扭动,雷声跟着一遍遍滚过。雨水跟着阵风,斜斜地齐刷刷地浇来。斗笠被风掀着,勒得脖子生痛,蓑衣挡不住雨水,裤子湿漉漉地裹在腿上。夜巡的人们擎着马灯,在堤坡上检查着渗水和沙涌情况。内堤脚已挖出一道道沟槽,雨水会盖住槽内的水涌,须分外小心。

二十多天了,水不见消退的迹象。水位已超出警戒线,向危险线逼近了。省与中央的官员已下来坐镇指挥。撤离的通知已经下达,院内的所有人畜都要往堤上搬迁。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开了,人们已不再奢望退水,死心塌地地等着水淹,一心只想多保住一点家什。整个堤院骚动了,鼎沸了。男人们都集中去抢险了,留下女人们在倾盆大雨中扶老携幼,在泥泞的路上溜滑着,摔滚着奔向大堤。猪左冲右突着不肯前行,被绊倒的孩子坐在泥水里哇哇大哭。担着米油和铺盖卷儿的一个个水人,艰难地在泥水中一步一挪。干部们拿着话筒,挨家挨户地嘶喊,死守着房屋的几个老人,被强行架出。风折断了树枝,掀翻了草垛,搬不动的家什半途而废地弃置路旁。人去房空的家园在漆黑中被风雨盘踞。

有几处大堤出现了险情。离堤近百米处的稻田出现碗口粗的水涌,几个水性好的民工潜入水中摸查排险。涌口找到了,下潜后脚可以感到水的吸力。水太深,凫到洞口时已憋不住气了。沉下的一块块石头都被水激走。水势越来越强,几米高的水面已出现漩涡。“用稻草!”武装部长李鑫跳入水中,一连在水中扎了几个猛子。“你们几个在上面压,我去下面。”“太危险,李部长,不能下去。”“顾不得了,快往下压!”李鑫随着一捆稻草没入水中,上面的人用脚蹬住稻草往水口送。人全没入水中了。过了好长时间,一个个人呼地冲出水面喘着长气。都出来了,唯独不见李鑫。大家急了,一个个又潜入水下摸索。堤上的人纷纷跳下水搜探。这时堤下有人在喊:“水不流啦,水停啦。”他们还不知道,为了堵住涌水,一个人已永远堵在了水口上。三天后,李鑫的遗体才在下游一百多里的地方被找到。

一截来不及加高的大堤漫水了,水势一起,浸湿的堤土开始一块块崩塌。赶到的部队在漫溢处筑成人墙。一担担泥土转眼间就卷得无影无踪。附近的民房被扒开了,沉重的土砖装入麻袋“嗵嗵嗵”扔向缺口,装满粮食的口袋也连续不断地砸进去,一艘在河中“突突”开进的机帆船被鸣枪拦住,代替人墙沉入渐渐收拢的口中,巨龙终于被扼住了。细细的水流从缝隙间无可奈何地挤出来,像一个被打输的莽汉在尴尬地抖去身上的尘土。人们含着泪地欢呼吼叫,长时间的忧心疲惫刹那间被释放挥发。奇怪的是,雨也在这时停了。太阳眨眼间就明晃晃地烤灼着大地。

没有了雨水助虐的洪魔马上就蔫了,水位在明显消退,第二天下午已退到了警戒线下。瑟缩在长堤上的人们又开始吃力地往回搬运。流动药箱挨家挨户地分发喹丸和冲剂,给打摆子的人注射。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下地。秩序慢慢回复了。

白 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洪水是悬在平原人头上的一条悬鞭,每年都要抖那么几抖。汛期过去后,人们总是唏嘘叹息。他们传颂乡武装部长李鑫舍己堵水的英雄事迹。苦涩地互相取笑在堤上苦熬的狼狈神态。为因撑不下去而躲回家中偷睡所遭受的粗鲁对待愤愤不平。他们咒骂民兵营长畜生不如,竟找碴儿挥舞手枪让受人敬重的小学汪老师下跪。两家的女人曾为对方的树斜长入自家的院子而争吵,想不到这个身为党员的村干部会怀恨在心。

四 秋:果的甜美

秋 分

(雷始收声,蜇虫坏户,水始涸)

晚稻吐穗的时候,晟婆婆走了。临终时,孙儿被支开,去取在裁缝家定做的寿衣。音容宛在的祖母在尚恩的生活中消失了。他记得祖母在枕边哼唱摇篮曲的情景,记得祖母的纺车不断地转呀转,一根根棉条拉成纺棰上的线团。记得跟着祖母走在长长的、陌生的乡间小道,祖母与另一个亲家婆婆融洽交谈的情景,那样一种沉浸于人情世故中的专注与默契。尚恩还记得在菜园中捉了一只刺猬,硬要祖母将它剖开吃了,祖母怎么也弄不开刺猬的皮,刺猬哭声般的尖叫吓软了祖母的手,尚恩也放弃了吃它的想法。刺猬被弃置屋后的水沟,惨叫了半夜才不知所踪。尚恩记得祖母炒菜时那惜油如金的样子,每次在锅里滴几滴油后都要抹一抹棉油瓶口,生怕油顺着瓶口淌下浪费。祖母真的故去了。满屋都是各地赶来的亲友。追悼词盛赞了祖母的一生,赞扬她在丈夫早逝之后,从大城市辗转本乡,垦荒造田。她的勇气、坚韧和顽强,一点不输男子汉大丈夫。打丧鼓的说唱艺人请来了,守灵的亲友和村人挤满里里外外,连续几夜听他唱吟着一个赶考的年轻人走完险恶的旅程中榜升官除害的故事。圆月升起了,女眷们在屋后的树影里遥拜了明月,亲友抹着泪与客人们分吃了月饼。高高地坐在棺材旁的瞎眼深陷的鼓书人,声音沙哑沧桑,击鼓的双手骨瘦如柴,用久远哀婉的故事将死者的亡灵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