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路文集》：真情实感与个性表现

王云介

万路是呼伦贝尔创作实绩突出的作家，也是当代文坛艺术个性较强、写作风格独特的作家。他以长篇小说《逃亡梦》《孽种梦》和“怪王”系列电视连续剧蜚声全国，享誉文艺界，获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和地位。2004年8月，他出版了10卷本《万路文集》，可谓洋洋大观，丰富厚重。从这些作品的内涵和风格来看，饱含着作家的真情实感，呈现着鲜明的艺术个性，这是万路的成功之处，也是他文学作品的价值所在。在《万路文集》里，多半是电视连续剧剧本，又多被拍摄完成，在全国观众中产生过广泛影响，本文对此不做评价，而着重结合万路的小说谈谈他的写作特点。

万路是一个从生活底层成长起来的作家，他有过苦难辛酸的逃亡经历，有过艰难困厄的农民生活体验，他把自己这些洒满了血和泪的生命感受写进作品中，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审美品质和文化个性。读万路的作品我们绝不会有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因为他是在用自己的鲜血做笔墨，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在写作。他的作品里灌注着醇厚、浓烈、沉郁、激昂的真实感情，读后常常会使我们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万路在《敝帚自珍·自序》中说：“在这些作品中，我自认为还有那么一点被众多读者认同的真情实感和个性表现。就是说，我并没有无病呻吟，制造一些虚假的情感祭品去讨好上帝，而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来创作的。我的生命体验和情感积累，不允许我‘玩弄文学，只允许我向稿纸上喷血！”这种“喷血式”的写作，不仅反映了蕴涵在生活事实中的本质规律，保证了艺术的生命力，而且还让我们感受到一个作家认真对待艺术的崇高感和悲壮感，而这正是一个文艺家最可贵的品质。鲁迅当年曾说：“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不可否认，万路身上就有着这种“闯将精神”。

《逃亡梦》是一部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可以代表万路小说的最高成就。这部小说有一种浑厚凝重的历史感和深刻警世性的现实意义。他把人物命运放在“十年内乱”的社会历史背景上来展示：十年浩劫，使百姓生活一片混乱，底层人民生活就更加艰难，因而大兴安岭东南麓才出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盲流大逃亡。小说不仅真实生动地描绘了芸芸众生们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存状态：“为了生存和灵与肉的自由，历尽劫难，九死不悔，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恶魔”，而且挖掘、反思了造成这种状况的社会历史根源：盲流大逃亡是“那个神经质的魔法时代所逼出来的叛逆举动”（万路），“逃亡”这种无可奈何的求生抉择，不是几个人或几个群体的个体行为，而是那个时代陷入生存困境的一代人的写照，是那一代人灵与肉的苦难史。和同时代作品相比，《逃亡梦》没有停留在对人们身心伤痕的展示层面，而是对逃亡者产生的远因近源和作为“人”的逃亡者的人性、人的根本做了深刻挖掘，由此提升了作品的境界。小说描写的逃亡者主体，不是被艰难竭蹶生活压垮挤碎的意志薄弱、生命脆弱的无能之辈，他们没有屈服、沉沦与幻灭，而是呐喊、挣扎与苦斗，最终完成了灵与肉艰难而又壮烈的双重逃亡，实现了无愧于“人”这个伟大的字眼。他们求生的智慧和力量象征了我们伟大民族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这是这部小说的大境界，也是它的深刻之处。《逃亡梦》这部小说在社会上影响较大，万路因此获得了“大兴安岭的怪才”的美称。的确，这是一部令人灵魂颤栗且给人历史沧桑感、悲剧美感的好作品。

中篇小说《旁门左道》为读者描绘的是一个边缘文化群体——“小王庄”。这里自然环境的闭塞，生产方式的落后，决定了现代先进的思想文化无法波及到这个地区；同时，农民对土地的过分依赖造成了他们经济意识的淡漠，对一切社会变革的麻木。然而，小王庄毕竟已经跨进了新时代，村干部很想被评上“文明村”，可是他们又无法回避村里实实在在存在着“腥了一锅汤”的“臭鱼”。于是“怪王”的聪明才智和奇思妙想就都用在了与这些“臭鱼”们的周旋上了。在“怪王”伸张正义、拯救浪子、济困扶贫的过程中，我们既可以窥视出这个边缘文化群体与文化中心相对疏离的社会状况，也能体会出一些农民扭曲变态的心理定式。在这篇小说里，万路以幽默而犀利的笔锋真实地再现了农村的社会现实，塑造了众多性格各异、真实可信的农民形象，如怪王、二鳖子、狗不理、花老白、王软和、滚刀肉、小浪张、假姑娘等等，他们个性突出，鲜活生动，自由迸发着生命力。这和作家塑造人物的原则和艺术功力有关。在塑造人物时，作家注意把笔触探进人性的深处，展示农民人性中最真实、最复杂的一面。在具体操作中，他没有回避其中的丑陋和顽钝、愚陋和狡诈，做到了使每个人都是朴实本分的农民，而每个人又都瑕瑜互见，带有农民自身固有的狭隘与局限，即使主人公怪王也不例外。怪王是农民好汉，识文断字，德才兼备，自他开展工作以来，始终“运筹帷幄，决胜乡里，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但他毕竟是同一个环境里的一个农民，因而作者从真实性原则出发，没有把他写成超拔离辙、高大完美的形象，而是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深受现实矛盾关系制约的真实人物。他既工作有方，政绩突出，深受村民拥戴，也会打赌赢烧鸡，唾沫流星，被吓尿裤子，一声怪笑：吹喇叭扬脖——起高调儿。作家塑造的绝大多数农民都是由人格缺陷向人格完善转变的形象，因此，我们说，作家万路深刻懂得艺术生活本原的客观实在性，懂得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出作家对他塑造的所有形象都深怀厚意，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作家寄予的理想和对理想未来的希望。

万路的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深刻性见长，他的成功在于作家用最独到的视角触及了最真实的现实世界和最新的生活变化。我们认为万路对二十世纪末中国农村的社会现实、固有的本质和变革趋势有着深刻的理解，因而，他农村题材的文学写作才达到了自由驰骋、游刃有余的程度。

万路写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文学活动的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这种精神始终指向造成中国二十世纪中后期社会性悲剧的原因和农民愚昧落后的意识，以及限制人性健康发展的不合理制度、畸形的人际关系。从作家的写作初衷来看，就表现出较强的批判意识。他在《苦难而幸运的人生之旅》一文中说：“而立之年的我拿起了文学创作之笔。我要用我的笔写出我的愤怒不平，痛苦和欢乐，以及我对生活的思考……”书写“愤怒不平”，揭示矛盾，暴露黑暗，是作家的一种选择，也是读者的一种价值欲求。作家在人类精神领域里的地位决定了他们要做这样的选择，因为他们是社会进步思想的成员，能更敏锐地看到人们生存方式的种种局限和根源，从而大胆地进行怀疑和批判，甚至不惜充当叛逆来呼唤新精神，做人们的审美向导。

万路的人生求索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是求生历程，即背井离乡，饱经磨难，在生活底层挣扎，是一个漫长的苦难生命历程；这段岁月，使作家饱尝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切身体验了底层人的艰难困厄、悲苦自处。后一个阶段是执笔求索的历程，即坚持学习、刻苦写作，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与现实协调，与命运对抗……这也是一段“艰难竭蹶的日子”。尤其是写作前期，他常常被人们视为“危险分子”，受讥讽歧视，遭白眼冷遇，这一切不仅磨炼了他的意志品质，而且造就了他较强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忧患意识。于是，他选择了文学写作的方式，来表达对生活的体验、对社会的思考。万路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作家，也是懂得幽默的作家。万路作品的历史反思和乡土忧患不是以“横眉冷对”、疾言厉色的态度和情绪呈现的，而是用悲剧性的警世力量和喜剧性的幽默透射出来的，他以善意的批评揭露各种愚顽丑陋，显示出万路小说的艺术力量。我们认为作家对他曾长期生活过的地方和那里的农民怀有深爱之情，因而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严肃的写实精神和诙谐的嘲讽意味。

万路小说的另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的地域性。万路的成功，不在于对流行写作趋势的认同，而恰恰是对它的疏离。这种疏离的力量既得益于作家身上隐性传承的文化传统和审美方式，也与地理环境有关。独特的地域文化心理和审美方式决定了他选择了最富有生命力的原生形态生活，并以非凡的文学灵感和写作能力把这原生形态的生活书写得畅快淋漓。浓厚的农村氛围，浓郁的乡土气息，智慧幽默的艺术表现，个性极强的艺术形象，鲜活生动的口语方式，这一切构成了万路小说的艺术个性。与其说万路是“大兴安岭的怪才”，不如说万路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奇才”。如果把万路放在世纪末中国文学队伍中来考察，在同时代作家当中，万路的艺术个性不与任何作家相同，无论是以悲剧风格见长的《逃亡梦》《孽种梦》，还是以喜剧风格见长的《旁门左道》，其审美品质都不与任何作品相似。“怪王”这个人物，更不与人们熟知的农民艺术形象如冯幺爸、陈奂生、刘老根等任何一个雷同，“怪王”这个艺术形象已经以他的特殊性和真实性，走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站在了农民艺术形象的画廊里。从读者角度看，他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感知和想象被禁锢在特定的审美习惯中，不喜欢似曾相识的重复，而希望文学作品能为读者提供关于人生的新感知，希望在作品中看到多侧面的人性美和人性在不同历史文化条件下所展示的复杂性与深刻性，这是人们自我提升的一种需求。万路的小说是对当代文学农村题材的一种开拓，具有很强的创新性，这种创新性既表现在认识意义层面，也表现在文学的形象和语言层面。读万路的小说，读者会获得一种全新的审美经验，体会到他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语言运作方式，从而冲出审美尺度单一化的窠臼。我们认为这是万路文学产生共鸣效应的主要原因。

万路存在的意义就是他的艺术个性，这也是他毕生追求的。他在《敝帚自珍·自序》中说：“背着不由选择无法躲避的历史沉疴，坎坎坷坷、挣挣扎扎地走到今天，便注定了我生活、学习和写作上的手忙脚乱、气急败坏，甚至焦头烂额，也注定了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大作家，而只能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作家。”透过作家严肃的自我剖析和谦辞，我们可以看出“成为有个性的作家”是万路的文学目标。在万路身上以及他的艺术个性里，我们看到的是真实坦诚，直率透彻，而找不到丝毫故弄玄虚、矫情造作。他对自己的认识是清醒而理智的，他的确是一个特别看重个性表现和具有较强艺术个性的作家。万路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真实感和个性表现，没有个性的表现，就会丢失自我；没有独到的思考，便是鹦鹉学舌。因此，万路的文学创作看着似乎选择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精神支撑点，但是他正是以这种独特的农村特性汇入了当代中国文学。

从事文学事业，是万路一生用心来做的事情，他没有做生活的旁观者，也没有无病呻吟、制造虚假，他对待生活的认真、写作的刻苦和工作的敬业精神是令人感动和敬佩的。他的文学作品和其人一样，是一个真实而个性很强的艺术世界。早就有人用“万路现象”来概括说明万路在呼伦贝尔的影响力和轰动效应，而《万路文集》的出版发行更使有自己的艺术个性和独特风格的他在文坛上大放异彩，并将被更多的读者和研究者阅读与关注。万路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不仅来自于生活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和历史本质的真实，而且，它有自己庞大的读者群，即被广大读者认同，就《万路文集》的发行量看，也是比较可观的。因此我们说，《万路文集》将会产生更大的社会效用，获得更广泛而持久的艺术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