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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知识分子与爱

2005-04-29杜智鑫

民主与科学 2005年3期
关键词:救国知识分子民众

杜智鑫

晏阳初(1890-1990),四川巴中人,留学美国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首创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在中国长沙、定县、北碚以及菲律宾、泰国、危地马拉等国推进平民教育。晏先生世界驰名。20世纪40年代,曾和爱因斯坦等人一起被美洲学者推选为“对人类发展做出革命性贡献的世界十大伟人”。

“三十年来,我们的工作不能满意,今天的处境更使我们痛苦。我们要做还是不能如理想去做;不做又复深感良心不安,只有在艰苦之中,冒着漫天烽火,站在人民当中,含着眼泪、咬定牙关,做一点算一点,做一滴算一滴;除了加倍努力之外,再渴望各方面共体时艰,捐弃成见,转阴霾为光明,化暴桀为祥和,都站在为人民谋福利的立场上,以工作成绩相竞赛。那时,民力才能发扬,民主才能实现。”大半个世纪前,晏阳初先生发自肺腑的这段话,今天读来仍然令人感动,激昂中透着沉重的力量。它是一种挑战,促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什么是国家富强的根本?知识分子究竟与民众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需要的是“时代精神”,还是“超越时代的精神”?思想与行动是一种中介关系,还是一种直接关系?在此,我们试图去追寻前辈的一些足迹和精神。

救国强国与在教育观

鸦片战争以来,旧中国之国颓、军弱、民贫尽显无遗。处在当时内忧外患的时代,处在—个现代文明的世界,救国强国遂成当时中国有志之士的共同志业。然而,他们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首要的问题:中国是贫弱,但通过什么方法可以使其强盛?一时众说纷纭。细分之下,大体可归为以下几类:其一,实业救国。只有振兴实业,国家才有富强之基础。其二,科技救国。以为近代以降,西方各国所以发展迅速,国强军盛,其根基在于现代科技之昌盛。而旧中国落后的恰恰是科技这种现代化基础与手段。其三,政治救国。当时西方列图之所强,固然在科技、在实业,但更重要的是现代政治制度。最后,教育救国。此类代表一方面秉承“民为邦本,本固国强”之传统。另一方面,他们通过西洋留学时自身的体认,深刻感到中西民众之诸多根本差异。由此他们提出,国民之教育实乃国家强盛之根本。

晏先生倡导的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的目的在于救国强国,秉奉的正是教育救国伪精神。他与梁漱溟先生都深刻认识到,旧中国社会乃一乡土社会。当时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八以上都是乡村人口,他们的日常生活又是最贫苦的。所以救国必先救乡,救乡必先从乡民的教育着手。相形之下,同时代以蔡元培先生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教育者,所倾力之处多在于大学、高中、初中和小学这样的体制内教育,所包容的教育对象是青年、儿童,其数量相比于全国人口仍是少数,学校所在也多为大小城市,相比广大乡村也仍为少数,因此实可归为精英教育或“小众”教育。与之对照,晏先生的贫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所欲包容的则是所有国民,尤其重点启蒙失学广大乡民,所欲实行的是真正的大众教育。这种教育是对当时三万万目不识丁同胞的最基础教育。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致力于教育机会的平等,使人人所蕴蓄的无限能力,都有发展的机会,由此达成乡村和城市的发展,进而促成国家之强盛。

那么,蕴涵在晏先生的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里的核心思想是什么?窃以为是“新民”思想。怀有一种新意识和思想内容的人可称之新人。新民或新人,则为改造旧社会关系和结构提供可能,为新社会结构和关系提供前提和基础。如晏先生所盲:“中国的问题虽然复杂,但必须先从发生问题的‘人上去求……吾国民数虽号称四万万,但未受教育的,竟多至王万万以上,其智识力如何不待言。产业不兴,生活艰窘,穷民饿莩,遍地皆是,其生产力如何不待言。举国之人,勇于斗私,而怯于公战,轻视公义,而重视私情,其团结力如何更不待言。以如是国民,来建设20世纪的共和国家,无论采用何种主义,施行何种政策,一若植树林于波涛之上,如何可以安定得根!”民为邦本,要救国强国就要塑新民。晏先生实现塑新民的途径就是贫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从其四大教育,我们可以看到“新民”的内涵:

其一,文艺教育。目的在于开启民智,传播文化知识,为乡民的社会生活奠定一个知识和思考的基础,唤起一种向上之意识。其二,生计教育。通过普及农业科学,组织经济合作社和开办农村工艺业,增强乡民的生产技能和组织方式,改变以往贫窘的生活。其三,卫生教育。通过宣传现代新医药知识,加强预防,改善乡村卫生环境,建立完整的乡村医疗保健制度,来增强乡民的健康水平,确保强健体魄之可能。其四,公民教育。目的在于以教育的力量发展社会团结的力量、启发国民的自觉、训练自治的能力、培养奉公守法的精神。

晏阳初先生一生致力和倡导的“识字/文艺、生计、卫生、公民”四大教育正是为了治疗旧中国的“贫、愚、弱、私”四大痼疾。四种教育连环进行,相辅相成。四大教育既是对传统乡村社会的整体改造,也是对“人”的全新塑造。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的目的就在于使当时的中国人,尤其是最大多数的农民,人人都富于智识力、生产力、强健力与团结力,创建新中国的新民。

这是一种大教育观。教育对象不仅是儿童、青年,而是所有年龄之民众;不仅包括城市的所有民众,而且更加重视乡村社会民众之教育。教育内容是全面之教育,是制度化教育与非制度化教育的结合。它既利用大学、初中和小学这样的制度化教育制度体系,同时,它也打破学校的围墙,无时不在学,无地不在学,创造出“传习制”这样的社会化教育体制。更为特别的是这种教育是融教育与生活为一体的教育。教者与受教者共同生活于一乡村社区,学习的内容就是社区生活所涉及的所有方面,目的在于增进社区生活福祉。

知识分子与民众的新关系

对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和近代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近代学者蒋廷黻曾指陈:“我国旧日的士大夫阶级,虽多来自民间,仍不大知道民生的实况。因为士大夫不足以代表平民。他们大多数是地主阶级。他们自己并不劳力。顶穷苦的尚是小地主、私塾教师、衙门书吏,即西洋人所说的小资产阶级。加以中国旧日士大夫所学的全是文字章句一类的东西,小百姓们的工作,无论是种植或是工艺,是他们不屑过问的。他们就不把事实实物作为知识的对象……近日士大夫的知识方法虽有所变更,但是仍免不了读死书,尚且还是读西洋人的死书,讲的是西洋社会。生活集中于都市,离中国之代表人更加远了。”此言可谓恳切。这样的旧时士大夫和近日士大夫是完全沉浸在自己划定的知识疆域之中的,他们与民众相疏离。他们不自觉将自己置于一种“立法者”的角色之上,知识成了他们赋予自身特权的基础。在士大夫这样的自身认同中,包含着对民众的特殊描绘和定义。对于他们,民众是一种他者,缺少他们为自己界定的某些特征,尤其是知识。他们与民众之间有着一种疏离。疏离的结果导致的是士大夫们对民众的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一方面,他们视民众为他们需要启蒙

和教育的对象;另一方面,他们对民众又是完全陌生的,这种陌生又导致他们对民众的蔑视与监控。

相形之下,晏先生的贫民教育和乡村建设另一大贡献在于实践了一种新型的知识分子角色,建立了一种新的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关系。首先肯定的是,晏先生及其贫教会同仁是知识分子。他们不仅系统学习过西方现代科学知识,也受过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熏陶,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超越了对自身所属专业或所属艺术门类的局部关怀,参与到了对国家、民众和时代问题的探讨之中。在晏先生及其同仁身上展现了诸多新型知识分子的特征:首先,他们从城市走人了乡村,博士与农民为伍,知识分子与民众展现出新的社会关系。曾几何时,知识分子变为了城市生物,原因不外乎城市是文化政治的中心,学校、科研院所多在城市,城市生活比乡村生活更为文明。然而,晏先生他们在看到救国必先救乡,救乡必先从乡民的教育着手的道理后,毅然发起定县实验,从城市走人乡村。这一迁移,将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从相互疏离变为了相互依存。知识分子通过在乡间的生活来了解农民的要求和苦痛,通过切实的教育来实现他们的社会和国家建设。而农民则通过所受到的教育和技能训练来完善个人,改善生活,积极参与社会生活,进而推动乡村进步。正如晏先生所说:“自北京迁到定县,不是地理上几百里的距离;实在是跨越了十几个世纪的时间。”其次,他们实现了科学与乡村的联系,实现了社会科学的中国化。乡村建设运动尤其是定县实验首先是在科学原则的指导下开展的。再次,他们系统地将科学输入乡村生活。这其中既有农业生产、卫生保健这样的科学知识和技术,同时也有教育体制、农村经济组织和公民社团等这样的组织制度,并且在实验开展酌过程中,农业生产方面有许多器具发明、技术创新。最后,乡村建设运动使晏先生他们探索和示范了一种新的知行模式。与通常试图通过影响决策者(为王者师)利民众(为人民代言人)从而实现自己思想的知识分子不同,晏先生他们则选择了通过自己的实践来直接实现自已的思想。笔者以为这样的知行关系有颇多好处。它不但将理想化为实实在在的社会行动,实现了理想与现实的一种有效连接。而且这种实践对自己思想的实现是全面的。它不会因为决策者对利益平衡的考虑而被搁置,或部分采用以至变形。它所产生的是一种相互促进的动态知行关系。它既会让行动者看到理想实现的可能,同时也让他看到现实世界的某些局限,由此他对世界的改造便具有了韦伯意义上的志业三要素:热情、责任和判断力。

那么,支撑晏先生他们这种社会行动和关系背后的精神和伦理是什么?是一种奉献精神,是对民众的爱使然。这种精神在于对苦难的洞察和悲怜,是兄弟友爱的奉献,自助并且更要互助。这种精神是深刻的自省:不认识农村,如何能去教育农民?因此必须“自我革命”,彻底清除知识分子自满自大的虚骄心理和傲慢态度。这种精神是奋斗的精神,为贫民服务,作平民的仆人,与贫穷、疾病、愚昧、苛政作战。毫无疑问,这种精神在晏先生所处的时代散发了,神圣的爱与光,但它同时又永远超越了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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