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天堂也给我地狱(四篇)
2005-04-29侯文咏
侯文咏
有什么办法?人一恋爱就会装可爱。你看你看,我才说着呢,你就露出一副“怎样,要你管!”的神情。真是麻烦,恋人装可爱,本属他们两口子的事,与外人何干。但偏偏,恋人一恋爱,就都有让天下人“分享他们欢乐”的冲动,越是与恋人亲近者,越是无所逃于恋人装可爱的侵略范围。我不能不承认,看恋人装可爱,需要极大的虚伪与宽容。
没轮到自己恋爱前,我们看到想到其他恋爱中人那副德性,很少不恶心的。还有谁,还有谁会比谈恋爱的人,更自怜自艾,更搔首弄姿,更自以为幸福得有权利骄纵?有,等你恋爱时,你就是“那个人”!
但没关系,反正不是现在嘛。
恋人,有一种通天本领,就是让自己突变。总是出乎意表地,超乎寻常地,做出一堆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蠢事”。你笑得异常,哭得诡异;你痴得疯癫,笨得可爱;你睡得忒晚,醒得极早;你慈眉善目,你喜怒无常;你时而敏捷,时而呆滞;你为爱改变,理直气壮;有一天,爱情的翅膀断了折了,你会揪心扯肝,直骂自己为爱突变,太不值得。然而,变与不变,全都决定在你,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不是吗?
装可爱,在恋爱时,有必要的一面,也有发乎天性的一面。我们总要在恋人跟前,摆出最好的架式,那无关乎虚伪与否,获取别人信赖以前,哪有不作假的道理?讲好听一点,人跟人相处,适度虚伪或许还是一种基本礼貌呢。讲难听一点,人跟人相处,不就是从“很假仙”奠下基础,而后再要求坦承直率吗?恋人在确定关系以前,所有的试探动作,都充满了做作与假仙,最蠢然而也最常见的试探,莫过于开始的几次约会吃饭了。
恋人的第一次餐会,何以喜欢西餐,特别是法国菜?气氛浪漫适合恋人,没错;菜肴可口、醇酒醉人,也对;这些场景因素,不过是配角,是为了呼应仍处于陌生状态的男女,要进入爱恋关系前的虚伪做作罢了。中餐,餐厅氛围大多属于集体性,周遭哗啦啦的声响,很难显出约会男女的优雅。高雅的西餐则不同,一坐下来,先尝餐前酒,开胃小菜,一道道佳肴,依序端上桌面,在汤匙刀叉盘碟层次分明的使用过程中,男男女女认真要做的工作只有一项,尽量呈现你最美好的气质,从坐姿仪态,到修辞应对,哪怕仅有七分好也要拼命秀出十分的完美!
西餐,给了这场美好演出最佳的掩饰。你轻轻切下一小片半熟的牛排,映着昏暗灯光,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轻轻咀嚼,别怕,就算牙齿不够美还带点黄,西餐厅的灯光,或烛光,多半能适时掩护(所以要选在西餐厅约会啰)。喝杯红酒尤属必要,酒精撑起勇气之帆,微醺醉意扩大了思想的自由度,酒类很多,适合恋人从优雅出发的,惟有红酒能担负此重责大任。
扮优雅,装可爱,是恋人互动所需策略的一体两面。不优雅,就不足以吸引恋人目光专注于自己,一直优优雅雅,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只能供在那里当偶像,不适合做恋人,因此,装可爱就很必要了。用可爱套住恋人,让对方在你面前像个母亲,宛如父亲兄长,就会义无反顾地想照顾你一辈子。爱情能激发潜在的奉献情怀,相对地,爱情也能诱导出深藏心底的被疼爱情结。恋父情结恋母情结,如果是在恋爱天秤的这一端,那老莱子情结、小仙女情结,就是天秤那一端,恋人常见的造型了。
毕生钻研人性深处幽微转折线索的心理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把这点看得极透彻。“恋爱中人经常使用他们在儿时称呼的小名,男人在坠入情网时,会变得幼稚……人们常说爱是不理性的,但它非理性的层面可以追溯自婴儿时期的来源:爱的冲动是婴儿的。”你现在知道恋人为什么要叫他“小罗罗”,叫她“朱朱(猪猪)美眉”之类的小名了吧!这是不是一定要追溯到婴儿时期,我不敢讲,可是人一恋爱,就会幼稚化,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幼稚化,在恋人面前扮演老莱子,换装成小仙女,不管与自己的真实年龄、现实地位是否相符,我们用幼稚化,装可爱,衬托了一贯的优雅,也敞开了只对恋人撒娇,只允恋人蛮横的窗扉。
我们幼稚,我们恋爱;我们恋爱,我们幼稚。没办法,一恋爱,你就装可爱,偏偏他(她)爱得要死。
有人跨过,有人摔掉灵魂
恋人应该平等,我同意,可惜恋爱关系尚未确立之际,追求者必须站在低矮、卑下位置,像祈求上苍垂怜一样,乞求对方给予恩赐,施予垂爱。这是不平等时刻,却是迈向平等互爱的门槛,恋人必须跨过去。站在高低位置两端的恋人们,一个犹豫,一个渴盼,衔接他们爱恋之桥的,正是不对等倾斜关系所紧密串联起来的试探与接触。
夸张一点形容,这样不对称互动,有些“施虐者”与“被虐者”的类似性。姿态高的一方,总是扭捏作态,让乞求者尝尽苦头,不如此,不能凸显自己被爱的价值;姿态低的一方,想当然地,千方百计要得到对方青睐,不百般乞怜,怎显出自己爱的真诚?
这一来一往,就构成追求者与被追求者之间,惊心动魄的臆测与不安。情爱的“不确定之美”,迷人处就在此,伤人处也尽在此。
曾经拍成电影的名著小说《魂断威尼斯》,虽然以中年男子追逐美少年的缠绵凄恻情事为主轴,但动人心弦的张力,全在那股“我非爱你不可”的偏执上,偏偏对方又在有意无意之间徘徊,这就更注定情爱的追逐非耗尽生命的光华不可了。
“我非爱你不可”,而对方若全然流水无情,那这股痴爱或许悲剧落幕,像少年维特;或许疯狂收场,像梵高割下耳朵。这些或悲或疯的情爱事件,由于来得既狂且暴,有时候我还不得不承认,对痴情人毕竟是好的,早早有个了断。对被狂恋的人,也是好的,终究可以挣脱。
最折腾的,莫过于你疯狂爱上对方,对方略有情意,却不那么坚定,或者起初有些好感,不多时又犹豫起来。在进退与否中迟疑,也许可让痴情人不致骤然失落,然而,惟有痴过情的人才彻底了然,对方越闪烁不定,恰恰越逼迫灵魂,它让我们既无法果断放弃(因为还抱持万分之一的希望);又在焦切企盼中屡屡失望(因为看来像等待戈多一般枉然)。
在威尼斯水陆追逐美少年的中年男子,最终郁郁而死,这并不可怕,那是几近殉道者的执著,“我非爱你不可”,即便用丧失生命来证明,都无所谓。在威尼斯水乡光影交错的追逐与被追逐中,最荡人魂魄的,其实是那似有还无的摧折,有一点点希望,啊,就那一点点的希望,紧紧压迫着我们存活的意志,也压迫着我们死亡的意志,我们仅凭对方给予的一丝线索,在生死的两岸间挣扎泅泳。人间有什么比这更苦!
“我非爱你不可”,我是那般痛苦地爱你,我向你暴露了所有的脆弱与不堪,你怎能无动于衷?
你要真无所动于心那也好喽,至少我会即刻心碎,即刻选择退却,哪怕是退至幽暗的死亡之谷,我亦无所惧怕。但你给了我一丁点希望,一如沙漠中垂危的探险家,嗅觉到些微的水汽淡醺醺的棕榈叶味;一如行将衰老的夜鸶,突然瞥见梦寐终生的姝影乍然浮现;他们都会奋然跃起击出生命最后的一搏,却也注定在徒然中颓唐倒下。
徒然一场的恋情,是悲伤的。严肃、理性的阿森巴赫(《魂断威尼斯》男主角)终于决定寻死了,当美少年注定永远离开他时。“是的,你必须知道,除非有爱神结伴或引导,否则我们艺术家是不可能走上美的道路的。的确我们也愿为英雄,愿为军人,但我们天生像女人一样,我们的赞赏就是热情,我们的渴望就是爱情……我们必须误入歧途,必须淫乱,必须参加感情的冒险。”多么悲伤的告白,经由一场徒然的爱恋追逐,阿森巴赫赴死前告解般地抚拭了自己的脆弱,体悟了艺术家没经过生活世界爱情的锤炼,决不会走对“美的道路”。
徒然的爱恋,逼人心碎的岂止阿森巴赫!割下耳朵的梵高,血泊中写下挣扎后的解脱:“再见了,我的爱人!珍惜那只耳朵,这些年来的艰苦挣扎,不过是为了我需要绘画,我需要把藏在心坎中所蕴藏的表达出来。如今我想表达的已经尽情表达了,我要回到那一片循环往复的土地,回到生命所来自的怀抱。”
一个理性的信徒,经由爱的徒然,了悟到“淫乱”对美的激励;一个感情激荡的画家,在徒然的痴爱中,给了别人所不能给的“身体”。爱情使他们异常脆弱,异常刚勇;这是爱恋书写里,恋人必经的门槛,有人跨得过,有人摔掉了灵魂。
越爱,越变态越爱
情人的互动里,存在着一种难以解释的折磨心态。
恋人们相互折磨,你情我愿。
不被你折磨,不能证明我的爱;不折磨你,你怎么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是那般爱你,真的,不然我何必折磨你。我更是如此挚爱你,否则,怎么你百般摧折,都无法让我退却!
恋人们相互低泣,拥抱,在历经折磨后爱得更深。然而,折磨仍是必须的,我们要在不断掀开旧伤疤,舔舐新伤口的循环中,向我们永世的爱恋持续前进。
你怯怯地问,这是不是有点变态呀!
我说,是的,不必心虚,要恋爱就无可避免会变态。
你本来从不关切自然,却由于恋爱,疼惜起每一朵小花在废墟里迎风摇曳的抖颤;你本来对满街四窜的流浪狗视若无睹,却由于恋爱,深深为每一种无所依靠的生命感到悲切起来;你本来鄙视那些为爱伤风为爱疯狂的恋爱中人,却因为,啊,却因为自己终于痴迷上一个人,而惊讶发现自己也能在风雨中等上一晚,能在寒夜里站上一宿,能为了对方的一颦一笑让自己斯文扫地或身败名裂。这些异于常人的行径,惟有恋人最清楚为什么。恋爱本来就是走出熟悉的自我,迎向另一个陌生的个体,我们必须以异于常态的作为去证明,我们能爱,能为了爱而改变,哪怕在旁人眼里是极其变态。没关系,恋人会补偿我们,恋人会说:我喜欢你的风格。
为了这句话,你会更疯狂,你会更变态。
“但凡是求爱的人,都应当面容苍白。这是适宜情人的脸色,与之非常相配。”古罗马的诗人奥维德在《爱经》里,为想当情人者留下这道良方。为什么?脸色苍白虚弱者,才能给人“原来他坠入爱河”的联想与同情。够变态吧!
我希望你会因爱我而快乐,惟须比其他所有快乐的事更快乐。如何证明爱我会比爱别人或做其他事更为快乐呢?很诡异的,你不能用快乐的程度来证明,反而你得用痛苦来衬托。所以爱我虽然是你有生以来最快乐的追求,在我面前,你若是整天活蹦乱跳,红光满面,不但不足以显示你追求的苦心,更是让我作为一个恋人的“独特性”都凸显不出来。
我是惟一的,我是独特的,我是你这一辈子最值得费心思慕,最值得匠心独运构筑的爱情城堡,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容忍跟别人相比较,无论是快乐或更快乐,甚至最快乐,都是比较级的形容词,即使爱我最快乐,我也不能容许,因为那样就表示在我之前还有别人,还有别人曾经给你一些快乐。
我不容许别人也给你快乐,我要独特我要惟一,爱我就必须显露你的痛苦。看你痛苦的眼神苍白的面容紊乱的发丝无章的话语,我开心地笑了,你是爱我的,不然你不会痛苦挣扎之后,继续那样奢求我的爱。你越苦痛,我越放心,你越撕扯自己的灵魂,我越相信那里住着一位全世界最爱我的天使。
“喔,我的美人,我的挚爱,我的神,我亲爱的伊娃,我像一只被拴在木桩上的山羊那般焦虑着,尽管你毫不在乎我这样的形容。”作家巴尔扎克如是传神地写着。对象是一位波兰女伯爵。
我喜欢“一只山羊被拴在木桩上,仅能于绳圈固定范围内焦虑走动”的譬喻。我愿意被你圈住,我愿意你给我一个世界的中心点,让我不再汲汲营营地奔走,不再慌慌张张地寻索,我愿意你给我一条绳索,哪怕再短再不自由,我都愿意。可是啊,我再三向你呐喊,你不能忘记我是为你才愿意这样失去自由的。
让情人陷落于我所布下的迷阵中,看他彷徨,看他犹豫,看他挣扎,让我心疼又让我心欢,他痛苦是因为爱我,我心疼他这样爱我;他屡屡挣扎,始终不肯离去,让我感到多么地心欢啊,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地爱我!
恋人们不能停止相互的折磨,在彼此折磨中,他们确知了对方给予的爱。“你是我的惟一,我永远爱你。我所承受的一切苦难我都视若无睹。亲爱的,我们的爱足以使苦难灰飞烟灭。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二十世纪经济大恐慌的三十年代里,法国诗人艾劳德为他的第一任妻子写下这封情书。
是吧,相较于失去恋人,我们将什么都不是,那些为爱吃的苦,又算什么!
恋人是变态,不变态怎么有真爱?!
我等待,因而我存在
弗洛伊德焦急地等待回信。
可以想见,还年轻的他,是如何于旁人面前耐住情绪,佯装在修改即将发表的论文,关于潜意识的初步断想已显露其间,但他的笔尖轻触纸面时,微微刮出的声响却仿佛在刷刮他的灵魂一般。心灵的深海中,暗暗潜伏着焦躁。
为什么?因为他在等回信哪!
为什么?为什么她迟迟不回信呢?
弗洛伊德,这时肯定不愿意承认,她在潜意识里可能是不喜欢这个常常写情书给她的年轻男子。关于潜意识的理论虽未成形,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适用于分析自己的恋情的。弗洛伊德宁可相信,真的,他宁可相信,是邮差耽搁了,是她太忙了,是啊……千万?熏最好不是,是她有了新的追求者吗?
像所有还不确定自己身份的爱慕者那样,弗洛伊德开始从心底冒汗,对爱恋线索的解剖有了复杂联想,更因而为自己添加了远为霸气的追求者意志。
你有过这样的焦虑吗?亲爱的N世代。最好是有。情爱是一种扣人心弦的等待,我们轻拨情弦,发出撩人声响后,倘若四顾茫茫无人回应,那是最最折人心魄的挫伤。不似我们在空谷毫无意义的嘶吼,可以百无聊赖地宣泄;而恋人发出的讯息,则是一支箭,不能空空荡荡地虚发。
你会焦虑,那就对了,证明你渴望等待,证明你像一支飞离弓弦的箭矢,等待箭靶;证明你像一束凌空跃下的飞瀑,等待深潭;证明你像一朵饱积水汽的聚云,等待干涸。你集中全力,划破时空,迎向另一个人的渴望。渴望,是属于爱情的。
我不太能认同网路匿名示爱的言谈方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从情爱的渴望欲求着眼的。人会寂寞,人会渴望从另一个人的灵魂里对映自己的形象,这一点都不意外,可是那绝对属于排他性的追寻。我们在一对一的等待中,用干渴与挹注相互连结了两个自我。那必然包含着焦虑,当每个完整的灵魂再三思索是不是要放弃部分自己,去迎合另一个完整的灵魂时,“渴望”本身才有了真正存在的位置。
向不确定对象的网路空间,发出类似寻找宇宙其他生命的讯息,在我来看,是探险,是搜寻,是为了证实人类不是广袤宇宙惟一的生灵。那跟恋人间的追逐是多么的迥异啊!你知道吗?恋人间一对一的等待,蕴含着“我很独特,我是惟一”的自我期许,由于这种自许,恋人们因此显得十分高大。相较于过去,每个心有独钟对象的恋人,会把自己构筑成举世独一的城堡,尽其所能地吸引对方靠近。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我”渴望认识你,你必须回应“我”的渴望。不然“我”就会陷入深深的不安。一如弗洛伊德,在情书里露出的忐忑。
关于等待,弗洛伊德留下一段话:“化学的三分之二是由等待构成的,人生也是如此,其中最曼妙的事情莫过于藏在隐秘处,偷偷地获得快乐,就像我现在一样。你可爱的来信出乎我的意料,着实令我兴奋异常。”化学家们能不能同意弗洛伊德所说,无所谓,重要的是痴迷于恋人的弗洛伊德开心地笑了,她毕竟回信了,不是吗?那么多的疑虑那么多的惶恐,原来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信心依然不够罢了。“我”终究是浩瀚人海里,最值得她珍惜的惟一呢!
人生是由许多等待逐渐积垒的。我始终深信,人跟人之间要靠不断诠释对方发出的讯息,从而确立彼此的关系是进或退。如果化学的三分之二,真是由等待构成的,那情爱的互动应该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甚或全部都是由等待构成的吧!
我们等待,在等待中重温彼此的交往,在等待中困惑,在困惑里犹豫,又经由躁虑与不安的挣扎过程,强化了自己对恋人的执著是天地间最动人的坚持。恋人怎能不张开双翼,迎接我破空而去的飞矢呢?我们注定要相爱的,所以我等待。
等待是一种期盼,我等待因而我存在,当恋人确知可在一对一的轨道上相互探寻对方的气息时,等待的焦灼状态于焉转化成最澄澈的思虑,惟有你真正等待过一个人,才会坠入最澄澈明净的想念世界。年轻的弗洛伊德经历过,我希望你也能经历,今生至少一次。至多呢?唉,多了就是灾难。
(选自台湾《你给我天堂,也给我地狱》)
·图符文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