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专辑:新千年诗歌精选之六
2005-04-29
荷塘鬼月色(外七首)
王小妮
荷塘是漆黑的。
冬天霸占了荷的家,存放整整一年的尸体。
哪儿插得进半丝的月色。
12月里闲适的枯骸
演戏的小鬼们舞乱了月亮的水面。
原来的焦炭还要再披件灰烬的袍子
干柴重新钻进火
寒冷的晚上又黑了10倍。
月色水一样退回天上的盘子。
那片魔沼里的蛙
偶尔滚一下冰凉的鹅卵石
有人想招回光亮,想刺破这塘死水。
可是鬼不答应,鬼们全在起身
荷花早都灭了
到处遗弃它们骨瘦如柴的家园。
迎面飘过一张忽然很白的脸
人的微光出现在深夜和凌晨之间。
那个沙沙沙过路的
不会是心情总不宁静的朱自清吧?
错过了台风“蒲公英”
从菲律宾到浙江
台风拿走了100个人的性命。
真正的常胜将军,真正的统治者
今天损失了100个人的兄弟连。
200只拖鞋离开脚,沿着海岸自由地旅行。
城南的河吓得成了一匹狂躁的豹
又瘦又长的野兽
身上披戴着无数银亮的匕首。
可是台风一直向北去
它已经改主意了。
名叫“蒲公英”的风蛮横地穿过几道国界
绒毛翻滚着胡言乱语
随意决定哪个人该立刻跟它去死
哪个人还必须活着。
如蜗牛如木雕如一滩土的日子
我不想再忍受了
我要追赶那只风暴眼。
可是“蒲公英”毫不理会
一路冷笑着一路往北
冷漠也越来越远。
只有懊恼,只有去抽水中刀
可是,铁器全在软化。
刺客早都收手,勇武全部绝迹
台风也走了
连放弃也变得很没心情。
上山坡
前年种的火龙果
去年收获木薯
现在,年轻的菠萝们还都绿着。
最小的山上总有甜的东西用劲儿钻出来。
我空着所有所有的手
我走到高处,终于看见围住了山的事物们。
湖面罩着不快乐的雾光。
无数死掉的水手在波浪下面列队
谁隔着水的盖子
默默望着我上山坡。
海拔15米,是人间的制高点。
我想象住在从古到今的果实身上
做个酿酒人,早晚进出芦草的作坊。
傍晚把满坡菠萝晒成了金球。
我想像这世界上
有个最小片土地的领主
有个在最宽敞的藤床上睡午觉的。
两列交错而过的火车
见到我就大声鸣笛的火车
浑身都是力气,浑身都是奔跑细胞。
一个进城一个出城
谁也不看谁
它们两个相遇的时候疯子一样加速度。
城市,这只化了彩妆的恶魔
每天吞吐着太多的幻想家和失意者
真生了一只好胃。
每天下午2点30分
向北向南的火车准时相遇
慌不择路地避让对方。
不可能交谈。
不可能临时停车。
进城的和出城的看不清对方的脸。
悲剧通常是喜剧的七倍
这事儿我专门盘点过。
火车们一下子过去
安静又回来了。
我想象我是一扫而过的火车
望见贴在某扇玻璃上的某些影子
所有人都恍惚不清地被忽略
火车们长哭一样鸣笛。
闪电之夜
闪电之夜让人着迷。
有些异象跟着雷来
跟着光来
很可能还跟着几只鬼。
我或有或无
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
谋杀的闪光里藏着飞快缝合的手。
人坐在黑暗中
消失的时间很长
出现只是一眨眼。
所有的黑衣人,所有的忍者。
没见匕首,没见受伤的
只有突然深的裂缝
突然出声的一条惨白。
天啊,伤口合拢得太快了
它不可能被看清。
说谎的少年最快地闭紧没血色的嘴唇。
我知道,这会儿我还存在。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
在我以外的全部。
深夜的高楼大厦里都有什么
可以没有人,但是不能没有电。
电把梯子送上去
再把光亮送上去
把霓虹灯接到天上。
人们造好高楼大厦
人赶紧接通了电就撤退了。
让它独自一个站在最黑暗的前线
额头毒亮毒亮
像个壮丁,像个傻子
像个自封的当代英雄。
浑身配戴闪闪的奖章,浑身藏着炸药
浑身跑着不断向上的血。
而现在的我抖开烫过的床单
我灭了所有的灯。
高楼大厦们亮得不行
我吃了闭眼睛的药。
这一生能做一个人已经无限无限美好。
飞行的感觉
在天上总是感觉不好。
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都没有说实话。
要贴住舷窗才能入睡。
要依靠铁,依靠铝,或者依靠钢
会飞的金属们浑身棱角。
就在飞行的下面
多么多么五彩的绸缎。
重叠又重叠
绸缎啊,绸缎绸缎
人间并没有发觉
它自己开着一间最富有的绸布店。
跳下去将柔软无比。
绣满花朵的绸布,柔软的柜台
蓝色里有鱼,绿色里有鸟,灰色里有人。
可惜我不在,我在高处飞。
贴紧舷窗也睡不着的时候
我总在想
我怎么会自己钻进这个飞行的牢房?
背煤的人
我穿过桑林,观察那个漆黑的驼子。
他完全不看我
他浑浊的眼睛正把我灰一样擦掉。
大地无光的心胸,从那里到四张百元纸钞
有一条背煤人的秘密捷径。
他就躬着,紧守着捷径走,不偏离。
从暗到亮,再从亮到暗
这个被事先装置在煤层里的人。
黑被他走得更黑
所以,光才显得更亮。
他的眼睛受不了大明大暗
成了一对木珠。
对于背煤的人
我和我的世界是不存在。
除非我是钞票
我手里晃着红的纸张
我是手掌里不断抖出纸币的魔术师。
这时候,观察就是残忍。
我已经不常感觉饿,不常感觉冷,不常感觉黑
不能再做个不知悲悯的人。
王小妮,现居海口。
三个灵魂(外十二首)
雷平阳
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
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
第二个将继续留在家中
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端坐于供桌上面的神龛,接受他们
奠祭和敬畏;第三个,将怀着
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
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
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
遥远的北方故里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欢乐的蚂蚁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
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
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
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
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十七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从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灌木丛
我想把威信县的灌木都分出
男女。男的系根白丝绸;女的涂上
红油漆。我知道它们不交媾
不以交媾的方式生儿育女
但我还是想分,想让它们一针见血
准确到位。假如这不是什么
浩大的工程,我们就可以知道
铺天盖地的孤独与寂静,有多少
系上了白丝绸;有多少涂上了红油漆
有多少从不惧怕,天空和大雾
一再地压低;有多少,是男性
有多少,是女性……
怒江
很多人歌颂过怒江
用它的波涛平息内心的火
用它两岸的山峰
开辟身体的高度、宽度和长度
他们都是优质的歌手
喉咙里有着黄金的小号
我是谁?江边的一个渔翁
我只能这么写:“用一条江的鱼养家
用一条江的水洗脸;用一条江
劈开的山,掩埋一生的梦
用一条江擦亮的天空,做镜子
借以羞辱自己。我都以失败告终。”
你们看吧,我衰老的身体
浑身都是裂缝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
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半,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半,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白色大坝
我不是你要的那一种,头重脚轻
语无伦次;一个美国佬曾经这样
写蛇:“它们射进了土地。”
我沿着澜沧江往北走,可我始终
找不到射的感觉,这条柔软的大江
它头重脚轻,语无伦次
在经过漫湾的那一天,我看见白色的大坝
它几乎高过了四周所有的山峰
但在它的脚下,那些没有撤走的
水电工人,他们守着生锈的钢模
疲倦地往江水中投掷着石头
当代妓女
说起妓女,我的朋友老楷
说,她们是一群这样的人:当她们
不幸落网,随身的挂包里
有六样涉案工具——身份证
暂住证、避孕套、小圆镜
口红和《文化苦旅》
之后,诗人倪涛说起了一个诗友
那人住在一座山上,山上的村庄
像马孔多小镇。散淡寂寞的青年
天高云淡的诗歌写手
他创办的歌舞厅,手下美女如云
其中一个名叫秋秋。秋秋毕业于美院
解风情,常画画,一幅幅作品
比一些画家的还接近人性
更像人的手艺。诗人于是写道
“伟大的妓女已经绝迹
只有秋秋还在努力。”
蚂蚁和蜘蛛
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
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
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灵魂
一块儿生活在穷乡僻壤
最碎小的步伐叫作沉寂、空寂、死寂
最快捷的亡失称之为暴死和猝死
它们走着的路,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折断
它们的葬身之所,我用一只脚掌
就足以压塌任何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廷
蛛蜘寄身于空中,是暂时的,虚妄的
它们已被黑暗泡黑
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两样
阳光也很难穿透。如果有欢乐
比如让蜘蛛说出远方
让蚂蚁拿出腹中的天堂
让自己从血液中驱赶出一群
自由的山峰,可我的左手又总是
握着暴死的蜘蛛,右手总是捏着
猝死的蚂蚁,像个暴徒
河流
被劈开的空气,在它走远之后
才发出破碎的声音。它已经什么都不知道
在它的身后,我们被黑夜所笼罩
空气,是黑颜色的。作为惟一的亮色
它曾经带给我们很多梦想
我们都想像它一样:患有多动症
而且能把所有的山峰劈成两半
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军
正如我相信在亡灵游荡之处,我是孤独的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雷平阳,现居昆明。
馈赠(外四首)
杨键
树叶没有经过任何抵抗就落下了,风,
又把它吹起,
它也是没有任何抵抗地“沙沙”作响。
在它瘦小,枯干的身体上,
爱,似乎比它在树干上的时候还要强烈。
是的,我是不死的,
也一定是这些树叶所赠。
老祠堂
在老祠堂边,
人们煮着一颗大牛头。
老祠堂里只剩一棵银杏树了,
大牛头笑着,在火上笑着。
因为它的血沿着家乡的小河,
流向长江,化作了江水。
你们相吻的嘴唇啊,
好像远古的炊烟……
上坟
中国的农民走着的时候总是在挑着什么,
他们躺着的时候在挑,
他们跑着的时候仍在挑,
他们拢着袖口默默站立的时候也在挑。
虽然他们的房间里是温暖无比的棉花但却感到
冷,
他们穿着一件厚厚的破棉袄也让我感到就像一
座奇异的墓穴。
当他们真的变成了墓穴,
这墓穴也在挑着什么,
上冻的时候在挑,化冻的时候也在挑。
这墓穴是我父亲的墓穴。
我蹲下来给他烧纸,
我烧出太多灰烬,我烧得满身大汗,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周围的荒草铺天盖
地,
在一瞬间将我包围。
这时,
成群结队的人从城里向这座村庄走来,
向他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婶婶走来
他们大部分都是在1950年,1959年,1960年,
1967年,1968年,1969年……死去的……
悼祖母
二叔是祖母的第一座墓穴,
他说:“你奶奶的这些破家具没有用了。”
堂兄是祖母的第二座墓穴,
他说:“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赶紧烧掉。”
这意味着,
祖母在1960年饿死以后继续在死去。
死亡是活着的,
在活人的体内。
云一样的祖母,
到处没有她生存的地方。
她给祖宗磕头烧纸时,
你不让她烧。
她在饥饿年代偷了两把黄豆,
你罚她跪螺丝壳。
你还活着,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你让田埂上走来,
两座阴森森的墓穴。
一个是二叔,
这是去野地里放猪。
一个是堂兄,
喝了烈酒,准备去棉花田里干活。
祖母当年死去时,
连树叶也没有为她送葬,
因为树叶被人吃光了。
这使我相信,
祖母在活着的时候,
不得不死亡。
在她死去很多年以后,
继续在儿孙们的心中死亡。
死亡要持续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
江水
在我们脚下铺着列祖列宗的墓碑,
上面镌刻着“正德”、“康熙”的字样。
每到夜深在我们脚下提问:
“在这里,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暴徒越墙而入,抢走凉床上的幼女,
飞也似的跑进古坟边施暴。
江水在夕阳里向我呼喊,
好像病危的祖母。
我得到过它的恩宠,
愿意葬身于它的痛楚。
暮色呵,在一个农妇的锄头下颤栗,
因为它太长久地跟随慈爱的声音。
杨键,现居安徽马鞍山。
在广阔的乡村安下我的心(外十三首)
王夫刚
在广阔的乡村安下我的心——
在广阔的乡村,安下我缓慢的心
死水泛起微澜的心
一览无余的心,像盲肠一样
多余的心;在广阔的乡村
安下我热爱的心
悲凉的心,失而复得的心
像生活一样,具体的心
在广阔的乡村
安下我高山的心,流水的心
男人的心,诗歌的心
岁月无痕的心;在广阔的乡村
安下我秘密的心,没有秘密的心
裸露的心,遗忘的心
遥远的心;在广阔的乡村
安下我沉默的心
不可能的心——从命运
到虚拟的命运,安下我黄昏的心
和黄昏以后,黑暗的心
我们这里的晚报
我们这里的晚报,其实在早上
就送到了读者手中。我们这里的晚报
其实和你们那里的差不多
城市名称不尽相同,但市民的生活
大同小异:无非张王李赵
无非柴米油盐。我们这里的晚报
循规蹈矩,我们这里的市民
喜欢通过晚报验证身边的细节和痕迹
坏的事情,似乎总是发生在外地
(其实坏事情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问题是,坏事情为什么总是发生在外地)
我们这里的晚报,其实就是
你们那里的晚报;我们这里的故事
其实就是你们那里的故事
我们这里的人,其实就是你们
旧日和孤独
旧日和孤独,献给我爱过的
女人:半个放大的欲望。
十万,是文字太多,是金钱太少
是谎言——无法想象
十万谎言,有多么辛苦。
旧日和孤独,献给我爱过的女人
在她身上,爱和爱的结束
一样;她的深呼吸
像她的遗忘一样,一样。
有一次我们谈到孤独
和孤独的味道;另有一次
我们谈到孤独以后,孤独的差异
谈着谈着,天亮了
谈着谈着,结束了。
像这首诗献给我爱过的女人
旧日和孤独,结束了。
日日醉酒
五木说,“日日醉酒使我悲凉。”
五木还说过很多,但醉酒
应该是真实的,酒后的悲凉
亦毋需置疑——虽然日日醉酒有点夸张
但考虑到这是诗人五木
而非小吏五木,夸张可以视为
允许的浪漫,和误读
而醉酒之后的交流,譬如说
旅途中的艳遇,可以视为虚构的旅途
也可以视为虚构的艳遇
云层之上
飞机起飞时,我感到大地颤动了一下。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有一些担心属于多余。
不过担心是不可避免的。
我没有翅膀,但将在空中飞翔两个半小时。
从冬天回到秋天,也许是夏天。
欢迎乘坐东航的空中客车。
空姐一个比一个漂亮,温柔。
因为她们是空姐。
云层之上,我在俯瞰。我喜欢俯瞰。
很遗憾浓雾一直弥漫到了江西。
我想应该是江西。
我看到了高山,河流,乡村和城镇。
大地上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
大地上人来人往。
一个追逐的时代不培育仰望者。
飞机降落时我看到了大海。
我感到大地在颤动。我的心在颤动。
我的心一直都在悬着吗?
也许是吧。
云层之上大地成为必需品一样的记忆
奇怪的是我不能回答这为什么。
昌潍平原以南的山区
“这些田野,这些村庄,这些雨后的小路。”
深山的高处我说着这些话。
我的声音有点怪异,一辆昆虫的
卡车,抛锚在昌潍平原以南的山区。
我曾是故乡惟一的读书郎
脚印里装着劳作者的
泥泞的心,一些雨过天晴的事物
构成了他们被赞颂的遗产。
片断
风雨交加的深夜我告别了黄海的港口。
看不清面孔的人在练歌房外哭泣。
这是返回的旅程,两个城市之间的黑暗
这是疾驰的硬座席剧场
孤注一掷的玫瑰渴望凋零。
这是山东腹地,人民已沉沉睡去。
暴动之诗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愤怒的岁月里他们杀死地主,烧毁寺庙
占据山中的高处,掷出长矛
石块,和用尽霰弹的猎枪。
他们没有旗帜,没有纪律,没有
死亡的经历,出于偶然的杀戮也不是
他们渴望的生活。日暮时辰
有人像壮士一样在山峰上走来走去
有人望着落日,暗自沉默。
作为事件他们被写进了地方史。
作为战场,我家乡的石头至今镌刻着
无人领取的弹痕。许多年后
许多事情已经改变——像他们
获得意外的光荣但全然不知。
记一次旅行
一场途中的误会并没有引起格外关注。
生活减速,或者像汽车一样抛锚。
钢铁们耍脾气,休息,那些等待修理的
和正在修理的行程,秩序的另一面
被允许呈现。有人喋喋不休
有人昏昏欲睡。目的地
毫无介意地等候在一折再折的地图里。
世界的爱与恨,漫无目的。
外公
这是1984年,夏天,山洪暴发
高音喇叭里传来一声枪响
外公动了一下。这是一个喜欢咳嗽的
老头,对生活做出的最后反应
这是巧合,被读书的少年
视为历史的巧合,储存在记忆的捷径中
(有人辞世,有人射落了金牌)
这是乡村的葬礼,哭哭啼啼
这是墓地,时而草木葳蕤
时而枯枝寒鸦,一抬头就能看见
河流穿越镇政府的驻地。这是怀念
和怀念过后,夕阳般的倦怠
——在记忆的捷径中,记忆并不可靠
这是金牌岁月,外公的教训。
另一条河流
事实是,我的体内的确涌动着一条河流
而不为生活所知。我提心吊胆
每天都在不断地加固堤坝。
有时我叫它黄河,叫它清河,小清河
去过一趟鲁西,叫它京杭大运河
有时我对命名失去了兴趣
就叫它无名之河。我既不计算它的
长度,也不在意它的流量。
当我顺流而下,它是我的朋友
当我逆流而上它被视为憎恨的对象。
在一次由泅渡构成的尝试中
我的态度是,不感激
不抱怨;在一次由醉酒构成的聚会中
我背弃大禹,堵住它们。哦,泛滥!
空空荡荡
我出生在多山的五莲。爱着,恨着,
风的世界,风吹过的万事万物。
树上的鸟巢,装不下老乡村风烛残年的
咳嗽:多少时光把人羁绊;多少路,
走走停停,有始,无终;
多少欢乐和痛苦,普遍的命运,
因普遍而遭弃,像反复耕种的
田亩,时而丰收在即,时而空空荡荡。
我出生在多山的五莲。爱着,
恨着,我的爱和恨一样多——
大地丰收在即,而我空空荡荡。
有雪的夜
有雪的夜,众多石头们既不喜悦
也不郁闷;一只觅食的野兔
在匪患出没的外景留下了引火烧身的
证据;山区的村庄,灯火无定
山区的赶路人,林边停马
像弗罗斯特那样,只允许微风
传递着经典般的铃响——过了片刻
也许是很久,很久,很久
有雪的夜,遥远的天籁被雪藏
有的在酣睡,有的已消失
蹲在广州东站痛哭的返乡民工
火车就要开了,他还蹲在从候车室
到站台的甬道中抱头而哭,他的同伴
还在冲着电话不知所措地喊着
没了,没了,全没了。
手拿对讲机的警察经过他们身边但不停留。
失窃的故事,很少再有人觉得惊讶。
很快,火车开了,广州远了
哭声远了。暮色中,有灯光的车厢
像一片温暖移动在祖国
从南往北的星空、乡村和城镇。
王夫刚,现居济南。
回到山上来(外二首)
黄灿然
当阳光从不远处的山顶
悄悄下移,他站在山腰
一块生着小草的石头上
俯望笼罩在一片尘雾下的
城市高楼群,微笑着说
从空气清新的山上看下面
就像一个上了年纪,渐渐达观的人
——他这样的人——
回想早年混乱的生活;
他说如今心境平和,尤其是
每天与树木和花鸟为伴
身体也变得舒畅多了,
尤其是沉闷时,想到明天
一大早又可以回到这山上来
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
——此刻他脸上的喜悦:
两排整洁的牙齿,红里透亮的皮肤,
让我想起待会儿要照临的阳光,
而如果是在尘雾下的街道上,
在水果档前,在茶餐厅里,
我会想起善。
我的灵魂
多年前,我曾在诗中说
我的灵魂太纯净,站在高处,
使我失去栖身之所,
几乎走上绝路。
多年后,当我偶尔碰上
那旧作,我惊讶于那语气,
它使我感到有些羞惭,
它竟如此地自以为是。
如今回想,我仍惊讶于
那语气,但更惊讶的是,
我看见我那灵魂,依然站在高处,
依然纯净,即便做了丈夫
和父亲已有十六年,这灵魂
还跟原初一样,丝毫无损。
秋日怀友
偶尔翻开一本旧杂志,
重温你十几年前的诗,那节奏
如此紧迫和熟悉,使我产生
是我自己的声音的幻觉。
你四楼天台上的小屋,
周围繁茂的盆栽,那张
我爱坐的破藤椅,秋天的斜阳,
你生辉的形象,一一浮现。
多少年了,
我们彼此疏远,我至今找不出
裂痕在哪里,就像有一天
发现巷口一棵树消失了,而事实上
它已消失好一段时间,以至于
细节无从追寻。但对于我,
这永远是一场珍贵的友谊,
珍贵,因为它不发展了,竖立着,
成为我生命的一个标记,并使我理解
此刻我的感受和缅怀有多深。如果
艺术不朽,不在于它耀眼,
而在于它触动一颗心灵
而不为它的创造者所知,那么
此刻你就是这样一位寂寞者,
而我是真正明白你的人,即便
我不能抵达你的居所,
不能轻轻敲响你的门。
黄灿然,现居香港。
咩嘎喔哞
默默
狐啁
雪原上火红的狐狸
徒步到城市
千里迢迢啊
来申请狐步舞的专利权
以后谁在舞会上翩跹一次狐步舞
它收10元钱
不算多
鸡喔
养鸡场里
在童话书里偶然翻到一页菜谱
小鸡顿时悲愤填膺
腰斩:白斩鸡;
电刑:电烤鸡
车裂:手撕鸡
凌迟:银芽鸡丝
火刑:叫花子鸡
灌辣椒水:辣子鸡丁
请君入瓮:桂圆鸡汤
觉醒的小鸡彻夜未眠
第二天选择禽流感起义
猫喵
终于数清有多少个爸爸以后
小猫把妈妈追得一个屋脊接一个屋脊
愤怒的小猫啊
满怀伦理的小猫啊
长大后在一片竹林里苍凉地隐居
马嘶
在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的裂缝中
斑马悄悄地制订规则
在荒原与草原之间
斑马撞到了牧马人的偶像
牛哞
面对残酷的庖丁
牛在履历表上庄严地填上:弱者
含泪躺在人类的餐盘里
在美滋滋地嚼咽下第二次殉难
鸥啾
啄鱼儿,叼牡蛎
吞波浪,咽漩涡
海鸥啊,你胃里的大海上
有一张我们和平年代的餐桌
雀喳
给我一粒麦子
我就能与喜鹊赛歌
给我十粒麦子
让我去迎战凶猛的秃鹰
广场上
成千上万只麻雀高呼
狮吼
背上驮满羚羊、野兔和小猪
一家之长的狮子凯旋在辽阔的原野
远方五只幼狮饿得像五条黄丝带
这是家的起源
也是国家的起源
蛇咝
在《佛经》传播的世界里
毒蛇欣喜地见谁都觉得像农夫
天天是冬天
天天下大雪
美滋滋的毒蛇
天天在农夫温暖的怀抱里过节
象咆
一头被蚂蚁踩死的大象
就像一个被文明萎缩的人
新的丛林法则
让象死不瞑目
蟋
从华滋华斯的喉咙里跳出来
蟋蟀的杳没了秋的悲凉
为此,在一个露天舞会上
蟋蟀辩解道:时代变了
羊咩
羊发情了,满脸彤红
奋不顾身扑向一只母狼的怀抱
在一片连天的艾草丛中
母狼惨遭划时代的奸污
蚁默
每一双匆匆的脚步都像原子弹
杀伤力无比
不能再沉默了
蚂蚁呼吁:
请削减核武器
做瘸子!
猿啼
最后一只猿倒在最后一个人的脚跟后
进化啊,就是敦厚的钢铁进化到残忍的剑
从《诗经》里款步而出的静女
如今进化成开口闭口名牌的波波女
鸦呱
乌鸦起义了,当它们被当作烧鸡
卖给火车上的旅客啃食
起义成功的乌鸦聒噪声开始悦耳
但更黑了
雁鸣
大雁把一个孩子从厚厚的课本里带回蓝天下
大雁把一个迷路的少妇从酒吧里带回丈夫的怀
抱
大雁把我们从哲学的深渊带回锄头和镰刀的田
野
大雁啊,你是天空献给大地的恩情
猪嚎
春日的阳光照进猪圈,懒洋洋
秋日的阳光照进猪圈,明晃晃
冬日的阳光照进猪圈,暖融融
咳,梦里的屠户永远是那么慈祥
默默,现居上海。
苏小小墓前(外五首)
潘维
一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也算是相信罪与罚。
一如月光
逆流在鲜活的湖山之间,
嘀嗒在无限的秒针里,
用它中年的苍白沉思
一嫘⌒〉哪嗤痢
那里面,层层收紧的黑暗在酿酒。
而逐渐浑圆、饱满的冬日,
停泊在麻雀冻僵的五脏内,
尚有磨难,也尚余一丝温暖。
雪片,冷笑着,掠过虚无,
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二
现在苏堤一带已被寒冷梳理,
桂花的门幽闭着,
忧郁的钉子也生着锈。
只有一个恋尸癖在你的墓前
越来越清晰,行为举止
清狂、艳俗。衣着,像婚礼。
他置身于精雕细琢的嗅觉,
如一个被悲剧抓住的鬼魂,
与风雪对峙着。
或许,他有足够的福份、才华,
能够穿透厚达千年的墓碑,
用民间风俗,大红大绿地娶你,
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
直到水一样新鲜的脸庞,
被柳风带走,
像世故带走憔悴的童女。
三
陪葬的钟声在西冷桥畔
撒下点点虚荣野火,
它曾一度诱惑我把帝王认作乡亲。
爱情将大赦天下,
也会赦免,一位整天
在风月中习剑,并得到孤独
太多纵容的丝绸才子。
当,断桥上的残雪
消融雷峰塔危险的眺望;
当,一座准备宴会的城市
把锚抛在轻烟里;
我并不在意裹紧人性的欲望,
踏着积雪,穿过被赞美、被诅咒的喜悦:
恍若初次找到一块稀有晶体,
在尘世的寂静深处,
在陪审团的眼睛里。
童养媳
风铃送来了一朵小雏菊,
礼物还嫩黄着,在土地庙隔壁,
她将蜘蛛分泌的寂静据为私有。
患了水乡幽闭症的寂静,
身份低暗,只配做童养媳。
如同一枚银币沉入瓮底,
她丝质的处女手腕,
有滑润的血痕,透亮如玉。
不是虐待留给官府的证据,
是那揪心的美,在搬弄是非。
当军阀和马蹄进驻城里,
经常可闻四世同堂的显赫家族,
被悲剧抄了家。
惟剩后花园,露珠像语录
一闪一闪。瓦砾
巧妙地传递着潮湿和微光。
似乎永远有一座戏台,喧闹着。
夜风送来了一桩买卖,
爱情的买卖,趁她童年熟睡之际。
书生之夜
格子窗棂尚有夜寒。
庭中未扫的落叶微含心事。
水乡的琵琶已睡在深秋了。
同睡的书生容貌清秀,
他好色、天真,毕业于后宫。
十二岁,他就知道月光使绸衫柔软;
蹄声使菊花凋落。
当睡眠将他送入青春之乡,
这才察觉,他眉宇间已紫气充沛,
不经意中传递着一种不朽的尊贵。
他睡在雕花镂空的床榻上,
紫檀木适合他的肢体。
豪门的夜阻挡着一切民间的消息,
只有飞蛾,振翅抖动浮华的暗香。
也许,他出窍的灵魂谙熟这种情形:
一阵晕眩之后,四壁骤然光辉,
如清爽之气洗刷了房间。
随着不可言说的美妙
她现身——妙龄的狐仙。
作为对他祖上所积的阴德的回报,
从此,他的人生将平步青云。
梅花酒
那年,风调雨顺;那天,瑞雪初降。
一位江南小镇上的湘夫人接见了我。
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
也允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
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
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她说这番话时,雪花纷飞,
在一首曲子里相互追逐、吻火。
我清楚,夫人,你曾历遍风月,又铅华洗尽;
你死去多年,人间愈加荒芜:梦中没有狐女,
水的记忆里也没有惊鸿的倒影。
根据一只龙嘴里掉落的绣花鞋,
和一根丝绸褪色的线索,
我找到了你,在清凉之晨,在荒郊野外:
你的坟墓简朴得像初恋的羞涩,
周围的青山绿水渗透了一种下凡的孤独,
在我小心翼翼的目光无法触摸之处,
暗香浮动你姐妹们的名字:苏小小、绿珠、柳如
是……
夫人,虽然你抱怨了阴间的月亮、气候,
以及一些风俗和律法,
但惟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
从诗经的故乡,夫人,我带来了一瓶梅花酒,
它取自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的案几中央,
据说,酿制它的那位画工因此耗尽了魔力,
连姓名也遗失在雪里,融化了。
我问道:是否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礼仪,
在这有白玉和金锁保佑的干净里,
在这凤凰灵犀相触的一瞬间,
让我忏悔、迷醉,动用真气,
动用爱情。惟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风月无边
无边风月,像一块墓碑,
像桂花所培育的影子,
用绣花鞋在世间绣出难言的火焰。
我不是战士,我出生,
做了青山绿水的人质,仅仅
为裁缝和小丑,为美与快乐;
也为了爱情,配得上晚祷的钟声。
但我不知道是否对得起葬在江南的
每一个节气,每一片水光;
对得起葬在奢华里的梦想帝国。
一个从西湖里探出头脑的幽灵
隐秘透露:“才华那巨大的宝藏
选中你为惟一的继承人。”
哦,风月无边的诱惑,
无边风月正统的奴仆,
我将保持清澈、单纯,
我将学会谦虚、谨慎,
在欲望那绚烂的豹皮所覆盖的城市,
用一张隐喻的网,
捕捉虔诚、吻、悲剧,
捕捉妹妹感官的危险。
春雨
被迷醉揪住衣领的春雨,
我初次缠绵它,是十三岁,
乌云端上了我初恋的头一道菜;
然后是在丫环的蓝印花布上,
当雨声长久地陷入檀木椅的困乏。
我坐着,发霉如箱底的情色,
没有堕落同伙,也没有解药,
生命被寂静腌制在疫区,
如处女膜,警惕着快乐;
又仿佛在朗诵一篇潮湿、酸性的辩护词。
有人说,苏小小死了,柳永也死了,
我仅仅窃取了一湖怜悯的水。
春雨把湖水变成目光可以翻阅的蝴蝶,
但却把自己浪费成一位著名青年,
那形象,又密谋了一场晚宴。
除了美,还有哪一件事物,
可以浇灌我们的微妙之心;
无论柳风桂雨或枯枝败叶,
孤独都会引领我们穿过狭窄的甬道
进入现实的外科病房。
玻璃或蓝宝石的后裔:春雨,
我想说,你为环境做的手术,
那么干净、简洁,超然于革命和贫穷;
——从西湖里捞出的小肉虫,
粉红,可爱,像春卷。
潘维,现居杭州。
纪念马长风(外五首)
蓝蓝
……从列车的摇晃中醒来。酷热
汗味和昏黄的信号灯
运送着车厢里的人,在通往
死亡的路途中,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起身,在车厢的连接处
手指间的火光忽明忽暗,一个老人
坐在黑暗中,默不作声。
铁轮隆隆碾过长江大桥
波浪在他脸上闪闪掠过——
被一个故事讲述?他
反革命,倒霉的一生
可曾有人爱过他?当他年轻的时候
走过田埂,头发被风吹起来了
漂亮的黑。和我们一样
但拳头和皮带像一场大雪
把他覆盖。雪停了,四周多么安静
压住断裂的肋骨裂缝处的呻吟。
“他们用脚踩我的脸。”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看到仇恨。在黑暗中
他似乎忘了这一切。笑
从脱落了牙齿的豁口温柔溢出
现在,那趟列车终于赶上了我
十五岁,工厂女工
和三位厄运的客人一起
赶赴记忆的宴席。
杨稼生,张黑吞
我面前的座位已经空了……
他喜欢抽烟,很凶
直到命运把他燃烧成一撮灰烬。
——“你能不能少抽点?!”
我有点愠怒地说。
几粒沙子
1
人们不会询问泪水。他们倾向于带来
平面的事物。在那上面有着被黑布覆盖着的
鹅卵石面包。
不幸不属于大众。那最个人的
仍然是一个吻在离开它热爱的花朵时
滴下血,增添了世界的鲜艳。
2
报纸:人质。武器。死伤人数。
每个民族占据一块版面。
炸弹的碎片中有一只活鸟
在和平国度黎明的窗外击中一个诗人的昏迷
阳光照临时的霎那撞到它眼睛里的黑。
3
有时候我忽然不懂我的馒头
我的米和书架上的灰尘。
我跪下。我的自大弯曲。
4
树叶飘落。豆子被收割。
泥土在拖拉机的犁头后面醒来。
它们放出河流和风在新的旷野上。
5
我们自身的脚镣成就我们的自由
借助痛楚那时间的铁锤。
6
所有掷向他人的石块都落到我们自己的头顶。
干渴的人,我的杯子是你的
你更早地给了我有源头的水。
7
幸福的筛子不漏一颗微尘。
不漏下叹息、星光、厨房的炊烟
也不漏下邻居的争吵、废纸、无用的茫然。
除了一个又一个
清晨。黄昏。
8
哦,我的爱,我在你给我的绞索上抓住了多少
可免于一死的珍宝!
在小店
去年的村庄。去年的小店
槐花落得晚了。
林子深处,灰斑鸠叫着
断断续续的忧伤
一个肉体的忧伤,在去年
泛着白花花悲哀的盐碱地上
在小店。
一个肉体的忧伤
在树阴下,阳光亮晃晃地
照到今年。槐花在沙里醒来
它爬树,带着穷孩子的小嘴
牛铃铛季节的回声
灰斑鸠又叫了——
心疼的地方。在小店
离开的地方。在去年
正午
正午的蓝色阳光下
竖起一片槐树小小的阴影
土路上,老牛低头踩着碎步
金黄的夏天从胯间钻入麦丛
小和慢,比快还快
比完整更完整——
蝶翅在苜蓿地中一闪
微风使群山猛烈地晃动
黄昏
黄昏,我听到它秘密的 ̄
——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一片年轻的楸树林走向夜晚
风拖长影子在枝干间滑过。
在它幽暗的深处
传来一棵雁肠草年迈的
叹息。
我轻轻停步——倾听
脚下的大地沉默无声。
学习:那美和情欲的
那美和情欲的——
目光暧昧的轻触:槐树林的脖颈,一片
被虫子咬了缺口的叶子(大腿上
甜蜜的痣)以及
几只麻雀在冬天洁白胸脯上
寂寥的叫声
那美和情欲的——
一条消失在腋窝紫色雾里的小径
背玉米的妇女额头上
被隐秘细尘填满的皱纹
三月,沿着芳香欲望的指引
一队蚂蚁爬出了春天的洞口
……啊,是的,我爱你白杨的身体,你迷人的
星空的嘴唇有着疯狂温存
永不停息的亲吻:
——那美和情欲的。
蓝蓝,现居郑州。
巴里坤的庭院(外三首)
耿占春
过去的岁月遗留下汉城和满城
高大的生土城墙,耸立着西北白杨
金黄的向日葵照耀着唐朝
都护府的遗址,塞种人的岩画
草原石人和蒙古骑兵的
圆形石马槽,历史已经慢慢成为
天山北麓的风景。现在天山积雪
照亮了松林,巴里坤草原上
哈萨克人的帐房飘起炊烟
日近中午,我们在巴里坤
古城墙上散步,墙脚下的庭园
洁净,明亮,一个老妇人收拾着
青菜,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晾晒衣物
进出她们的小平房,唉
中年的旅人突然厌倦了旅行
渴望在异乡拥有一个家,在八月
豆角和土豆开着花,而城墙下
堆放着越冬的劈柴
采玉
到了十一月,采玉人就会下到和田河
上游,喀拉喀什河的两个支流,采玉人
把它叫作墨玉河,白玉河。他们赤脚
在漂浮着冰渣的河流中,凭脚底听玉
喀拉昆仑山冰雪覆盖,犹如年老的智者
在深山腹地提炼哲人之石。一切石头中的
石头都梦想转换为玉,那些修行的石头
躲藏在昆仑深处,缓慢地走向玉石的核心
冰雪遮盖着喀拉昆仑,传说中的
圣贤在洞中闭谷修行,狼嚎也不能惊动
他的一根睫毛。直到身上长满青苔
直到心中的道德如美玉一样诞生
此刻它不能被惊扰不能被唤醒
采玉人已经遗忘了为什么踏入冰河
他苦行一样地行走,直到一股钻心的冰凉
温润地从脚底上升,采玉人终于找回了
自己:羊脂玉一样温润的时光,此刻
采玉人就是一块墨玉。万物都在转变
但它也是一个危险:没有在行走中
转换的采玉人,会突然变成一块石头
吐鲁番车站
发往乌鲁木齐的早班车就要开了
一个维族妇女在人群中
朝车上招手,她装作哭泣装作
用手背来回抹着眼泪,她布满
细密皱纹的眼睛一边微笑
一边从手背上方望着车上的儿子
开始晃动的汽车似乎就是她
从前拥在手中
小小的摇篮
在我身后,那个大男孩
眼泪总算没有掉下来。汽车慢慢
挤出了车站,在驶向快车道的路旁
一根灯柱下面,我再次
看见那个微笑着的母亲
戴着褪了色的花围巾
和她一直沉默的丈夫再次
向儿子挥手。我几乎已经认识了
他们,却没有
挥手告别
库车大寺
夜晚去库车大寺,龟兹的土地上
礼佛的香火已经散尽。我们到达时
穆斯林快要做每晚最后一次礼拜
电灯没有比羊脂灯和蜡烛更为明亮
寺院内幽暗空旷,似乎仍有
羊群吃着土耳其地毯上的花草
匆匆地在寺内发愣,匆匆告别
不明含义的静默,仪式的模仿
既非参观也不是朝拜,我们并不了解
内心残存的神圣,应该献给
天地间哪一个神灵,在宵礼时分
库车大寺的圆柱升向夜空,在尖顶的
指引下,是一千零一夜,群星
发出幽蓝的光,它们是经文中
古老的文字,在宵礼的时间
弯月垂坠,库车大寺片刻间上升
这是穆斯林命运中离安拉最近的时分
耿占春,现居海口。
外白渡桥(外四首)
路也
这是一座有着钢筋铁骨却擅长儿女情长的桥
你揽着我的腰走过
多像为革命而扮成夫妻的地下党
今夜月色很好,从1907年照到了现在
爱情由南至北,全长106.7米
沪腔的轮船汽笛声传来
水面上的薄雾传递着这个城市的体温
哦我说,我是这左边的苏州河,你是那右边的黄
浦江
在你我拥抱接吻的地方,就是外白渡桥
它的拱形是最老旧最永恒的姿势
如果这桥不在上海而在伦敦
那它的名字就该是滑铁卢,是那《魂断蓝桥》
这辆自行车
这辆自行车多么能吃苦啊
它在田野里低着头,弯着腰,弓着背
我们两人都被它驮着,家当放进了前面的小筐
这辆自行车多么懂事呀
两个轮子步伐协调得仿佛在谈恋爱
如果下坡,你就刹一下闸
如果有小狗横过路面,你就按一下铃铛
它追赶着花香,追赶着黄昏的尾巴,追赶着地平
线
很快就从岛子的西边到了东边
路旁的水杉低下头来细细打量
这一堆正朝前移动着的铁和不锈钢
清炒芦蒿
这白瓷盘中轻盈的绿,这一寸寸细嫩茎杆
让我懂得什么叫芳草碧连天
我用北方坚硬的牙齿,那习惯了玉米和红薯的
牙齿
用粗糙的胃,那习惯了大白菜和萝卜的胃
咀嚼并消化着整个江南
用我的故乡来深刻地理解着你的籍贯
我知道这最轻最淡的香
是一条大江边上最早的春天
是六朝弥漫的烟水
我喜欢这爆炒的原味
不放肉不放香干,不放佐料
只需那么一点点油,一点点盐
江堤
在日落时分走上江堤
走上这个小岛环抱着的长臂
臂外是千里江水
臂弯里拢着满满的青草和花,散落其间的房屋多么安宁
那些低首劳作的人,把远远的天空当作誓言
在认真地刺绣着大地
在我的一生中,有这样一个黄昏
和你一起走在这大堤上
风从背后轻轻抱住我们
被脚步声惊动的麻雀,像雀斑那样点点飞起之
后
留下了那些沉默的芦苇
当走到大堤拐弯处,在这小岛荒凉的肘部
江面的落日已成为世界的中心,巨大的寂静
夏天过去
经过两个月多雨的天气
我的园子里静静地长满了草
闷热就要输给清凉,这我知道。
我一直在写着献给千里之外的江心洲的诗
分行的每一天过得一模一样
仿佛这是一场永远也治不好的感冒。
身在忠厚的齐鲁,心在妩媚的江南
过度的思念使我看上去有点衰老
而夏天就要过去了
这个夏天过得多么不易
过去了又会怎样,无从知晓。
小风穿过一棵楝树吹进绿窗纱
我依然摆弄盘和碗,做着我一个人的饭
心也像这风那么低低的,可为什么还那样迢
遥?
路也,现居济南。
毕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外三首)
胡续冬
张三砸锅,李四卖血
王二麻子的爱滋病老婆
还在陪客人过夜。只有俺
过得排场,戴墨镜、穿皮鞋,
尿尿都尿在中关村大街。
“毕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
安阳的收破烂,信阳的
摆地摊。就数咱南阳的
敢摸北大屁股,吃
豹子胆:黑压压聚成一团
堵南来的车马、北往的客官。
“毕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
办公小姐一枝花,撞在身上
软啪啪,撞到兴头上不过是
一顿臭骂。学生妹子白花花,
白得不敢蹭一下。俺想起
当年的三妞,现在已是狗娃他妈!
“毕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
今天生意特别好,一麻袋文凭
一挎包发票。凉皮吃了个饱,香烟
嘴上叼。倒霉的是碰到个找俺扯淡的
博士娃,个头小、嗓门高,
便衣一来就用家乡话大叫——
“毕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
川菜馆
在雪地里把疼摔完了,
他们又去吃水煮鱼。
二锅头拌呼哧呼哧的嘴边风
往肚子里送某人的生日。
还有辣子鸡,小肉块堆起来,
没盐味地呆立于满盘的
黑红黑红之上。我抗议!
这是对川菜的妖魔化。
这是辣椒的丰富的辣的灵魂的反面。
这是花椒的文革,打倒了麻。
这是狗日的胃在北方瞎晃荡。
从他们没夹住掉在地上的
一只鱼眼睛看过来,我几乎
没动筷子,筷子自己在吃。
那背井离乡的筷子甩开两条
没长汗毛的细腿,在肉里
奔跑。它累呀!烦呀!不舒服呀!
我乐得看窗外的交通憋坏了老干部。
他们也叫我喝。我反令他们
关注老板的脏儿子,三岁的声音
叱咤于一屋子的坏人中。
锁匠
他浑身上下长满了
锤子、老虎钳和小角度的
力气。很快,被笨蛋小偷
撬了一半没打开也让我打不开的锁
死在“咣当”一声上。
他还要让锁活过来,
咔嚓咔嚓地活。他咔嚓咔嚓地
把锁里面的金属玩意搞得
很老实,搞得很愿意
对付小偷一类的坏名词。
十年来,我这是第三次
请他来修锁了。我们就
可供临时关心的问题交换了意见,
不局限于校园治安、房产科,还包括
我乱糟糟的学历和他
结婚五年还没生下任何东西的
漂亮老婆。他的小眼睛冒着
鲁迅的火,坚信是这个学校的风水
断了他遥远的、安徽无为县的香烟。
我表示无能为力,并以他
精湛的手艺吹捧他的生计。
他也挥动笑声里的工具,迅速
为我修理了一下他认为不太牢固的
我的前途。正要致谢,我听见
他和他未成形的儿子“咣当”一声走了。
战争
电视里,我看见一个伊拉克小孩
头部被炸伤,在医院里
号啕大哭。白纱布底下,是
焦黄的小圆脸,塌鼻子,大眼睛。
我和妻子几乎同时发现
他和幼时的我十分相像。
在摄于1979年的一张照片上,
同样有着塌鼻子和大眼睛的我
在为重庆郊外一只桀骜不驯的蟋蟀
而哭泣,焦黄的小圆脸上
挂着豌豆大小的泪珠。
那时,我的父亲在广西凭祥附近
一处设在榕树树洞中的
战地指挥所里,一簇仇恨的火焰
正从另一些塌鼻子、大眼睛孩子的父亲手中的
火焰喷射器里跃出,要去
吞噬他的左手。几个月后,
我看见父亲布满胡须的陌生的面庞,
吓得一言不发,躲在了母亲身后。
而现在,我听见那个伊拉克小孩
正用阿拉伯语呼喊,字幕上的汉语
清晰地打出——“爸爸!爸爸!”
胡续冬,现居北京。
特写(外三首)
魔头贝贝
在火车上有人睡着了有人
睁着警惕的眼睛;
疲倦像黑夜
笼罩着整节车厢。
两个吸毒的小姐从厕所被揪出来了
低着头,眼光
往两边瞄了几下
又瞄了几下
头垂得更低,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灯光在窗外一闪而过,一闪而过。
一个乘警背着手,板着脸孔,扫视着大家,走过
去了
好像他是我们的主人
好像他掌握着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和命
运。
终点是北京,那里艺术家很多
从高处看,人群似乎是蚁群。
镣铐
1
暮霭中落日心有不甘,坠入
黑暗的遗忘里。
窗帘无声无息拉下来,灯光
次第亮起来
不为人知的痛苦和麻木。
晚间新闻说本·拉登可能拥有核弹。
这儿是个小镇,我每天吃饭
偶尔掀开棺材盖子
向外张望。
2
有时候我感到我是一块血肉的砖
被砌在办公大楼的最底层。
喝大了踢翻酒吧的桌子,摔杯子,浑然不知。
网上有人亲切地称我“贝贝”我很温暖。我不认
为
我是诗人我认为
我是死人。
蚯蚓在地下吞咽泥土,那寂寞的食物。
田野散步归来
等待就是往空杯子里倒空气。
无所事事的人,相对于忙忙碌碌的人
多么无耻,但掌握着一种
薄暮时旷野静静的苍茫的力。
狗在看不见的地点吠叫,像几粒萤火虫
把黑暗烫了几个小窟窿。我们开始返回并
顺手点燃了路边堆放的玉米秸杆——
当走了很远再回头,火焰早已熄灭。当我们
回到家,各自脱各自的衣服,搂着各自的老婆。
当我们睡去月亮
瞪着我们各自的窗口。
某夜
画室里响着悲哀的“碎南瓜”
像刀子割喉咙——慢慢割。
老丁在竹凉席上呼呼大睡。
酒气缭绕。
他脑袋里恐怖的梦,使周围的空气颤抖
像一袋尸体投进湖面。
魔头贝贝,现居河南南阳。
山中(外三首)
辰水
在空旷的山中
人不过是一棵卑微的小草
面对满山的坟茔
和那些低矮的墓草
我不知他们能否在这里活上千年
如今父亲活在了这里
父亲的上面是祖父
再往上是老祖父
多年之前的他们依次诞生
并活于世上
多年之后的今天
他们又殊途同归地活在了一起
祖父因为瘫痪
父亲缘于肺癌
将来我也要患上某种顽疾死在这里
我知道我们在世上不过是短暂的相聚
正如说,世上千年,山中一日
穿堂风
父亲被放在堂中央的小床上
他的肉体那么轻盈
好像随时都会因失掉重量飞起来
这时有风轻轻穿堂而过
吹起他那鬓角上早已泛白又枯干的头发
这些早已被我司空见惯的白发
如今夹杂在众多的黑发中间
显得格外眩目刺眼
此刻我无法关心自己内心的痛苦
母亲和弟弟他们内心的痛苦
我只在乎那些穿堂而过的风
它们从父亲的身上带走了些什么
父亲的灵魂随那些风又去了哪里
我只怀疑这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父亲他在一张小床上躺了下来
却再也无法像平常一样快活地醒来
街头
北风中,我走过街头
街头盛开着白色的花
那些纸花、塑料花
这些要人命的花
我这样心事重重地走过街头
满腹里都是阴影
我与一个人又一个人擦肩而过
他们有他们的快乐
我有自己的悲伤
我在这样的街头在找一个人啊
那个抽着纸烟的父亲
那个面带笑容扛着农具的父亲
他就这么突然地不在了
像一个纸人被风吹走
我无法抓住他
他飘摇在天上
而我仍孤独地活在那个街头
墙角的秋风
深夜了,气温骤然下降
我单薄的身体也渐渐有了衰老的迹象
父亲走了近半年了
整个房子因此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有时顺便捡一处地方坐下来
总会感到父亲轻轻地走过来
屋里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墙角对着墙角
如今我总觉得父亲的灵魂还停靠在地里
令我寒颤的风从那里吹出
我身体里除了冷
还落满了那些思念的层层霜露
辰水,现居山东苍山。
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外二首)
姚风
在德里加海滩,大海
不停地翻滚
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
我们看见光滑的沙滩上
丢弃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我们嘿嘿一笑,我们的快乐和悲伤
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
但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甚至不需要
如此高级的人类
一个人的世界
一个人的世界有多大
无非是一日三餐
无非是白天黑夜
无非是
几个家人几个朋友几个同事
但我看见了,轰炸机撕破天空
民工被活活打死
病人被医院抛在郊外
孩子们作为尸体从学校中抬出
饥饿的脸上落满了苍蝇
一个人的世界有多大
我关掉电视机,和人们一起
属于这无边的黑夜
南京
细雨蒙蒙,我又来到了南京
法国梧桐仍用汉语交谈
雨花石似乎已经干净
坐在街边的水盆中,睁大缤纷的眼睛
我喜欢南京喜欢和这里的朋友聚在酒吧
谈一谈祖国、诗歌和女人
但这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或同罹者的后代
从未跟我谈起历史
姚风,现居澳门。
周厉王的自白(外一首)
一行
作为人所共知的暴君我并不惭愧,
我代表美统治全世界。
有力量的事物必然会激起反抗,
他们不能理解对另一个世界的保护,
更无法看到自己身上更高的光芒。
因此我颁布法令,要剁掉
那些说谎和陈词滥调的舌头。
这摧毁了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
他们只好在路上交换抱怨的眼色,
为变得残酷的虚空的时光。
无知的大臣找到我,用老掉牙的嘴
打我五岁时就会打的比方。
他不知道我从不取悦河流的方向,
我的目的就是要让它改道,
逆流而上,到高寒处结成冰川。
对治理一个必将衰朽的国度我毫无兴趣,
我的时间全部用来倾听。
为了惩罚来使的语音错误,我甚至
不惜发动一场对邻国的战争。
这一切全都出自我对美的热爱。
男女在世间进行他们同义反复的
生殖和恋爱,而对于我女人只是耳朵。
每个夜晚我强迫她们听我的朗诵,
但她们感觉不到任何的欢乐,
佳丽三千,没一个能懂我的话。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推翻,正如美
从未在尘世获得胜利。但他们
将无法找到我真正的藏身之地。
我早已建好另一座宫殿,用来准备
在世间流亡,并至死和词语守在一起。
追忆
这是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
一个孩子,从梦中醒来。
村庄,在风中吹着口哨,
伴着远方蓝汪汪的狗叫。
而月光落在瓷碗里,四散飞溅。
大人们睡着了,他们像灯一样
点亮的注视,不再将你守护。
你感到一丝恐惧,却又伴随着某种
奇怪的喜悦。夜突然间放大了:
星群开始绕着你的面庞转动。
而你的眼睛渐渐脱离了身体,
像两只甲虫,在天空飞旋。
一行,现居海口。
扔垃圾的人(外三首)
卢卫平
不管早晨多么美好
我出门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将一夜的垃圾扔掉
我扔垃圾的时候
总看到垃圾桶已被塞满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垃圾
这个世界的垃圾怎么会越扔越多
照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扔下去
总有一天我将成为
某个早晨最大的一袋垃圾
被扔掉
修鞋的人
夜渐渐深了
路上只有落叶在行走
修鞋的人
光着脚
在路灯的映照下
修自己的鞋
无法拯救的人
老王惟一的儿子
十年前精神分裂
老王倾家荡产
愈合了儿子的精神
走出医院大门
儿子对老王说
我十年没有感受到的痛苦
从今天起
又回到我心里
零下的北京
北京走到零下时
我在地下室
我惟一的温暖
是死去的母亲
透过大地
馈赠给我的
卢卫平,现居广东珠海。
仿佛一个夜晚(外五首)
苍城子
有一个冬天,天冷得刺骨,
大街上,新泼的热水迅速结成冰。
我们相拥着找到一家酒吧:
室内温暖如春,音乐来回走动,
有几只发情的猫坐在高脚转椅上,
抹着口红,不时地扬起眼影深重的脸看我们,
那时我们裤兜里空荡荡的,
神情紧张,恍惚,比较害羞,
惟有欲望高挺着
向上生长,仿佛一个夜晚。
到此为止
我不能对诗歌恳求什么?
因为她给予我的是这么多:
那些忧伤的经历,到此为止。
那些想入非非的日子,到此为止。
那些灯饰的幻景,到此为止。
那些撬开的红唇,到此为止。
那些凌云壮志也到此为止。
我突然原谅了他们
有多少人想躲过这个时代,
他们下岗,失业,购辆三轮车,
在大街的风里雨里拉客,
或在菜市场的一角,
凭借一杆秤维持生活……
哦,我突然原谅了他们,
为一块钱的争执和缺斤少两。
起风了……
起风了,落日被推到一边,
夜色一点一点在加深,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在收缩。
一次一次,我汲取她身体里的井,
聆听呼啸的风,
吹进路边的灌木丛。
黑夜里,我们反复练习
某个古老的动作,用于繁衍。
返乡纪事
后半夜刮起了一阵风,
月光移动,一次一次将柴门摔响,
马厩里,那匹瘦马含着泪光。
你从床上坐起,抽支烟吧,
黑暗中,我看见你衰老的脸,
活着是艰辛的,但想到老伴的死,
你心里总有一阵酸楚涌上喉咙。
到处的夜晚没有灯,
贫穷到底有几张嘴,
吞噬着这一辈又一辈?
受了那么多的苦,但愿有一天
一身轻松地离开这尘世。
入睡
——雨落在房顶上,
发出淅沥的声响,
秋天跟随一阵风来临。
夜里,我抱着被子入睡,
邻家的灯光照到窗玻璃上,
连同雨点,有了电影场景里的氛围。
——就这样我怀着心事,
不知不觉进入第二天早晨。
苍城子,现居山东苍山。
暗黑灵魂晚上(外六首)
浪子
如果不是大海的呼唤,我们还在
沉默的大多数人中间恬睡;如果不是
我们,另一群人也会在水土流失的草地
无处躲藏:陷入告别的呜咽;如果
不是这样的晚上,就会是那样的晚上
原始的夜与灵魂相依相偎
守望在太阳损毁的街道上,四处
寂静之声终归于某一时刻。什么
出身的高贵?什么卑微、怜悯?总是无限
接近完成:“年轻时,我们曾经相爱
而实在无知。”偶然的性爱,像河流
冲蚀平原,又像主人一样哭泣
我们是失明的行吟诗人,日渐
衰老的身体,怀抱着日渐衰老的诗篇
晚上市场
此处出售:微笑、妩媚与柔情
巧手、舌尖与水井;此处出售:真实的谎言
眼泪和好逸恶劳;此处出售:淋病
梅毒与艾滋;此处出售
机器(质量保证,自个保修)
润滑油(货己出门,概不退换)
和青春(时间不等人,先下手为强)
此处出售一切只是不管肠胃。……噢
“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有人在唱
慢条斯理,源源不断犹如流水
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徘徊在此处
两根灯柱之间,桔黄色的光
它不曾照亮我们的归宿
我们也不曾熄灭它的火焰
暗处
暗处知道,或者说惟有暗处
知道它自身的贫乏。
当下午无所事事的漫游者
打扰了它安宁的睡眠,它的梦
和梦中期望的相见,伤害
在所难免,紊乱在所难免
却从来没有被看见。
诗人
诗人住在农贸市场的楼上,这些年
埋首于一部现代汉语词典和星辰间
寻觅记忆里散佚的纸片。
在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没有人
会留意:他的疲惫、他虚弱的内心
对生活毫无把握。卖豆腐的小姑娘清楚
他爱吃豆腐,每次不是买五毛就是一元。
小弟
小弟来电话时都是凌晨三时,或以后
和许多人一样,他来自异乡
在一家小饭馆做厨师。那些沉闷的夜里
一个人的孤独常常会变成两个人的
孤独,在狭长街巷的短处
徘徊,啤酒白色泡沫的溪流
代替了辗转的忧伤,和镜子背面的睡眠。
广场
广场容纳和忘记一切。烧烤档、卖花女
漫不经心的食客,仿佛从未离开
流行曲、黄梅戏和嘈杂的人声
在烟雾间此起彼伏。我们来过很多次
这里其实是另一个地方。一如
来来往往的一张张确定的面孔
也许并不那么确定,从远处看。
再见
再见童年的溪水,暮晚的白云山
清洌如故,看守着太阳不至的阴沟
流动的节奏谙然。而往昔的人与事
摇晃的尾巴不翼而飞,惟响声明晰依旧。
当雨突如其来,随风掠开
天空乌黑的屋顶,我们不能不怀疑
霎那所呈现的,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浪子,现居广州。
搓衣板上的黑夜(外一首)
唐不遇
月亮,这个美丽的护士,
用泉水清洗你布满阴影的眼睛。
但这不是真的。
她正躲在乌云里睡觉。
你蹬着满身细长的腿,
迅速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但这不是真的。
一只手把你摁在床板上:
我狠搓一个肮脏、干瘪的
灵魂,一件已被染黑的白衬衣。
我把它牢牢抓在手里;我用冷水
浇它,使它变软、清醒。
灵魂的泡沫脏水漏在
搓衣板的凹槽里。再次冲水,
然后我把它拧干,晾在
赤裸裸的起毛的旧绳上。
蛇
1
蛇的滑腻,蛇的阴冷,蛇的恐惧,
蛇的细长的腰:
它盘在城市高大的建筑物上,
使我有中毒的眩晕感。
2
我怕蛇。有一次我在
暮色中的山路上
匆匆往家走,毫无缘由地
突然低头一看,右脚差点踩在
一条蛇身上,它那狰狞的三角形头颅
迅速地钻进草丛消失了——
3
而此刻,我的脚
似乎还悬空在那里
唐不遇,现居广东珠海。
我所看见的……(外二首)
我所看见的,只是在白天
从宿舍到公司的路上
每天都站着那些树,好像也没有变化
它们的成长是在一段时间以后
才被我发现的。因此,我经常这样想
在我不能看见的夜晚,那些树
是否也在为生活而奔波
或者围坐在一起,促膝而谈呢
我的家乡
一条蜿蜒的小溪把这块土地
分成两半,两个村庄古老而神秘
家乡的时光特别缓慢
那些村妇拎着一大桶衣服,在溪的两边
一字排开,两种方言:闽南语和客家语
在薄薄的水中来回穿梭,自然地闪过
一些光滑的小石子,日常的生活琐事
在这儿变得重要,被反复地捶洗,捶洗
日子就在这样的捣衣声中过去……
若是在冬季,两个村庄会靠得更近
水更少了,小溪露出了它的脊骨
一些错落有致的石头……
我渐渐地爱上了一种孤独
我渐渐地爱上了一种孤独
这迷人的气息
来源于我的商人父亲
他有着一张冷酷的脸
风从一座山头吹到另一座山头
多年来,他苦心经营着木材生意
一边慢慢地把我拉扯大
我也像父亲一样,有着一张冷酷的脸
这也许不是他想看到的
从六岁开始,我跟随着父亲
颠簸在运载木材的卡车上
窗外的事物飞快地往后退去
我最初的记忆里生活着四个男人
他们是汽车司机、检尺员、父亲和我
在山脚下,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他们是多么的孤独
渐渐地,我也爱上了这种孤独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我像一只季候鸟
不停地栖息,不停地迁徙
以便自己拥有更多的孤独
游离,现居杭州。
杨家岘的黄昏(外二首)
叶梓
院门紧闭。
九十余户人家在各自的天空下
劈柴、生火、准备简单的晚餐。
但锁不住的暮色被时间之手偷偷带走
堆积成土塬巨大的静谧。
只有穿过街道的风发出声响,也只有它
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记录在案:“唉,猪吃了么”
“吃过了”
之后,他们吹灯上炕——
又一个黄昏就这样提前到达了杨家岘的夜晚
像一个早早去墓地散步的人
村口
一顶草帽
一个荷担的男人
缓缓进入她在村口踮起脚尖的遥望
——在这并非幽会的等待里
盐关一带的卷烟、青盐、龟箭草近了
更近了。她能看清那张土黄色的脸了,
能替他卸下担子了。
但还是默默无言,像一对陌生人。
当她顺手把担子放在自己肩上时
担心着的悲剧突然消失
——因为她清楚,有多少人从这里出去
就再也没有回来呀!
货郎的一天
货郎担担,满街转转。
——民谚
安谧的土塬还在梦中翻了翻身子
货郎的扁担已经挑破晨曦
星光掉下来了
他的一天开始了
嘶哑的吆喝声,在三更鸡鸣的后面
比早晨更美
比一支朴素的歌谣更短
微县茶叶、青海银饰、庆阳香包、麻叶
以及不计其数的小小玩意
和两只竹编筐子一起到达了清晨
——从日出到正午再到黄昏
他手上的拨浪鼓摇个不停
散开的人群又重新聚拢
也许,他更渴望凑过来一位刚过门的小媳妇
藉此减轻路上的寂寞
但从异乡借来的夜色与睡眠
能否真正埋葬他永在途中的孤独与宿命
叶梓,现居甘肃天水。
斑鸠(外二首)
江一郎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乡村火车站
在一段暗红的铁轨后
乡村如此沉寂
辛凉的薄暮里
火车停在村口
扔下几个人
扔下几个衣衫褴褛的人
仿佛不真实的影子
低低地蠕动
火车一声怪叫,又长虫般爬向远方
灰茫的小站,以及无边斜阳下
乌鸦起落的村庄
忍不住震颤
震颤着,消逝在
扬起的沙尘中
铁道两边
几乎被列车撞飞,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浪者
在铁道两边,在空旷的郊外
仿佛几个不真实的影子
列车过去了,我看见一个背小孩的妇女
捡起半根烟,她迟疑着
然后转身向我走来
——兄弟,你抽吧
这一刻,我突然感觉我就是一个流浪汉
走在他们中间
疾风里,辛辣的烟草
呛出了我的泪
江一郎,现居浙江温岭。
夜行人(外二首)
贾冬阳
夜行人在屋顶上飞
后来遇到很高的高楼
他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然后像个过路的
一路走了回去
微微的
天黑了
鸟还没有飞回来
路边水果店
已经亮起了灯
有一群人
在灯光下打牌
汽车在不远的地方
开过去
我听见汽车开过去的声音
也听见打牌的声音
关上门
回到屋子里
我把耳朵贴在玻璃上
能感觉到一些
微微的震颤
昨晚的饮马河
昨晚的饮马河
倒映着星光
是一条闪亮的河
河岸上堆着木板
贾冬阳,现居海口。
低语
陈天雄
1
你柔软的乳房还不习惯我的手
秋风已经起来
厚厚的毛衣挡住了彼此成长的目光
湖堤边,一棵榉树落下了它黄黄的叶
2
湖水如果忘记流动
那是它拼命想覆盖住内心的某一粒已然萌芽的
种子
这是三月,泡桐花香的季节
所有生灵在组建一支疯狂的乐队
两个人在热闹的花语中相逢
城郊的所有风景在情呓中摇晃
我真切感到——
白玉般的琴声从天而降
花香让路,宽阔的大道
雨水空无一滴
3
这么多的火红灯笼
还来不及点亮,就已被雨水打熄
庭院外的油黑山林,假山池里的美丽鱼群
以及向晚无法翻译的模糊词语
在秋雨冲刷下
摇摇欲坠,多么需要一只大手有力的搀扶
4
一场泪水
有时比一滴落入池中的雨珠更为轻盈
就像拥抱一位舞娘
仅仅是看到了她饱满而隐约的双乳
或是想起铜镜后的那位薄命女子
就像车过小城
作了一次短暂的停留
车辙还未消失
我已忘记油毡布篷下的那一碗泥黄麦茶
5
还是把埋入泥土的种子挖掘出来
春天正在过去
让我把手从你的胸衣中
狠心抽出
我已习惯了一个人立在秋风中
听湖水下的鱼群
踩响远处的冷月
让一年又一年的白雪
在十二月,在没有壁炉的房间里
永远地冻住我的泪水
陈天雄,现居江苏无锡。
受雇(外一首)
岩鹰
信使,受雇于星光
寒夜、驿道
邮差,受雇于
信函、街巷
艄公,受雇于渡口
鱼鹰,受雇于船
船,受雇于
江水、江面
箭,受雇于弓
弓箭手,受雇于城墙
诗人,受雇于现实
马,受雇于马头
闪电之诗
闪电在一首诗中
我遗忘了一首诗
闪电在窗外
却烙伤了我
闪电无处不在
在我身上
留下了无尽的
不可磨灭的痕迹
岩鹰,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