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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碧树小石屋

2005-04-29张露棠

延安文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徐老石屋篱笆

张露棠

沿黄峪山谷往里走,经圣水坪,过小水库,再往里走,有几间房舍。顺着靠西边的窄胡同往上走,有两间完全用石头垒筑起来的小石屋,就是徐光耀先生晚年搞创作的地方。

说它小,可真小。两间屋子连起来长不过九米,宽不过四米,高不过三米,连上院子还不足百平米,真像柳宗元所说的“可以笼而有之”。

然而,就是在这两间低矮、阴暗、潮湿的小石屋里,年愈古稀的老作家徐光耀先生完成了他晚年跨时代的宏篇巨著——《昨夜西风凋碧树》,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为研究中国当代文化史及文学史留下了极为珍贵的历史资料。

1996年,徐老从河北省文联主席的高位上退下来,告别了公务,摆脱了案牍,功也成,名也就,本应在家颐养天年,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可他却被反右派是“阳谋”这件公案纠缠得彻夜难眠。一天,他和几个朋友骑车去郊外散心,无意中,走进黄峪山谷,闻虫鸣鸟叫,看绿树婆娑,越走,树越多,草越密。荆棘丛中,不时闪现出女娲的补天石,三皇姑遇险的脱身沟等诸多文化遗存,偶尔,也有一两间被遗弃的小石屋,让人在寂寞中增添了许多惬意和遐想。此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好个清雅的地方,要是在这儿安度晚年,岂不快活终生!徐老为之一动,是啊!此处距市区不远,却因山路崎岖,来人寥寥。要是在这儿住下来,真可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无人干扰,清静自在,是梳理思路,谋篇布局,连缀成书的好地方。“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于是找到主人,只用了一千元钱就买下这两间遗弃在乱草丛中的小石屋。稍事修茸,小小的院落就变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花篮”。

你看,绿色的栅栏,兰色的篱笆上爬满了山葡萄,密密匝匝,浓郁中闪现着白色的小花,滴里嘟噜垂挂着一串串绿色的、紫色的山葡萄;院当中的野薄荷散发着清凉的香气;靠近篱笆的几丛白茅挺着毛尾巴似的洁白花絮在微风中摇曳,充溢着山野之风。这些都是徐老从山沟里移栽过来的。你再看,甬路旁的大丽花点头微笑,美人蕉舞动着长长的叶子向人招手,窗前的毛竹争着上窜,早已超过了房顶。这些都是徐老从家里带来的竹鞭、块根繁衍出来的。院里还有棵半死不活的老杏树,枝枯叶落,可在徐老的浇灌下又焕发了生机,二三月间绽放出团团云霞,招来蜜蜂嗡嗡,麦熟时节,黄黄的杏子挂满枝头,迎来喜鹊喳喳。紧挨篱笆有棵石榴树,树身歪斜、皮脱根裂、疙疙瘩瘩,少说也有五十年了,可嫩绿的枝条上红红的花朵,裂着嘴的石榴一直伸到徐老的窗前,像是在偷看徐老写作。

徐老的小石屋沿山势走向而建,坐北朝南,后墙贴在山坡上,没有后窗户,采光通过全靠前面的窗户和门子,而以前山区盖房,窗户小、门子窄,所以屋里阴暗潮湿。为了防止蚊蝇侵袭,徐老的窗户上钉了又细又密的窗纱,门上挂了厚厚的门帘。这样,屋子里越发黑暗,进门后需定一下神才能看清屋里的情景。你看,新吊的天花板是白的,新抹的墙壁是白的,整个房间像雪洞一般,称得上是“白壁无瑕”。窄窄的窗子下放着从家里拉来的一张旧桌子,一把旧椅子。桌上摆放着徐老的文稿。正面墙上挂着徐老手书的杜甫诗句“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瘦骨嶙峋、刚劲挺拔,真是字如其人。周围是几个用砖石搭成的小台,放着些书报和生活用品。靠墙有把旧帆布折叠椅,写作累了,徐老就靠在上边休息,最奢侈的用品是台旧电扇。里屋临窗是条土炕,炕上放着徐老的被褥,还放着不少书报杂志,是徐老的卧室兼资料室。为使小屋干燥,也为了驱赶蝎子、蚰蜒,徐老每次入住前都要点火烧炕。

院子里还有间更小的石屋,只有两、三平米,是徐老的厨房,炉灶水桶,锅碗瓢盆全在里边。墙上还挂着一个背筐,一把镰刀。没有门板,只扎了个栅栏。徐老回城时,锅碗瓢盆还得搬到屋里。窗前有个地窖,冬暖夏凉,本是以前主人在冬天存放萝卜、山药的地方,现在成了徐老的冰箱,从市里带来的瓜果蔬菜全部都放在里边。院子里还有口主人不要的小缸,盖上块石板,周围放置几个马扎,就成了徐老吃饭的餐桌和会客的茶几。

院子太小了,连个厕所都容不下,无论白天黑夜,徐老方便时必须穿过高低不平的胡同到大路上公用厕所。

就是在这样极端简陋的生活环境之中,徐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艺术创作。

每周一,早晨五点,徐老骑上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带上一周的干粮、蔬菜,上行三十里,到大李庄后,再推车在石缝中穿行四、五里,到黄峪的小石屋已是气喘嘘嘘、大汗淋漓。稍事休息,担起水桶到半里之外的辘轳井打水,洗菜浇花;然后再推车下行二里多,爬上四五百米的山坡,伏贴在石头上,伸直胳膊,舀满两小塑料桶泉水回家做饭。

徐老不会做饭炒菜,顿顿饭都在凑合。不是煮挂面、冲奶粉,就是把米呀、豆呀倒在一起煮粥吃。主食是从市里带来的馒头、饼干,菜就是火腿、酱菜、黄瓜,天天如此。

创作是极其艰苦的。早晨五点,徐老从土炕上起身,踏上那双半旧的旅游鞋,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蓝裤子,上身是件印着旅游纪念的短袖汗衫,头上戴着顶用麦秸编成的白色草帽,肩上背着筐子,手里拿着镰刀,边爬山边构思,遇到喜欢的花草、树根、石头就背回来。七点,草草吃饭,然后,伏案疾书,直到十二点,吃点东西午休。午后三点,起床练功,然后下山提水,收拾花草,洗衣刷鞋,晚饭后不是和老农聊天,就是到市里来的几个熟人家走走。九点钟,冲凉洗澡,上炕睡觉。很少开灯,因为蚊子、小咬防不胜防,咬一口奇痒钻心。偶尔亮了灯,不是徐老突发灵感在本子上急速记录,就是在打蚊子。

没有空调,没有彩电,甚至连台收音机都没有,七十多岁的老人睡在土炕地,在蚊蝇的喧嚣中写文章,是一般人不愿做,也做不出来的。

有一次徐老从市里回来,挑了一担水就觉得心脏不好,只好坐在石头上休息。不少人劝他保重身体,找个人打水做饭,可他以不是每天都在这里为借口拒绝了。有人请他一起吃饭,他说又不是一天、两天,不能总欠人家的情。有人从山下给他代买鲜牛奶,他也以还是冲奶粉方便谢绝了。他一心扑在写作上,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实在想孙女了,到周五才带上桶泉水回家。我们国家有哪位74岁高龄的作家像徐老这样自讨苦吃,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搞创作?

陆陆续续,一年之多。低营养摄人,高脑力付出,划时代的作品诞生了,产生历史悲剧的原因总结出来了:“凡敢提意见的、讲真话的,一律头朝下了;说假话之风随着‘大跃进的兴起,漫天飞舞,横扫了一切。”“高尚道德沦丧,精神长城不存……灵魂大幅度扭曲,信仰危机大面积扩散,还怎么挡得住霉变和腐败?!”“千古教训,核心只在‘说假话之一端啊!”这是徐老提醒我们诚信才是立国之本。徐老还在后记中反复告诫我们“对个人迷信,对封建主义,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必须时刻严肃地警惕它,揭露它,扫除它!既要不厌其烦,又须有股子缠磨劲头,一直缠磨到伟大“五四”运动所提目标的彻底实现为止。”“实现社会主义民主,依法治国,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封建主义扫清之日,才是中华民族大放光芒之时!”这是徐老回顾个人经历后的感受、认识,也是徐老研究中国历史的升华和总结。

这个感受和总结来之不易。这位以他的《小兵张嘎》折服整个一个时代人心的老人,在22年准监狱式生活中磨炼、观察、体会后,又经过20多年冷静的,全面的,历史的分析研究才得出来的。是血和泪的升华,是正确与错误白刃格斗的结果。是在实践中一步步探求摸索出来的。徐老的大作完成了,可他的身体却垮了。毫不夸张的说这部书是以徐老牺牲健康、耗损生命为代价的。但他无怨无悔。正如杜诗中说的,美好山河是靠无私的花柳装扮成的,我们的国家是靠民众无私的奉献才长盛不衰的。小石屋记录下他的整个创作过程,记录下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探真求实的敬业精神,也记录下他的人品、道德高尚情操。

就在《昨夜西风凋碧树》成书不久,徐老住院了。由于长期超负荷劳动、体力透支太大,心脏极度衰弱,医生只好给他装上心脏起搏器。并告之,半年后方可爬山、挑水、搞创作。然而出院时间不长,徐老又住院了,且是进进出出,一年间连续五次。真的,徐老付出的太多了,他太累了,他太需要长时间保养,休息,可他多么想念那在蚊叮虫咬中搞过创作的地方呀!然而,几年来只去过两次,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看看就走。

现在,路修好了,旅游的人多了,可徐老的小院人去屋空。徐老回城了,小院荒芜了,花木凋零,杂草丛生。游人只好隔着篱笆向小石屋行注目礼,不少孩子瞪着好奇的眼睛越过篱笆爬在窗子看写嘎子的爷爷的屋里是什么样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吹日晒,人踏雨淋,篱笆也倒了,可那两棵老树却青春焕发,蓊蓊郁郁,年年花开,岁岁结果,而徐老亲手种下的那片毛竹也越串越多,越发青翠挺拔。

最近在一个学生的张罗下,杂草拔了,篱笆又竖起来了。

小石屋期待着徐老回去。

院中的花草期待着徐老回去。

众多的学生、读者,期待着徐老早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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