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炭
2005-04-29韩炎章
韩炎章
我的幼年在大山里度过,那里叫大南山,是个风景优美,环境恬适的小山庄。那座山很高,通往外面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不能通车。山里人每日三餐,烧火做饭,用的是山里取之不尽的柴草,不用出钱,一天可扛几大捆。但柴火用后即灭,不暖家。山里人不烧木炭,嫌费木料。要度过数九寒天,就得考虑一点高消费,备点煤炭了。
山里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驴,毛驴儿一年绕着碾道转,到冬天时,便得接受新任务——驮炭了。
我七八岁上就跟着哥哥和乡亲们一道去驮炭,我的父亲是个残废。据大人们说,有一年夏天,我父亲在地里挥汗如雨刨地,我哥哥在地边玩,一不小心就掉进沟里的沤麻池里,我父亲奋不顾身跳进阴冷、冰凉的水中,救出我哥哥,父亲却从此落下了残疾,再不能下地干重活,甚至不能挑水,我们哥儿俩早早地就得担负起部分家庭重担了。
父亲身残志坚,要强得很,总想让孩子读书,欠上一屁股债务,还要供我们哥俩上学。哥哥上完小、中学后,驮炭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了,我从9岁起就一个人赶着毛驴驮炭。
驮炭是要早起的,虽然不远,只二十多里路,但买炭的人多,排不上队回来就会摸黑。所以每次天不明就得起床,收拾好驮筐,喂饱小毛驴,吃点米饭,揣好干粮——两个窝窝头,带上从鸡屁股银行里抠出来的几角钱就上路了。
天还未明,寒气袭人。有月亮时还行,无月亮时,一个人确实有点害怕,偶尔黑老鸹“哇”地从头顶飞过,或什么小动物在山坡上流窜,远处猫头鹰“嘿嘿”地冷笑,都会吓人一跳,头皮发麻。更不能想狼呀、鬼呀一类东西。毛驴只知低头走路,不知与人交流,干着急。
走出山洼,上了山梁,情况就好多了。山下传来“骨碌”“骨碌”声音,是同路买炭的牛车,他们赶着一种叫“连天转”的小车,从城关、柏木、中峪、法中等地起早贪黑赶来,远的有七八十里路,来回得三四天,常住在沿河每隔十里就有一家的骡马大店里。
柏河水像一条玉带从远山飘来,日夜不息奔向远方。听着流水的欢唱,阵阵松涛轰响,驴铃儿叮当,启明星高挂,人的兴致也来了,忍不住高唱“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一辈子呀没啦坐过好车马”的小调,缓缓走下山来,远处也应和起“当光棍的真惶,这日子真没法过”的小曲一起汇合在山下大路交叉口。这时,如果有诗人、画家、音乐家或摄影家描绘、录制下这情景,一定是获展出、得大奖的佳品。
我要去的地方叫杨范沟,属于柏子镇,是百里之内为数极少的煤矿之一。矿小,却热闹非凡。大小几十辆牛马车挤满炭场,有装车的,有啃干粮的,有喂牲口的,有赶车下山的。天灰灰的,地黑黑的,方圆几百平方米的地方,却如同赶会一般。
这里,也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流传着许多优美的故事。柏子据说是周文王得第一百个儿子的地方,杨范沟则是民间故事里大名鼎鼎的薛仁贵的儿子薛丁山征西故事里的重要人物——樊梨花的第一任丈夫杨藩的老家。
窈窕淑女樊梨花武艺高强,还是个风流情种。她讨厌自小订亲的、又黑又丑又粗莽的杨藩,狂热地爱上了貌若潘郎、百看不厌的英俊小将薛丁山,执着地要嫁给他。为了崇高的爱情,竟然不惜当杀人犯,杀了杨藩全家,甚至殃及自己的兄弟。凭着自己的高强武艺,制服了薛丁山,强迫成亲。哪知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樊小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换来的却是薛丁山的冷淡与鄙夷。樊梨花又羞又怒,一气之下回了自己的山寨。
正巧唐朝敌兵压境,朝廷里无人抵敌,屡吃败仗。万不得已,只得让薛丁山请樊梨花出山,樊梨花这下可抓住了有把儿烧饼,哪肯轻易答应。放出话来,要薛丁山叩头来见。你想,薛丁山堂堂男子汉怎肯轻易拜倒在女流之辈足下,身为唐朝大将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最后,皇帝老儿只好出面,敕令薛丁山三拜九叩首去请樊梨花,请不回来,斩首是问。其实,也有成全二人婚姻的意思。君命难违,可怜薛丁山只好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首,一步步捱上山寨。
男人们的软骨头、“妻管严”病恐怕就是这时落下的。
樊梨花暗暗高兴,正好摆布一下这小冤家,让他以后识相点,服服贴贴些。于是安排瞒天过海计,预备打虎擒蛟龙。
薛丁山好不容易拜上山来,却听说樊小姐已气绝身亡,入敛待葬。睹物思人,才想起樊梨花的诸多好处来。她的美貌多情,她的高强武艺,她对大唐的一片忠心,她能与自己一同为国立功……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而且完成不了使命是掉脑袋的事。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薛丁山在灵前哭得如丧考妣,心想,与其回朝问罪斩首,倒不如在此了结,殉情而死。当不了元帅就也当个情种。或许这家伙看破了机关,假戏真做,也未可知。反正他哭着、想着、念叨着就一头向棺材撞去……
樊梨花在里面又好气,又好笑,你也有今天,你再神气。听声音,像是真情,得啦,考验合格,可以过关,就饶了他吧,心上人哭得怪惶的。再说,也得掌握好火候,不然闹出人命,好事就变成了悲剧。说时迟,那时快,薛丁山动作再快也没有说书人的嘴快,樊梨花从棺材里出来时刚好挡住薛丁山……以后的事还很多,驮炭要紧,不好再饶舌。反正是大团圆结局,小俩口重归于好,为国征西立功去了。
但杨藩能是省油的灯盏?他也是不好惹的角儿,岂肯就此罢休。生命没了,但一腔怒气不灭。投胎樊梨花,生下薛刚,同样又黑又粗莽。薛刚闯下灭门大祸,薛家被满门抄斩,才还了这段孽债。
可能因为杨藩这个名字终究不雅,后来这里就变成了杨范沟。
小时候,这段故事听得入迷,津津有味,真相信是真的。这里附近还有梨花寨,养老山,放马滩,据说都是樊梨花活动过的地方。戏剧《樊江关》、《薛刚反唐》、《徐策跑城》讲的就是与之有关的故事。
杨范沟看炭场的老头叫老尤,当时我还认不得“尤”字,总听成“老有”或“老油”。老尤在炭场几十年,风雨无阻守在那里。老汉光棍一条,常穿一身又黑又破的棉衣棉裤,带一顶破棉帽,满脸满身黑炭,几十年一个样。坐在那里,和黑山一样颜色,难以分辨,只在说话时,露出两排白牙,才看清是个大活人。老尤的衣服油津津的,所以人们都以为他叫“老油”而深信不疑。并不是老头油滑,其实老人挺和善,对我尤其好,每逢我去,总先招呼我拣大炭块装。那些先来的几十号人不仅不生气,非常赞许,而且也帮忙将炭篓抬在驴背上,并不用散一根烟。这不是我人小人缘好,实在是那年代民风好,现在就罕见了。因为人们有钱了,一阔脸就变。
如果没人抬炭篓时,老尤就叫我拉着驴子,钻在炭篓下,驴儿也善解人意,自动驮起了炭篓。
每次下山,他总一再叮咛我小心点。于是我就扬鞭赶驴,悠哉游哉哼着小曲儿下山去了。日子久了,沿河上下的人都认得我这个驮炭的小孩。
那时的炭极便宜,只需两角钱就可以装满满一炭篓,大约二百多公斤,只用四五个鸡蛋就可以换来。
中午饭有时我就到邻村舅舅家吃,也喂喂毛驴,更多的时候是在煤窑的焦炭火上和老尤一块烤窝头吃,也和老尤换着吃。
文革时,有一次赶会,我在戏院又看到老尤,他穿着新棉衣棉裤棉帽棉鞋,人挺神气,再不是那种邋遢样子了。他告诉我,退休后,用攒下的钱娶了老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我为他高兴,向他祝福。他快乐之余,也不时露出留恋过去炭场工作的神情。
去得多了,矿上的工人也熟了,他们便招呼我进坑玩,或拣大炭块装。看着黑糊糊的井口,总有些怵,大胆进入坑内,四周漆黑一团,只有矿工头顶的电石灯有一点豆大的微弱亮光。我托着工人的车尾下去,到了坑底,工作面较开阔,有院子那麽大呢。工人们有的装车,有的打柱,有的钻炮眼,坑壁上渗出一道道细细的水流,是大山的汗水吧,地下沟里有潺潺的流水,黄中带红,是大山的血液吧。
当时我心里很害怕,万一轰隆一声大山塌下来,可没处躲,咋办?心里七上八下,口里却不敢说,因为矿上忌讳这些话。看那些工人,却浑然不觉,埋头干活,还不时谈些笑话逗乐儿。真有些羡慕这些采乌金的人们,真有胆量,了不起,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那时看见小山一样的煤堆,就惊叹不已。这些几十万年前形成的煤,千秋万代也用不完。什麽时候能拥有这麽一座矿山,把它变成化工产品,造福万代。但到现在,我家消费的煤也有一座小山那麽多了,家乡的煤一二十年间在什麽“有水快流”的潮流里,一家伙冒出成百座大小煤窑,几百座焦炭窑,整个柏子到处是黑炭,到处是黑烟。公家采,个人采,有证采,无证也采,乱哄哄的。有能耐的腰缠万贯,出来气呼呼的,不少县乡党政干部也趁机大大地捞了一把,口袋迅速膨胀起来,还美其名曰“小深圳”。直挖得百孔千疮,两头透气,还不肯罢休。苦的都是闹庄稼人,粮食歉收,土地锐减,赚了不少肺病,癌症,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病。地下的乌金再也不能滚滚而来,而环境恶化的后果多少代人也享用不完。多少年前多少人的梦想也随之破灭了……
我现在是早已告别了驮炭生涯,买炭的条件也逐渐改善,由牛车、小平车、拖拉机、汽车,到专门有人上门送煤球,或者干脆烧煤气,但我仍然久久怀恋那驮炭日子,那小毛驴,那“连天转”、杨范沟、老尤、矿工,那辛苦而有滋有味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