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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北方

2005-04-29陈世旭

黄河 2005年5期
关键词:陈忠实作家水平

陈世旭

今年五月,中国作协组织作家采风团重走长征路,我所在的长征出发地的江西作协参与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生面孔很多,忙碌中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而“葛水平”这个名字我此前闻所未闻。正式开会,主持人介绍到她时说2004年的中国小说是“葛水平年”,我除了隐约听得她来自山西,别的没有在意。一是因为地处落后老区,确实孤陋寡闻;二是因为多年来中国文坛各类标签的大师和超大师迭出,神经早已给弄得麻木不仁。

开始注意葛水平是采风团到达江西的第二天,参观南昌八一起义指挥部旧址。这是一幢上世纪初的建筑,西式的外观,内里是中式的天井和门窗。我跑前跑后照应着,忽然看见葛水平独自静静地站在一长排深红的雕花木门前,紧窄的蜡染上衣和宽大的长裙,很是古典。眉眼定定的,像是发呆,却又透着灵动,莞尔一笑,把什么都看透彻了。正好我们省一个专业摄影走过,我赶紧让他拍下来。我希望镜头抓住的是一种我一时还说不清却极感触动的韵致。可惜也许因为匆忙,出来的照片却并不理想。

采风团日程的第三天是往赣南。一早车出南昌,八百里路,除了绿还是绿,那种深深的、浓浓的,却又水灵透明的绿。江西是欠发达地区,几乎说不上有什么像样的现代型支柱产业,唯一可为外人道的怕只有这一点自然生态上的好处了:三山六水一分田,一年四季,自自在在地绿着。我侧着脸,不无辛酸地跟坐在我后面一排的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说着这些,却隐约听得跟他并排坐着的葛水平嘀咕这绿似乎单调而沉闷,不若咱西北的如何如何。

我一向没有家乡观念,到哪儿只要见着好地方,都绝对的乐不思蜀。1998年受中国作协关照访问台湾,有幸随行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亲眼见到他只用从陕西带出来的烟、酒、茶,很是惊奇。这一回又听到葛水平的除了自己的家乡别处都不以为然的嘀咕,我忽然有了一种觉悟。相对于陈忠实先生,葛水平是新生代。一代一代北方作家如此一脉相承的强烈深刻的乡土情结,让我肃然起敬,也让我自省:乡土观念乃是一种根器,一个大作家必有极深的根器,也就必有极深的乡土观念。我所以作家当得不成名堂,没有乡土观念,根器太浅无疑是一个主要原因。进而就意识到成见的不可靠。

回来,就老实找葛水平的小说。先找到的是她发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上的《陷入大漠的月亮》。这个刊物曾经二次向我约稿又二次退稿,令我明白自己写作的气数已尽,也令我对它刊发的作品有了好奇。

葛水平这篇应该说是个时尚流行的题材:现实女性的情感困境。即便如此,故事的主要场景仍放在了塞外大漠:原始岩画、古王陵、越野吉普、蒙古包、骆驼蹄印、漫漫黄沙、月上中天。两个年龄与浪漫不相符的城市知识女性, “在单纯的东西越来越稀缺的社会里”,“不敢相信单纯还真的存在”。于是摆脱一切羁绊,在茫茫沙海完完全全放纵自己,享受了一场精神沐浴:飞跑,呐喊,拍裸照,渴望越轨,醉酒,狠命抽烟,大哭,大笑。然而一旦离开大漠,几乎立刻就恢复了世俗的灰暗。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只有“陷入大漠”才可以获得这样一场“精神的盛宴”,但葛水平对北方大地的信赖是毫无疑问的。我不止一次去过北方。对我来说,北方更多的是一种面积:大平原、大草原、大戈壁、大沙漠,大森林、连连绵绵的千沟万壑。一切都那么平面而表象,广袤、苍茫、寂寥,但不深刻。而对于葛水平,北方则是血肉、筋骨、精神、品格、激情和灵感赖以生长的无可替代的空间。我随后就在她的别的作品里找到了这一特性的更为有力的证据。

真正震撼了我的是《喊山》(《人民文学》2004年第11期)。

在我的当代作品的有限阅读经验中,对轰动一时的美男美女小说几乎有一种神经质的疑惧:深宅豪门、高楼广厦、吧台舞厅、床上床下、姨太阔少、西崽丽人、嫖客小姐、油头粉面,像看同类国产电视剧以及最近被业界一致看好的韩剧一样让人不出三分钟就直想呕吐。

“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儿悬壁上下,绕着几丝儿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瘦得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

这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

葛水平就这样把我们带进了一种久违的却亘古的生存状态——说“久违”,是指我们的小说世界。

无论对当代文学还是对这久违的生存状态,葛水平出现的意义都是一件无法无视的事。葛水平显然无意做秀,无意表现所谓的特立独行。她走进那条峡谷,走进“深深的被遗忘的寂静”,然后把那里的生命的“撕裂浓黑夜空”、让“月亮失措”、让“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的喊声传达给我们,完全是天经地义。

葛水平喜欢北方大山;喜欢大山里的乡村;“喜欢坐在一颗有着大的树冠的槐树下,望山、望日、望月、望人,尤其是那些满脸沧桑的老人”;喜欢老人的手“像一颗老树的虬根,以盘曲的形态捉牢大地”;喜欢山里的子民,他们“木讷寡言”,却“平和温暖”,他们“苦重如牛”,“却不悲天悯人”,他们“喜怒哀乐,却也尽情恣肆”。她倾听他们,听他们的“憨笑”,听 “他们吆喝着前方那头吃草的牛”,听“掉得没牙的老奶奶”“絮絮叨叨说着羊肥鸡瘦、家长里短”。然后她“写他们,要他们看自己的人生是何等的春华秋实,何等的林木阔叶野茂纷披”。她在倾听着他们的时候也听到了自己“血液疾缓的流动声”,“找到了自己”。她写他们,心里所怀有的并不是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旁观者的不无优越的同情。她喜欢他们,就是喜欢自己;她写他们,就是写自己。她与他们共着血脉,共着气息,因而也共着性情和人生的态度。她在精神上完全与他们融为一体,同是那方也许贫瘠、也许荒凉、也许闭塞、也许蛮野却悠远、淡泊、宁静、安详、“比城市更多些温柔善感的慈性”的山水养育出来的灵魂。

如果我们说,是葛水平选择了自己所挚爱的大山,那就不如说,是大山选择了天生就属于自己的葛水平。葛水平的充满灵性的小说似乎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她脚下的粗砺的坚实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它让我们长久地被各类苍白、空虚、无聊、蝇营狗苟、矫揉造作的红男绿女折磨得不胜其烦的时候,听到了来自大地、来自生命本身的浑厚、强劲的律动。

葛水平看上去是个沉静的女人,喜欢独处,多思,少言,语速很缓,很优雅地微笑。你很难想象她会和一群朋友在五台山的野地露宿,对着半夜铺天盖地而来的暴风雨中劈面而下的雷电大声欢呼。有一次忽然接到她的一个手机短信,转发的是一个谴责日本官员参拜靖国神社的民间段子。我很意外,回答说“想不到你也这样愤激啊,而我以为最强大的力量的是理性。”不久前我看到今年第8期《人民文学》作为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特稿发表的葛水平的《黑雪球》,我很为我的所谓“理性”、尤其是那番教训而惭愧。如果我的揣测不错的话,她转发那个短信应该是在完成《黑雪球》之后。在那里面,一个民族的不堪回首的屈辱以及浴血并且必将永存的尊严荡气回肠。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强大的力量”是激情,是锐气,是“悲愤出诗人”,是“我以我血荐轩辕”。在这样的激情和锐气面前,我那种老气横秋的自以为是是怎样的可笑。

之后,我又看到她发表在《中国作家》上的《黑口》。生存、欲望、疯狂、罪恶、困厄、扭曲,葛水平居然深入到那么幽深、那么黑暗的洞穴,那是社会的最底层,也是人性的最底层。这样的地方,属于高尔基,属于杰克·伦敦。而葛水平的正义感,让作为同行的男性的我感到汗颜。

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的大地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长于斯,追求并成就于斯,演戏,写诗,痴迷物质与非物质民俗。这使她的表达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个健全生命的强大底气与活力。没有献媚取宠,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张扬跋扈,没有无病呻吟。有的是博大的爱与善性,以及足够的从容和自信,沉着静默的外表下涌动激越的弦歌,平易质朴的乡土化叙述中闪烁锤炼和诗意的锋芒。

这是葛水平的力量所在,也是这一代作家带给我们文坛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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